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着自己的后脑勺,神情认真:“头疼。”
孟萝时:“…………”
比她一个月告五次月事假的理由还离谱。
戌时是教坊人来人往最热闹的时刻,前院已座无虚席,演出的内容七日一换,但大部分客人热衷于来此不知厌倦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夜间的风偏大,孟萝时刚走下台阶裙摆便被迎面袭来的风吹起。
谢期停步于台阶处:“天气渐冷,往后下楼披件斗篷。”
孟萝时压住飞扬的裙摆:“不冷。”
见他没有继续往前走的意思,她躬身行礼道:“怀瑜告退。”
谢期应了声,少女便抱着琵琶跑入人群,与等候上场的舞姬一道坐在舞台侧后方,巧笑倩兮地四处交谈。
“大人,是否需要帮孟姑娘推掉一会儿的客人。”宿二小声问道。
谢期收回视线,淡淡道:“不用。”
以往用各种理由推脱演出的人,今日非要上台,估摸就是为了结束后的陪聊,没必要断了她的路。
他将手负在身后,很快就在稠人广众里找到了昨日的那两人。
少年探头探脑地似乎也在寻人。
“左侧台下的第四个席位,今夜盯着些他们。”
宿二很快锁定目标,视线在少年腰间的匕首上停顿了一瞬:“是鹿岛的标志。”
谢期微眯起眼:“鹿岛。”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宿二感受到了一股茫然,疑惑道:“阳仙庄往南三十公里外的海里有一座小岛,名为鹿岛,以高超的刺杀技术在中原武林夺得一席之地。”
“这还是几年前大人特意嘱咐我调查的。”宿二观着谢期的神情,“大人忘了?”
谢期的神色依旧平静无波,承认道:“你不提,我倒确实忘了还有这茬事。”
“专做刺杀生意的人明晃晃地跑来教坊看演出。”他想起刚醒来时摊开的纸张,复杂的各类符号逐一浮现,眉心微蹙。
宿二合理猜测:“京州教坊声名远扬,许是真的慕名前来。”
谢期轻嗤了声,缓步迈下台阶:“宿二,万事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人心这句话虽然偏执,但确实是这个时代最好的保护。”
“他们是为了孟怀瑜而来。”
宿二下意识地手握成拳,面色沉了下去:“是否需要我暗中解决掉。”
“不用。”他走到舞台的正前方,将整座教坊的风景收入眼内,声音低而轻,“让我看看她想做什么。”
嬷嬷掐着时间通知下一组的舞姬上场,在等候区里紧张万分的孟萝时脸瞬间垮下。
悬着心终于死了。
她单手抱着琵琶随着队伍迈上白玉阶,水池里的锦鲤从她脚面跃过重重地落入水中,溅起的水珠将艳红的裙摆染得发暗。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昨夜不是跳过吗。”黎巧疑惑道。
孟萝时皮笑肉不笑道:“你知道的,总有那么几天我的手和脚不太协调。”
黎巧沉默了一会儿:“你不想上工的理由越来越五花八门了。”
厚重的编钟声响起,在前院久久回荡,而后是各种乐器合奏,同样的身体因操控者不同所展现的也天差地别。
相比昨日的游刃有余,今日的孟萝时稍显局促,甚至好几个动作都出了错。
结束后,她格外认真地鞠躬,心里暗想给各位客人赔不是了。
“你昨日说胥黛在收集大家的衣裙,是亲眼瞧见的吗?”下阶梯时,黎巧突然问道。
孟萝时愣了一下:“我……”
她上次离开前,有把这件事写这么事无巨细?
“你的衣裙也被拿走了?”孟萝时反问道。
黎巧摇了摇头:“那倒没有,但我听说曲姐和林姐的衣裙少了,去后院也没找到。”
孟萝时皱起眉,小声道:“所以你们怀疑是胥黛拿的?”
黎巧莫名其妙道:“不是你同我亲口说的胥黛在收集大家的衣裙,现下怎地又当起了谜语人。”
“啊这……”孟萝时尴尬笑道,“那不是好奇,多问一句。”
黎巧左右望了一圈,然后凑到她耳边小心翼翼道:“我们怀疑胥黛被坏男人骗光积蓄了。”
孟萝时:“…………”
沉默震耳欲聋。
“拥有五个丫鬟的实力,没那么容易被骗光积蓄吧,她怎么看都不像缺钱的样子。”
回到候场区后,黎巧将中阮放在腿上,神情困惑:“我发现你很矛盾诶,明明是你同我说的这件事,我证实了后,你又全盘否定,你不会是……”
她忽然一拍手心,笃定道:“利用谣言击垮胥黛,然后趁着她萎靡不振的时候,取代她的位置成为教坊第一舞姬。”
“??!”
