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怀瑜望着不远处被压弯的竹子,在月色中随着微风起伏,散落下的影子比之周围的任何一根竹子都要晃动得厉害。
她语气依旧很平静:“他也是吗?”
宿二陷入了沉默,久久没回答。
孟怀瑜乘胜追击,用最温柔的语气继续问:“你们一般都是怎么选择藏匿地点的,我真的很好奇。”
先前被小姑娘发现的那批暗卫,大白天穿着最显眼的夜行衣蹲在绿油油的树枝里,现在又是月光倒影最为明显的时候,蹲在最不受力的竹子上。
宿二还是没说话。
“你是在为暗卫行业感到可惜,还是觉得枯鱼之肆,放弃了争辩的努力。”
宿二伸手抹了一把脸,皎洁的月光穿过竹叶将他的脸分割成明明暗暗的光斑:“我们平时不那么容易被发现。”
“是吗。”孟怀瑜贴心地替他补充,“所以你们故意给我放水,好让我一一戳穿你们?”
宿二再次陷入沉默,他不知该用什么话来表达暗卫行业还没到集体完蛋的地步。
孟怀瑜指着地面随着竹子而不断晃动的影子,温柔道:“需要我提醒他,早就暴露了这件事实吗。”
“不用管。”宿二加快了脚步,想离开这个令人尴尬到起鸡皮疙瘩的地方。
孟怀瑜看着逐渐与自己拉开距离的背影,唇角不由弯起弧度,整个人稍显愉快,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穿过竹林便是后门,福来探头探脑地站在门口朝里面张望。
“这么多年以来,姑娘是难得一个极易发现暗卫存在的人,往常我们躲在横梁上,鲜少有人会抬头,因此我们默认部分地方无论如何都不会被人发现。”
“但在姑娘的视角下,似乎不是这样的。”
即使是他,方才在竹林里,也是先感觉到了有人存在,但并不知道具体位置,直到少女明确地指出,他才如醍醐灌顶般发觉。
孟怀瑜偏了下头,不疾不徐道:“有没有可能,他们发现了但装作不知道。”
“当你的眼睛能够看到对方的眼睛时,说明对方也能看到你的眼睛,这是相互的,如同话本里那些看见鬼的人,为了活命会假装自己看不见。”
孟怀瑜挪动了下面纱,语气缓慢:“这不代表你们隐藏得好。”
她说完这话,两人已然到了福来的面前。
福来:“姑娘,马车就在门口候着,可随时走。”
孟怀瑜弯起眼眸,朝他点头道:“辛苦你了。”
福来连忙摆手,咧嘴笑呵呵道:“姑娘别客气,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他小心翼翼地将少女扶上马车,转头看向还站在原地不动的宿二,困惑道:“宿二,你也随姑娘一道?”
宿二猛然回神:“啊,是,大人怕晚间不安全,让我护着点。”
福来了然:“那快上车吧。”
宿二翻身坐上车板,随着福来挥动鞭子,车轮在马的拉行下缓慢地转动,滚过压实的泥地。
初秋的晚风透着凉意,吹到身上仿若带着寒气,宿二不由打了个哆嗦,这才惊觉自己后背不知不觉间湿透。
他恍然地摸了一把后颈,手心尽是湿润的汗。
随着凉风一点点变得黏稠冰凉。
福来抽空看了一眼宿二:“你怎么了,从上车就魂不守舍的。”
宿二没说话,将手心的汗擦在裤子上,然后视线掠过房屋,随着马车前进,有几道黑影借着夜色在屋檐上快速潘攀越,始终与马车保持在一个固定的范围内。
他抿着唇,神色渐渐冷了下来。
身为暗卫他很清楚隐匿失败是什么后果,可真的会有人假装一无所知,不受任何影响?
福来等不到回答,便不再多问,安静地驾车往德安侯府的方向疾驰。
“福来。”宿二忽然道,“你会关注自己周围的一举一动吗?”
福来愣了下:“会,会吧。”
他想了想,解释道:“不然主子问起来,我们做下人的茫无所知,岂不是要挨骂。”
宿二靠在车厢上,一条腿屈起,手搭在膝盖上,语气稍显茫然:“如果你见到鬼,会假装没见到?”
