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若望抓着他的手腕,以防他突然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
就因为这个动作,他渐渐地察觉到,谢流忱整个人都开始颤抖。
裴若望:“撑住撑住,很快就过去了。”
他胡言乱语道:“一辈子也是这么快过去的,到时候你就能在地下见到她,和她说对不住,你想啊,她肯定不想这么快看到你,因为她还在生气,所以你再给她几十年的时间,等你老得死掉了,她的气消了一小半,你再去见她,或许会好一些。”
“不要在人气头上的时候,追
着别人不放啊。”
门被打开,元若捧过来一个小小的白瓷坛子。
里面装着的是崔韵时的骨灰。
谢流忱立刻甩开裴若望,将坛子抱住,他仿佛是要带着坛子从这个地方逃跑一样,阔步向外走了两步。
两步后他就停了,转过身,对白邈招了招手,将他叫了过来。
“你捧着它,放它下葬。”
话说完,他却没有动作,只紧紧抱住坛子,良久之后,他才将装着骨灰的坛子交出去。
白邈脸上泪痕交错,看着谢流忱的表情满是怨毒。
他无声地抱过坛子,向着已经挖好的墓坑走去。
崔韵时的母亲不在场,她伤心太过,几度哭到昏厥,谢流忱怕她有个好歹,送了府医和心腹去崔家,精心照料她。
而崔韵时的亲妹妹崔芳展年纪太小,不适合来送葬。
谢五娘与谢澄言却是在的,坛子从一个又一个人手里过去,最后到了井慧文手里。
“让我来吧,”井慧文面无表情,“让我来送她,她成婚的时候,是我送嫁的。”
现在她走了,她再把她送出去。
墓碑上只刻着崔韵时的名字,而不是什么谢家妇,这块土地也只是世间的一片土,就算谢家将它划作自家祖坟,它也不属于任何人。
谢流忱站在人群的后面,点点头,同意了井慧文的要求。
按照惯例,井慧文在坛上盖了一块红布,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入空棺中。
谢流忱远远站着,看着这一幕,恍惚间看见一个新娘子盖上红盖头,一步步地被人抬着,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棺盖合拢,她入土为安。
天也压下来,把他关在外面。
生死与阴阳的界限,原来是这样。
——
送葬那日之后,裴若望很注意谢流忱的状况,但他一直没有什么动静。
一切都风平浪静,仿佛他已经看开。
可裴若望对人的感情的把握异常精准,而且他太了解谢流忱,他始终觉得这事永远过不去完不了。
迟早有一日,谢流忱会再次崩溃。
在崔韵时下葬的半年后,谢流忱突然登门,带来大量维持裴若望容貌的丸药,足够他吃上十年。
他还带上了元若,告诉裴若望,从今往后,会由元若来给他制作这种丸药。
以防万一,他还将这种蛊的炮制方法写下交给裴若望,他可以找除他们之外的人制作,永远在陆盈章面前保持现在的容颜。
裴若望顿时警惕起来。
若不是谢流忱不会死,裴若望都要以为他要去寻死了。
他想了想,觉得他大概是要暂离京城这个伤心地。
但以他对谢流忱的了解,他也不是会逃避痛苦的人,而是紧抓着痛苦不放的人。
因为那痛苦曾给他带来希望和喜悦。
“不管你娘你家人如何看你,我和盈章都在乎你。”
裴若望不太自然地拍拍他的肩:“没有你,我过不上如今的日子,于我而言,你是个好人。”
他实在不太习惯对人说中听的好话,别扭极了。
“不管去哪,你记得别去水边,离那里远点,出了事没人知道,你只能在水里死去活来。”
“好。”
裴若望送走他后,没过几日,陆盈章带回谢流忱向皇帝请求辞官的消息。
皇帝没有准许,但恐他哀思过甚,准许他休假半年,半年后回来继续做他的官。
谢流忱就此了无音讯,不知去了哪里。
裴若望想,他们总是会再见到谢流忱的,等崔韵时忌日那一天,他一定会回来祭拜。
但是半年过去,到了忌日,谢流忱却没有出现。
又过了一个月,仍然没有任何消息,于是明仪郡主和谢澄言开始找他。
最后查到他根本没有出京城,也根本没有在京城生活过的痕迹。
谢澄言找上门来,问他知不知晓谢流忱的去向,裴若望这才知道,他真的失踪了。