孟萝时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
黎巧大方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我支持你当第一,苟富贵莫相忘,将来分我一个丫鬟就行。”
孟萝时无力地反驳:“我真的没有这种想法,你怎么样才能信我。”
“好,信你。”黎巧提着中阮站起身,弯着眉眼笑道,“嬷嬷来了,许愿我今日的客人只定一炷香的时间。”
孟萝时感觉脑瓜子嗡嗡地疼,她抬手揉着太阳穴,看着开朗到没头脑的黎巧叹了一口气。
嬷嬷通知到她的时候,脸上的笑意都快漾出来了:“姑娘,还是昨夜的客人,半个时辰。”
还没走的黎巧裂开了。
她瞪了一眼孟萝时,握紧拳头气炸了:“天杀的,老娘迟早炸了这座教坊。”
嬷嬷:“…………”
孟萝时:“…………”
她将琵琶托付给嬷嬷,然后往客人的区域走,前院划分的场地很大,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吵闹不堪。
“孟姐姐。”她还未走到地方,小少年便兴高采烈地跑来,“你身体如何了,我带你出去看大夫吧。”
孟萝时微怔,弯起一抹笑意安抚道:“无碍,小公子不必担忧。”
褚祈一眨了眨眼,耿直道:“可是方才在台上孟姐姐跳得磕磕绊绊的,真的不是不舒服吗。”
真会聊天啊,孟萝时心想。
她维持着表面上的笑意,缓步走到席位上:“教坊会定期请大夫为所有人例行看诊,我身体并无大碍,多谢小公子关心。”
褚祈一坐回位置上,腰间悬挂的玉牌快速扫过桌角,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第20章
孟萝时视线不由自主地看向垂在玉牌下面的红色流苏,与昨夜她在床底下看到的是同一款。
她不清楚原主跟他们聊了什么,能让这个小少年大半夜地闯入她房间。
青年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孟萝时,轻笑道:“我听闻孟姑娘自进入教坊后时常会晕倒,为何还要坚持在此演出。”
孟萝时垂眸看着消散在空气里的热气,坦然道:“因为,我需要吃饭。”
青年放茶壶的动作稍顿了下:“抱歉。”
小少年从矮桌侧边提起食盒,雀跃道:“这些是我和二哥特意买的零嘴,都是给你的。”
他说着打开盖子取出一包酥糖放在茶杯旁边。
小小一颗酥糖外头裹着芝麻,还撒了花瓣做点缀。
“多谢小公子。”
“我叫褚祈一,姐姐唤我小祈就行。”他睁着亮晶晶的眼眸,期待地盯着孟萝时,若是人类会长尾巴,怕是摇晃得只能瞧见残影。
孟萝时干笑了两声:“小祈。
”
那条无形的尾巴摇得更快了。
她握住茶杯暖手,头脑风暴想着如何自然又不突兀地套取关于昨夜闯她房间的事情,下一刻却瞥见了少年腰间的匕首。
玄色的刀柄上是金色鹿形暗纹,下面还刻有少年方才说的褚姓。
鹿岛。
大脑中一刹跳出了好几年前的画面。
孟萝时神色一瞬冷了下来,若是她没记错的话,鹿岛是非常有名的杀手组织,以人死不见血威慑武林。
所以昨夜若不是她机智躲进床底,现下这席上吃的就该是她的白事了?
“孟姐姐,你脸色不是很好,身体真的没问题吗?”少年倾着上身探头问道。
孟萝时瞧着面前清澈的眼睛,头皮发麻。
脑中满是少年顶着无辜表情杀人的模样,末了,还单纯地问一句你怎么不呼吸了。
她捧着茶杯抿了一口水,含糊道:“没事,许是有些受凉。”
青年闻言,笑盈盈道:“我略会岐黄之术,孟姑娘不介意的话,可否将手给我。”
孟萝时:“…………”
她挺介意的。
“既如此,那便麻烦公子了。”
“唤我祈州便好。”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块手帕,放置在孟萝时的手腕上,将指尖搭上去。
孟萝时尽可能地放松身体,让快速跳动的心脏慢下来。
良久后,褚祈州不疾不徐道:“姑娘的身体亏空得很严重,此前应该遭受过大难吧。”
孟萝时仿佛在看中医,诚实地点了点头,甚至还补充完整:“实不相瞒,两年前家里变生不测,为了活下去我尝试过许多办法。”
比如白天捡菜叶子和别人扔掉的食物,晚上睡寺庙,偶尔碰到大雨,便躲在角落里呆呆地看着漏下来的雨珠,身上的衣裙脏乱到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被其他流浪汉骚扰,有上顿没下顿……。
如同一只从小被娇养的宠物猫走丢,只能靠着翻垃圾桶和路边积水而生。
诊脉的时间越长,褚祈州的眉头就皱得越紧。
孟萝时不由生出了一丝紧张:“公子,我的身体……应该没那么差吧。”
褚祈州依旧没说话,他沉默地收回手,将手帕正正方方地叠好放进袖子里,然后神情复杂地瞧着孟萝时。
“孟姑娘先前说教坊会定期为所有姑娘看诊,可有被告知什么。”
孟萝时微歪了下脑袋:“无非就是身子不好,需要药膳调理之类的话,并没有特别的。”
“二哥,你快说孟姐姐究竟怎么了,是不是有人给她下了慢性毒。”褚祈一着急地抓住他的衣袖。
偏大的嗓音吸引了附近客人的目光。
褚祈州:“没有,相较来说,孟姑娘除了底子虚亏空严重,并没有其他问题。”
孟萝时听出他话里有话,直白道:“公子但说无妨,我没有那么脆弱。”
还有什么比没几年可活这句话还严重。
“孟姑娘有身孕了,不到两个月。”
孟萝时:“??!”
