元若说完,戏班班主露出贵人的要求就是千奇百怪啊的表情,转头通知角儿们马上换一出唱。
台上换了新戏演之后,谢流忱果然再没有异议,一出戏就这么顺顺当当地唱到了尾。
明仪郡主点了出新戏,谢流忱这才起身出去透透气。
照月楼东侧长了许多白棠莺,他向远处望去,大片白粉色的花海中,他一眼便看见了一道熟悉的紫色身影。
——
崔韵时今日没什么胃口,她不想推迟吃饭的时间,强迫自己吃了小半碗,放下筷子去了花园散步。
明仪郡主正在附近的照月楼上听戏,吹拉弹唱好不热闹,人听了心里也不会那么空落落的。
她在大片大片的粉黛乱花草中,看见一朵鹅黄色的不知名花朵。
它开得那么好,像一个短暂又渺小的美梦。
“夫人,要不要把它摘下来。”
崔韵时摇头:“不必,我只看这一会,回头就把它忘了,摘下来做什么。”
她望着那朵花出神,其实这种花,许多年前她在白邈的家门口见过。
那时她在他家后门等着他打扮好出门,他比她更讲究,每回出游都要提前沐发,洗得香香的才愿意和她见面。
她等待的时候只能随处看看,无意间便发现他家门外零零散散地开了几朵这种花。
她等得无聊,带芳洲去附近的茶楼小坐一下,看来来往往的年轻男女,或是貌美,或是皮肤细腻让人想摸一把。
总之各有风情,美不胜收。
白邈出来找不到她,沿街找她找到茶楼,就看见她面带笑容,如同做梦一样地欣赏着每一个有几分姿色的过路人。
等她想起白邈时,他已经在对面桌瞪了她不知多久。
崔韵时讪讪一笑,走去他那一桌。
他瞪她的时候眼睛都不转,等她开始哄他了,他又死活不看她,撅着个头像只美貌但倔强的驴,表示自己这次绝不容忍。
崔韵时掐住他的脸让他动弹不得,然后凑过去和他面对面。
白邈气得眼睛都湿润了,一张嘴就吵嚷起来,什么你就是贪图我的美貌才和我相好,你根本就不爱我,你这个负心人……
一口气不停地骂了她半盏茶功夫。
崔韵时还不知道他吗,脾气发作的时候就像炮仗,但哄起来又非常好哄,只要说他比花还要好看,他的嘴角就再也挂不住,要高高地翘起来,难掩欣喜地问她真的吗?
崔韵时:“真的真的。”
然后又亲了他两口让他更快地遗忘今日生气的原因,不要再骂了,耳朵真的很痛。
明明只是七年前的事,可是记忆里的自己让现在的她都感到陌生。
而白邈……
她已经很久没有和他正经地说句话了。
难道她这一辈子都只能如此了吗?
崔韵时一想到答案会是什么,就抵触继续细想下去。
无能为力的时候不去追根究底,会让她心里好受一点。
思绪起伏间,她听见熟悉的脚步
声,一只白净细长的手横过来。
这只手骨肉匀称,皮肤细腻,没有寻常男子骨骼宽大,显得粗糙的缺点。
光看这只手,会让人觉得它的主人性格柔软,绝不是难以相与之人。
崔韵时当初尚不了解他本性的时候,还觉得美人就是美人,就连骨头都长得比别人清秀。
“不要摘……”
她话还没说话,他并指一折,没有丝毫犹豫地把那朵花给摘了下来,就像是在故意和她作对一样。
崔韵时控制着自己的眉头不要皱起,转头看向来人。
只见谢流忱对她莞尔一笑,身后千朵繁花,都不及这一笑动人心魄。
谢流忱忽然挑了下眉,看向自己的手,崔韵时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便见他捏着花枝的两根手指尖,慢慢流下一行血痕。
“流血了啊。”他皱了下眉,笑容尽褪,流露出一点对痛楚的厌恶。
原本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他折下花枝只是想作弄崔韵时。
他想要看她不愿意收下,又不得不收下的样子。
她表里不一的模样显得格外生动鲜活,总能让他感到愉快。
鲜绿的叶片很快被他的血染红。
谢流忱不再关注自己的伤口,伸过手臂,仍然保持着要将这朵染血的鲜花送给她的姿势。
她不想收,虚情假意地岔开话题:“夫君,你的手受伤了,去包扎一下吧。”
“无妨,小伤而已。”谢流忱仍旧将那朵花举在她面前,似乎她不将它收下,他就不会收手。
崔韵时见状,满心不悦地拿过花,低头再看他的伤口时,却发现已经停止流血,连口子都收得几乎看不见了。
愈合得好快,快到异乎寻常。
这个想法在崔韵时脑海里停留了很久。
她想起来另一件事,这个对她无情的夫君对自己的身体倒是很心疼。
他很怕痛,也不喜欢喝热汤热茶,因为碰到稍烫的杯壁都会让他痛得很轻地哼一声。
不知道是想发出声音让人知道他在生气,还是不自觉地痛呼出声。
她记得成亲后的第九日,他们一起上山踏青,山路上一个小贩向游人兜售手编的草帽。
这些东西大多粗劣,但崔韵时不在意,她买了一顶盖在自己头上。
山路太长,中途她想整理一下松散了的发髻,也为了拉近一下两人的关系,便央他帮自己拿一下草帽。
他答应了,伸手来拿,没想到草帽编得粗糙,一根短短的草茎扎进了他的食指里。
崔韵时把那根草拔出,谢流忱看着自己的手指,连血都没有一滴,可他还是小声地说:“好痛。”
“那我帮夫君吹一下。”
“好。”
崔韵时想托住他那根手指,手都伸出去了,转念想到他不喜欢被人碰,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她飞快地觑了一眼他,觉得他哪怕没什么表情的时候,看起来也很是温柔。
长得也格外好看。
吹了几十下后他还是没有要她停下的意思,她只能问:“夫君还痛吗?”