裴若望:“他怎么会出事,他……”
不对,他突然想到一个可能,大骇。
他敷衍了一下谢澄言,赶紧跑去谢家墓地挖坟。
时间过得太久,他已经看不出这一块有没有被人再次开启过的痕迹。
为了保守谢流忱的秘密,他只能独自挖坟,累得半死。
好不容易挖到棺材,他平稳一下急促的呼吸和心跳,慢慢掀开棺材。
棺中除了一只小小的,盖着红布的骨灰坛,还有一具身裹雪衣的……人。
那或许还能称之为人。
那身原本华美的衣裳已腐朽成破烂不堪的模样。
曾经同样精致的皮囊也褪去所有风华和光采,一张人皮紧紧裹着骨架,再不剩一点曾经为人称道赞叹的美丽。
裴若望虽已对自己将会看到的景象有了心理准备,可等到真正目睹的时候,仍是骇然至极。
谢流忱已经变成这个样子,却依旧活着。
他还在呼吸,就在三尺黄土之下,被封死的棺材之中。
红颜蛊到底是种祝福,还是诅咒。
它让人永远都有重来的机会,它也让人的痛苦持续到性命终结的那一刻。
日光乍现,那骷髅一般的人动了动。
裴若望喊他一声,将准备好的食水送上去:“吃吧,你何苦啊。”
活生生把自己埋在地里,挨饿到死,死了又活,饿着自己大半年。
他很想打谢流忱一拳,把他打醒,骂道:“你爹给你种下红颜蛊,是想让你平安康健,无病无灾,你爹要是知道你现在这样要多难受。我跑来挖你我看到这个样子我要做多久噩梦,你要吓死我啊?”
人皮骷髅又不动了,他的喉咙发出一串嘶哑的声音:“我想下去见她,我想去向她赔罪,是我害死了她,是我害死的她……”
裴若望拿水擦他干裂得像块白泥的嘴唇:“何必呢,你又死不了。”
谢流忱忽然大哭:“是啊,我死不掉,我怎么都死不掉。”
裴若望听他发出熟悉的声音,却实在没法把这瘦骨嶙峋的人和那位刚入学就以美貌轰动整个国子监的老友联系在一起。
他干脆用上力气,想把谢流忱强行带出来。
谢流忱不肯,死死巴在里面不愿意走。
裴若望把铲子往旁边一踹,气得骂道:“她才不想见到你,她最讨厌你了,你赶紧出来,别打扰她的清净。”
谢流忱依旧固执地把自己弯曲着蜷在里面。
裴若望知道他的死穴:“你不知道,你现在又丑又可怕,让人作呕,她每日都要看见这样的你,一定会更恨你的。”
听到他现在可怕得让人作呕,谢流忱这才出来。
他一动作,浑身的骨架都发出格拉格拉的响声,听得裴若望一阵牙酸。
裴若望又费力把土埋回去,谢流忱就坐在一边吃他带过来的食物,还要挑剔他埋土埋得不够实,把崔韵时坟头开的那几朵花都铲飞了。
裴若望恨不得一铲子把他骨架拍散了。
被裴若望挖出来后,谢流忱一日日地养身子,不到十日,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裴若望看他如今华光四射,肌肤像浸过水的玉一样光滑细腻,仿佛永远都不会衰老,心中一阵嫉妒。
但想到他手拿这么好的牌,还是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他又马上释怀。
眼看着阿南的生辰要到了,裴若望怕他一个人又想不开,邀他留下来住着,先过完阿南生辰宴再说。
陆盈章见谢流忱如今状态好多了,十分高兴。
她当时看见裴若望偷偷把谢流忱带回家,还以为裴若望去把谁家骨龄两百年的祖宗给挖出来了。
陆盈章随手给他梳了两下头发,道:“你该往前看了。”
谢流忱在镜中看
着她的动作,忽而想起,崔韵时失忆之时,也曾梳理过他的头发。
那仿佛是极久远之前的事了。
阿南生辰宴那日,大家都喝得很多,唯独裴若望喝得少,他要看着谢流忱,怕他又做什么蠢事。
谢流忱叫他去睡吧,别管他了,他不会有任何事。
裴若望拿花生壳崩他:“老子才没有管你。”
谢流忱觉得他这样别扭的样子真是好笑,和少年时一模一样。
裴若望一开始喜欢陆盈章也是死不承认,总说我们只是好友,你不要用那样龌龊狭隘的心思揣测我们的情谊。
最后被陆盈章摁在墙上逼迫承认了自己确实爱慕她已久,陆盈章当即亲了他一大口。
谢流忱大清早出了学舍,看见这一幕,又立刻退回学舍里去。
第二日天未亮,他便留下一封书信,离开陆府,独自上路。
裴若望追来,在金色的朝阳下边骑马边骂了他半盏茶功夫,而后问:“你要去哪?”