福来被某个词吓得左右张望了下,似乎真的看见了某些东西,他后背一僵:“大晚上的,你别跟我开玩笑。”
宿二眼眸暗下:“我明白了。”
因为害怕未知,所以逃避和忽略未知是人的本能。
福来小声地问:“你是不是遇到……”
背后的车帘悄无声息地掀开,一只修长白嫩的手伸出来轻拍了一下福来肩膀。
“啊,鬼啊……!!”福来吓得丢掉缰绳,下意识就要跳下马车,被宿二一把抓住死死按着。
宿二另一只手握住缰绳,控制失控的马匹。
孟怀瑜钻出半个身子,看着被自己吓得血色尽失的福来:“我瞧着像鬼?”
第26章
福来就差原地磕头, 颤抖着嗓音道:“哎呦,我的姑奶奶,人吓人, 吓死人,这大晚上的可不能随意拍肩头。”
宿二拉着缰绳放慢马匹
速度, 无奈道:“我看分明是你自己脑补了惊/悚画面,吓着自己, 同姑娘有什么关系。”
孟怀瑜听过坊间对于肩头三盏火的传闻, 以为福来是深信不疑之人:“抱歉,下次不会在晚上拍你肩头了。”
她转而看向宿二,“先去医馆。”
宿二愣住,马匹的速度更慢了:“我们不是本就去医馆?”
福来顺着怦怦跳的心跳:“我们去侯府。”
宿二震惊:“?”
被两道视线紧紧盯着的孟怀瑜轻咳了下,道:“我找德安侯有事相商。”
“姑娘确定不是想脱离教坊?”宿二几乎要把马车原地停下转弯回教坊, 他劝道, “德安侯的为人和作风,我想姑娘再清楚不过了。”
“我知道。”孟怀瑜的嗓音凉了下来,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要是想回去告知副使或太子, 不如先掂量一下后果。”
宿二将越拉越紧的缰绳放掉, 垂着眼睫沉思良久后,把缰绳交给了还处在茫然里的福来:“去医馆。”
福来再一次接过缰绳, 看向孟怀瑜,见她点头才往医馆的方向疾驰。
“外头风大,姑娘进车厢避避风,等到了地方我在喊姑娘。”福来道。
孟怀瑜没动弹反而是看向了随着疾风一道掠过的两侧房屋, 再往上是明显不过的两道黑影。
“呵。”她轻嗤了声。
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宿二,钻进车厢前留下一句:“真有意思。”
半炷香后, 马车稳稳地停在医馆门口。
福来小心翼翼地扶着孟怀瑜下马车,宿二则先一步敲开了医馆的大门。
戌时三刻,住宅区的街道寂静无声,偶尔有惊动的犬只吠叫,惊起栖息在树枝间的鸟类。
大门吱嘎一声打开一道缝隙,七八岁的男童探出半个脑袋:“不好意思,我们已经打烊了,请明早再来。”
宿二低头道:“我们姑娘身子不舒服,烦请大夫行个方便。”
男童看向站在马车边上羸弱的少女,犹豫了下:“那好吧,你们进来后要小声些,我师父正在给别人看诊,不能打扰到他们。”
宿二应下后,他将门打开放三人进屋。
医馆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连厚重的中药苦味都覆盖不住,且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重。
孟怀瑜不舒服地扇了扇鼻前的空气,将面纱又往上提了少许。
宿二则站在她身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警惕着周围。
只有福来好奇地看看这,又摸摸那儿,小声地跟男童说悄悄话:“小兄弟,这人伤那么重,你师父能救活吗?”
男童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帘子遮盖的地方,凑到他的耳边道:“我师父可厉害了,以前有个人从楼上摔下来,心跳都没了,到我师父手里半盏茶的工夫就能呼吸了。”
福来瞪大眼睛:“这么神奇。”
他用手捂住嘴巴,声音压得更低:“那你师父岂不是当世神医,跟阎王爷抢人。”
男童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语气中带着骄傲和炫耀:“当然,那可是我师父,这世上没有比他更厉害的大夫。”
宿二眼皮微抽,弯腰至孟怀瑜的耳侧:“他们是不是觉得在寂静的空房间内小声讲话,别人真的听不到。”
孟怀瑜正低头望着地上的血珠,闻言,轻笑了下:“那你觉得刚才的话,他们是否听见了。”
宿二愣了下,一抬头就瞧见两人面色不善地盯着自己。
眼神中充满了不满的控诉。
孟怀瑜微笑地提醒宿二道:“大多数时候,这种故意不带你参与的悄悄话,即使听见了,你也可以装作听不见的。”
宿二站直身体,默不作声地闭上眼睛。
孟怀瑜挑了下眉,转向福来和男童:“好了,你们可以继续讲悄悄话了。”
男童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跳下凳子往帘子后跑去。
孟怀瑜瞧着他的背影,困惑歪头:“他为什么生气?”