“好些了,”谢流忱微微弯起嘴角,“多谢你。”
崔韵时终于能收回手:“不必谢我,是我让夫君替我拿着草帽才扎到手的。”
她顺手抬手扶了一下草帽,好巧不巧地也被扎了一下。
她嘶地抽了口气,甩了甩手,那点痛感转瞬即逝。
她没把这点痛当回事,他却巴巴地挨过来,像是抓住了回报她的机会一样,给她也吹了吹伤口。
他吹一口就看一眼她的反应,像是因为自己很怕痛,便觉得她也很怕痛,想用这种方式安慰她。
她在他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那样剔透的眼珠,好像不含一点恶意。
那是他们为数不多正常相处的时刻,稀少得像是根本不存在过。
其实谢流忱对她好或是不好,都不由她决定,这些全是她奈何不了的事。
只是她曾经因为谢流忱刻意表演出来的亲善,而对他有过期待。
这些期待后来像是一个个巴掌,重重地抽回到她脸上。
她握紧手里的花,忽然想起这朵花上染着他的血,他不想被包括她这个妻子在内的人碰,她难道就很想和他亲近吗。
她立刻松开手,虚虚地用两指提着那朵花。
两人并肩,如同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一样缓步前行,走到一棵梧桐树下时,谢流忱止步,似乎想起了什么,对元伏道:“把这里挖开,用小铲子,慢一点挖,应该很容易就能挖出东西。”
元伏照办不误,果然很快就在土中挖出了一个盒子。
看盒子的老旧程度,应当埋了许多年。
“这是公子埋下的东西?”
“嗯,你把盒子打开。”
元伏打开盒子,里面装着八颗紫水晶。
谢流忱饶有兴致地望着盒中的东西:“燕拾果然忘记了,没有来挖,我就说她忘性大。”
元伏跟在谢流忱身边才八年,对他说的话摸不着头脑。
但元若是从小跟着谢流忱的,他回想了一下,忽然想到了什么:“公子,是那年二小姐打碎了水晶珠,难受得直哭,公子为了哄她,便偷偷用一样的珠子换进盒子里,嘱咐她第二日再来挖,东西不仅会复原,还会变得更好更多。是那一回吗?”
谢流忱点头。
元若恍然大悟,难怪挖得这么浅,原来是怕年幼的二小姐挖得费力。
元若:“那小的将这盒子清洗干净,送给二姑奶奶吗?”
“不用,若是她自己想起来,再来这里挖才有意思。”
元伏问:“可二姑奶奶要是一直想不起怎么办?”
“想不起便想不起,我送她礼物,她不拆开也无妨。我只需要源源不断地送她礼物,让她无聊的时候可以拆着解闷就可以了。”
他指使元伏:“重新埋回去,若是燕拾想起来,却来这挖了个空,就太扫她的兴了。”
“公子也太疼爱妹妹了,我也想做公子的妹妹。”元伏发自内心地说出这句话。
谢流忱笑了笑,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道:“谢家的姑娘理当无忧无虑,随心所欲,这算不上疼爱,只是我做兄长的职责所在。”
崔韵时心中冷笑,做兄长的职责?
那怎么不见他尽一尽做夫君的职责?