“我要回家乡一趟,去找能让我死的东西。”
裴若望哑口无言,然后说:“我和你一同去。”
“不必了,你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他想起一些往事,微笑起来。
裴若望知晓什么时候该嘴硬,什么时候该直面自己的内心,所以裴若望本就该活得比他幸福。
谢流忱策马离开。
裴若望硬是跟上去,说:“你若是找到了死的法子,我送你最后一程。”
而后裴若望给陆盈章去信说了自己的去向,两人一路南行,在数个州间辗转度过了深秋至深冬。
下一个春天来临时,他们遇上了那位在朝廷手里数次死里逃生的大巫。
大巫坐在尘沙滚滚的道旁,叼着一根细长的竹管,吐出细细的烟雾,和他们打招呼:“许久不见,怎的如此行色匆匆,是想要给自己找死,还是给死人求来世呢?”
“她”一笑,露出细白的牙齿。
第80章
大巫闲闲地说完这句话, 一口气都没呼出去,谢流忱指间数根长针已然激射而出,飞至他眼前。
“她”没想到他一句话都不肯好好说, 直接就动手, 再也维持不料世外高人的模样,就地滚了三滚, 狼狈地躲藏起来。
裴若望一转眼珠:“哎呀, 小谢你怎么这般粗暴, 都不让她多说几句。”
谢流忱淡淡道:“对这样故弄玄虚之人, 就该用这样的法子交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 大巫逃窜了一会,发觉他们俩并没有立马杀他的意思,只是要杀一杀她的锐气。
她当即抱着头道:“等等!你不想救崔韵时吗?”
话音刚落, 三根针立即扎入大巫的肩膀。
“我不喜欢你这样吞吞吐吐的说话方式,”谢流忱语气逐渐阴沉,“更不喜欢有人利用她。”
大巫痛得眼冒金星,若非有要事, 她的意识早就脱离这具身躯, 换一个躯壳了。
她瞥见裴若望已经开始抽剑了,像一条蛇般将身体弯折回来:“好好好,我直说便是, 你若是觉得可行,咱们再谈。”
她拍拍身上的尘土,语气忽而变得很亲热,仿佛方才只是长辈在和晚辈闹个玩笑。
她就用这种随意的态度, 说完了她救崔韵时的法子,以及她要的报酬。
裴若望一听就想这大巫真是异想天开, 谢流忱肯定不会同意。
大巫要谢流忱的一些血另作他用,而她则将祭台和记载着献祭方法的古卷借给他使用。
祭台可以给出一切难题的答案,让人不至走投无路。
传说中始祖便是在此得到启示,给她的姐姐求得一线生还的希望。
裴若望真的有点想拿剑抽这个大巫,苗人的历史可以追寻到数千年前。
若是翻到始祖那一代,那样一个蛮荒时代的献祭方法,能有哪个是正常的,要的祭品又怎会是简单之物。
只怕光是听一听,都会觉得骇人至极。
而且人死了就是死了,哪有什么转圜的余地。
起死回生更是无稽之谈,大巫说的这些和骗人有什么区别。
就算她想要谢流忱的血,想引他上钩,可钓鱼也要搞个肥嫩的鱼饵,这样希望渺茫漫无边际的一个提议,谢流忱肯定不会同意。
谢流忱:“我答应你。”
裴若望:“啊?”
——
赶往南池州的途中没出什么波折。
经历了一个月的长途奔袭,大巫刚下马就说自己太累了,一切都等明日再说。
说完她就躺在满是落叶的地上,闭上了眼。
片刻后,她又爬了起来,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
裴若望看她连走路的姿势都变得严肃许多,仿佛壳子里的人换了一个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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