“姑娘,其实你方才可以不揭穿的,我们也会当你们在讲悄悄话。”福来无奈道。
孟怀瑜沉默了一下,眸中的疑惑更深了。
她偏头看了眼自闭的宿二,又看了眼福来:“我不懂。”
教坊的两年谋生,孟怀瑜自认为对于人情世故,已掌握得了然于心,不会让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处于尴尬场面中。
宿二抹了一把脸,颇像个沧桑的老父亲:“没事,姑娘无须懂,这样就很好。”
福来应和道:“对,姑娘现在这样就很好,有活气。”
孟怀瑜:“我平时像个死人?”
宿二:“…………”
福来:“…………”
医馆的前厅安静了片刻,福来搓着手,小声道:“也没有,姑娘偶尔会特别有朝气和活力,这种状态过不了两天就会消失得一干二净,仿若从来没有出现过。”
像是怕自己说错话,他一字一句说得缓慢:“一个人身上没有活气,便如同行尸走肉,和后院的花朵般随着时间流逝,枯萎凋零,连抓住的机会都没有。”
福来斜着眼,悄眯眯地想观察孟怀瑜的神情,却直直地撞进了那双含笑的眼瞳,在昏暗的烛火中映着点点微光。
“你比宿二厉害,只在教坊当侍奉人的小厮,真是委屈了。”
宿二猛地睁眼:“这又从何处得出的结论。”
孟怀瑜靠在椅背上,嘴角常挂着的笑容放松了许多:“我在夸你。”
宿二:“?”
“大夫要出来了。”孟怀瑜抬眸看向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帘子,空气中的血腥味不知不觉间已被苦涩的药味覆盖。
地面上成串的血珠和脚印也已凝固。
随着话落,帘子掀开一条缝隙,男童先钻了出来,身后是一位脊背微弯,鬓发介白的老人。
“师父,他们就是我刚才说的人。”
男童边说着,边小跑到孟怀瑜的身边,拉开侧边的桌子抽屉,取出腕枕放在桌上,示意她将手腕搭上去。
“姑娘瞧着不是一般人,夜间来看诊是急病?”老大夫将用于擦手的帕子递给男童,锐利的眼扫过孟怀瑜的脸。
孟怀瑜盈盈一笑:“近来总是感觉乏力恶心,头也昏昏沉沉,听人说您医术高超,能在阎王爷手底下抢人,贸然打扰,还请见谅。”
第27章
“姑娘谬赞了。”老大夫坐在另一侧椅子上, 苍老的指尖搭上她的脉搏。
福来紧张地盯着老大夫的表情。
半盏茶后,老大夫一言不发地收回手,朝着男童吩咐道:“去烧壶茶来。”
男童蹦蹦跳跳跑远后, 他用手撑着桌子站起身,佝偻着后背往药柜处走, 福来急的眉头皱得死紧,见他始终不说话, 着急地问道:“大夫, 我们家姑娘身子如何,很难治吗?”
老大夫闻言,笑了起来,本就如沟壑的皱纹更密集:“这位姑娘除了体弱气血虚,并无其他问题。”
“跟里头那位比起来可谓健康。”
他边说边低头依次从药柜里拿取晒干的药材:“至于姑娘方才说乏力恶心, 是因姑娘身子亏空严重, 用药膳调理几年会好的。”
孟怀瑜垂下视线,瞥了一眼自己平坦的小腹, 若有所思道:“有孕之人的脉象,是怎样的?”
老大夫动作顿了下, 缓慢道:“怀有身孕之人, 大多脉象稳而有力,如珍珠走盘。”
孟怀瑜行礼道:“多谢大夫解惑。”
她瞥了一眼宿二:“付钱。”
老大夫抬头看了她一会儿, 忽然又道:“依姑娘的脉象来看,未调理好之前极难有孕,即使用旁的方法怀上也保不住。”
孟怀瑜脚步顿住,她回头弯唇笑道:“这话以前也有人跟我说过, 可那药膳我吃了一年半,我自己的身体状况, 我很清楚。”
老大夫捏着手里的甘草,不紧不慢道:“人总要有些希望的,不然往后的日子要如何熬。”
孟怀瑜轻挑了下眉,径直离开医馆。
夜色笼罩
下的街道沉寂万分,红色的灯笼线悬挂于檐下,随着风摇曳,偶尔有燕子停驻休息。
福来将孟怀瑜扶上车板,不解道:“姑娘是想要个孩子吗?”
孟怀瑜被他的话惊得脚下一滑,差点一屁股坐车板上:“我收回先前夸你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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