谢燕拾下她的颜面,给她脸色看的时候,他怎么不出来为她说几句话。
他甚至根本不制止谢燕拾那些过分的言行。
也是,估计在他看来,他的好妹妹高兴才重要,若他为了崔韵时的区区颜面而干涉谢燕拾,那她就不够无忧无虑,随心所欲了。
她最为介怀的一件事便是谢燕拾曾剪坏她几十把团扇。
谢燕拾将扇面上的蝴蝶、仙鹤剪下,用细线穿过,再加上银铃、竹管、翡翠珠,做成风铃赏玩。
那些团扇有的是好友所赠,有的是崔韵时自己费心收集的。
有些朋友她已多年未见,因为她们有的回到老家继承家业,有的去外县就任,今生都再难相见。
可谢燕拾在她房里翻出来,想剪就剪了,不理会她丫鬟的阻拦,也没有问过她的意见。
这样没有教养的事,传出去都会让人咋舌。
事后谢流忱代谢燕拾向她道歉,那一句轻飘飘的燕拾不懂事,你多担待些,其实也称不上道歉。
但她还能如何呢,她还能闹着要谢流忱罚谢燕拾吗,她清楚,根本不可能。
只怕结果还是像投壶那一回,她据理力争,闹到最后,却是他对她说:“崔韵时,到此为止吧。”
无忧无虑,随心所欲这八个字的代价,全是她在承受。
第10章
崔韵时强忍厌恶,听他继续叙述谢燕拾幼年时的一些小事,说她小时候就像只小狗一样到处跑来跑去。
不难听出,在他心里,谢燕拾活泼可爱、肆意天真,就算做点坏事也是无伤大雅,更显她心无挂碍,自由自在。
如果她不是亲身和谢燕拾相处过,光听谢流忱的描述,她一定会对谢燕拾心生好感,觉得她是个很可爱的姑娘。
“长兄——”
所有人都望向声音来处,一身白裙的谢燕拾从花海中奔出,她提着裙角奔向谢流忱,像受伤无助的小狗投向她唯一的依靠,抱住了长兄的手臂。
日光将她秀丽的脸
照得分外清楚,眼眸间水光湛湛。
她将眼泪全数擦在谢流忱衣襟上。
“发生何事了?”谢流忱问她身后走来的谢澄言。
谢澄言硬着头皮解释:“姐姐午睡时做了噩梦,一醒来就这样……”
她是不明白什么噩梦劲大到必须要找长兄才能安慰,不是还有丫鬟陪着吗。
而且谢燕拾今日睡在她院子里,院子里人来人往,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吧。
谢流忱知晓了原委,摸了摸谢燕拾的头,温声劝道:“噩梦只是虚幻,不必当真。”
“母亲、三妹妹,还有我都在,你就在自己家中,没什么可怕的。”
谢燕拾带着哭腔嗯了一声,还是抓着他的手不停啜泣。
谢流忱拿出手帕,轻轻地按在她的眼角,将她的眼泪吸干。
他的动作出奇的温柔,好像哪怕他拿着材质最柔软的手帕,也担心她眼泪太多,擦久了会被擦疼。
崔韵时闭上眼,幸好她从没给谢流忱送过手帕,不然拿她的手帕给谢燕拾擦眼泪,她都不用等到晚上做噩梦,现在就已经亲眼目睹噩梦了。
等她的哭势稍收,谢流忱像拍小狗一样拍了拍她的头,问:“你梦到什么了?”
“我梦到长兄和妹妹都被妖物掠走,我千辛万苦地找去,你们却不理会我,都被那妖怪迷住了。”
崔韵时差点笑出声,很难相信,这是一个二十三岁的人能说出来的话,崔韵时十三岁的时候就不会说这么拙劣的谎话了。
或许谢燕拾一直没察觉自己二十三岁了,她一直备受谢流忱的宠爱,被宠出满腔恶毒的天真,还觉得自己是个小孩子。
谢流忱用哄孩子的口吻道:“哦,妖物啊,能把我和澄言都迷住,一定是个很厉害的妖物吧。”
“要是不厉害,怎么能把你们都蛊惑住,”谢燕拾哭着道,“它长得……长得……”
她的目光环视周围一圈,落在一群人最外面的崔韵时脸上,颤抖了一下:“长得就像大嫂,一模一样。”
她别过头,瑟缩了下:“我不想看到大嫂,我害怕她的脸。”
此言一出,谢澄言身体僵住了。
二姐姐搞这一出到底是想干什么,她一过来,没有对嫂嫂行礼或是问候一句,已经算是失礼。
又扯着个一听就假得不行的理由哭个没完,让所有人都围着她安慰。
现在居然说嫂嫂长得像妖物,让她看了害怕。
长兄也不管管二姐姐,就让她这么戏弄贬低嫂嫂吗?
谢流忱看向崔韵时,不等他说话,她就识趣道:“我这就离开,不打扰诸位了。”
她转身欲走,谢燕拾含着哭腔道:“大嫂,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那只是个梦,可是那梦太真,我一时还不能走出来。”
“大嫂长了一副人的模样,我是不会把你和梦中的妖物混为一谈的。”
“但我着实害怕,大嫂就走在最后头,远远地跟着我们吧。”
崔韵时已经习惯她这些不入流的小花招了,招数再俗套,只要谢流忱照单全收便是好用的招数。
她才不信他看不出谢燕拾的小心思,只是不当回事,说不定还觉得她使坏的样子更显可爱。
她笑着道:“我本也有事要做,不便陪着妹妹赏花,失陪了。”
8/96 首页 上一页 6 7 8 9 10 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