褚祈一:“?”
两人同时呆住,像瞬间石化的雕像。
许久后,褚祈一先反应过来,僵硬地转过脑袋,双手抓住二哥的肩膀摇晃:“你清醒一点,这几年练武把脑袋练傻了吗?”
褚祈州在摇晃中,坚持把话又说了一遍,且补充道:“孟姑娘刚才有句话我欺骗了你,我的医术是整个鹿岛最好的。”
褚祈一崩溃道:“鹿岛只有你一个会医,而且你的医术都是照着书籍自学,连个师父都没有。”
褚祈州:“那也不妨碍我自学成才。”
孟萝时沉默地揉着耳朵,好半晌,站起身喃喃道:“黎巧说得对,人不能每天打工,我都出现幻听了。”
褚祈州见她要走,贴心提醒道:“距离半个时辰还有一炷香,姑娘现在就走,按教坊的规矩要补偿我们双倍银两。”
孟萝时迈出的脚僵住了,她平静问道:“礼貌问下,银两……”
“一百四十六两五钱。”褚祈州弯着眉眼,“双倍是二百九十二两十钱。”
孟萝时:“…………”
拳头紧了。
她默默地坐回蒲垫,拿过茶壶倒了杯新茶递到褚祈州的手里,扯起一抹笑,咬牙切齿道:“公子请喝茶。”
“孟姑娘客气了。”
一侧的褚祈一垂头丧气了很久,忽然抬头问:“孟姐姐既然已有心爱之人,为何还要留在教坊,他不来赎你出去吗?”
“我们签的是契约文书不是卖身契,没有赎人这一说。”孟萝时拿起先前小少年递过来的酥糖咬了一口,“我个人更倾向于你二哥医术不精。”
原主来教坊是为了生存,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地谈恋爱还弄大肚子。
褚祈州淡笑道:“姑娘不信的话,可以出去随便找个大夫诊脉,得到的应该都是同一个答案。”
孟萝时下意识反驳:“那为什么先前的大夫从未……”
“未满半月的胎脉寻常大夫很难诊出,请问孟姑娘上次诊脉是什么时候。”
空气安静了片刻,她只知道大夫每月会来,但自入教坊后,她只在一年前遇到过一次,其他时候都是原主。
难道是原主故意隐瞒了下来?
孟萝时又往嘴里放了一颗酥糖,一时没再说话。
褚祈一瞧着她落寞的样子急了,猛地将腰间的匕首拍在桌上,巨大的震动让晃动不已的茶水溅出。
“孟姐姐你说是哪个男的,我现在就去把他提到你面前。”
孟萝时被吓了一跳,快速地护住小包酥糖,小声又怯懦道:“你说的是人头,还是整个人。”
“咳咳……”褚祈州被她的话语惊得岔气,颇为无奈,“随意杀人是犯法的,我们是正经人。”
孟萝时盯着匕首上的鹿形图案沉默了一会儿,缓慢地吐出了一个“哦”字。
第21章
“如果你说我有身孕这件事是真的,那孩子的父亲是谁……恕我不能相告。”
她继续往嘴里塞酥糖,垂下头没再说话。
视线内是自己平坦到不能再平坦的小腹,发散性思维已经让她想到了以后生孩子是她生还是原主生,小孩是男是女,将来是要嫁人还是娶妻等一系列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
场面持续性安静,周围的嬉笑声变得尤为大声。
褚祈一拳头紧到青筋暴起,他欲言又止地张嘴,然后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丧气地把匕首从桌上拿起来:“是京州人士吗?”
孟萝时沉默。
“是不是也不重要了,如果他对你不好,你可以告诉我,我带你离开京州,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会把这个孩子视为……唔唔……”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褚祈州死死捂住了嘴。
青年朝着诧异的孟萝时颔首:“他总爱说不着边际的话,孟姑娘别介意。”
“不会。”她讪笑了两声,然后看向悬在屋檐上空的圆月,“时候不早了,我该告退了。”
褚祈州没再阻拦,微笑道:“多谢姑娘相伴,有缘的话明晚再见。”
孟萝时起身的动作顿住,望向一旁被捂住嘴委屈巴巴的少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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