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来:“说出口的话还能收回?”
“昨日碰见了个庸医,说我有身孕。”她掀开车帘,温吞道,“我只是来看看,我的脉象和一年半前有何区别。”
宿二在一旁补充:“顺便辨别庸医的话?”
孟怀瑜看着宿二微微一笑,然后撩起左手的衣袖,小臂偏上,一颗赤红的朱砂痣在月色中无比显眼。
“这个世界有我无法解释的东西存在,我想看看未知背后的光景。”
比如会在固定时间占据她身体的小姑娘,又比如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孩子。
以及那张记载着小姑娘梦境的纸张,上面的内容匪夷所思。
她微眯了眯眼:“驾车去德安侯府。”
福来挥动鞭子,马车渐渐驶离医馆,车轮在泥地上碾压留下印记。
谁也没注意到男童躲在大门缝隙内眨着一只眼睛偷瞄:“师父,为什么不告诉她实情。”
老大夫研磨着药粉,轻咳了两声:“方才说过了,将死之人要想活着需要些希望支撑。”
男童爬上凳子好奇道:“可那位姐姐瞧着年纪不大,为何……”
“咳咳。”老大夫摆了摆手,“去将窗关起来,夜里的风真大。”
“哦。”男童跑去关窗,视线恍惚中似乎看到一道黑影快速从窗外飞过,他急停在原地,用手揉了揉眼睛,再往外看去,一切毫无变化。
“不用关了,散散屋子里的血腥气。”
男童不明所以地应道:“哦。”
德安侯府。
孟怀瑜独自一人跟着丫鬟,缓步进入府宅,相比先前老夫人寿宴时的繁闹,此时更显宁静悠闲,装饰的红绸已全部撤下。
深色的氛围让夜色中的侯府透着几分庄重和森严。
大厅火烛皆亮,明亮如昼。
“妹妹今日来得不巧,侯爷今早入宫,还未回来。”陶氏坐在主位,笑盈盈地看着缓步而来的孟怀瑜。
身侧各站着两个丫鬟,其中一个上次来时还伺候过一阵。
孟怀瑜行礼道:“怀瑜见过陶姐姐。”
陶氏看着她并未出声,直到她的腿开始泛酸才起身抬住她的手,客气道:“妹妹不必客气,来了侯府就当自己家。”
“冬枣,去沏一壶新茶来。”
孟怀瑜环顾了下大厅四周,而后坐到侧边的椅子上道:“这个时辰,老夫人应当已经歇下?”
陶氏扶着微微隆起的肚子也回了主座:“母亲年纪大了,睡得早。”
她似是想起什么:“妹妹可不能再像上次那般,大闹宴席,惊扰母亲,大夫说母亲心脏不好,经不起吓。”
孟怀瑜想起那日的荒唐和吵闹,微微弯起唇角:“夫人确定那日是我大闹的宴席吗?”
她双腿交叠,身子前倾,温柔道:“需要怀瑜帮您再回忆一遍吗?”
陶氏面上的笑容僵住:“我指的是妹妹突然晕倒这件事,你想到哪里去了。”
她边说着边缓慢地抚摸自己的肚子,俨然一副慈母的模样,连带着周身都好似柔和了少许。
“母亲将你当作女儿对待,得知你忽然晕倒急坏了……哦,对了。”她抬头看向孟怀瑜,“妹妹今日来此找侯爷所为何事。”
孟怀瑜垂着眼眸剥手里的橘子:“不是什么大事。”
她将橘子瓣放进自己的嘴里,酸甜的汁水在口中泛开,半晌后,她忽然开口问道:“夫人的兄长比之年长多少?”
陶氏似是没想到她会莫名其妙地问出这个问题,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下。
“两岁。”她盯着孟怀瑜,“家兄自小体弱,甚少出门,我们陶家与孟家从未有过往来,为何妹妹三番两次询问家兄。”
她的话讲得很直白,就差直接问孟怀瑜目的所在。
“我先前说过,幼时有幸见过令兄一面。”孟怀瑜将剥下来的完整橘子皮放在桌上,眼眸弯似月牙,“夫人要不要猜猜我在哪里见的。”
空气瞬间安静,陶氏沉默地看着她,好半晌,挥手屏退了周围的丫鬟。
“你今日来此不是为了找侯爷的吧。”陶氏挑明直言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孟怀瑜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笑了:“我以为你会极力狡辩,没想到放弃得这么干脆。”
陶氏嗤笑了声:“你不就是想逼我承认女扮男装混进国子监这件事实。”
她撑着下巴,周身已没了先前的温柔气,取而代之的则是孟怀瑜从未见过的英气,竟给了她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不,你可以不承认。”孟怀瑜歪头看着悬挂在檐下的红灯笼,昏暗的烛光在地面映出小片橘黄的亮光。
偶尔会有黑影从里面一闪而过。
第28章
陶氏将手搭在侧边的桌上, 指尖轻轻敲打:“跟着你的人有点多。”
孟怀瑜微愣,她收回视线:“真难得,你是我目前为止遇到的第二个发现他们存在的人。”
“活得久了, 自然能看到些别人不容易看到的东西。”陶氏唇角微弯,“所以, 你来此的目的。”
孟怀瑜将手里的最后一瓣橘子放进嘴里:“夫人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陶氏敲打地手猛地停住,她复杂地看着她:“你想起来了?”
孟怀瑜眼睫半垂遮盖了眸内的神色, 脑中是今早醒来后放在桌上的纸张, 里面的内容惊世骇俗,如果是真的,将颠覆她十几年的世界观。
她咽下口中的汁水,微笑道:“只是些许片段,并不完整。”
陶氏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 她坐直身体, 掌心覆盖于小腹:“你记起来的时间太晚了,即使想挽回, 该发生的已经发生,来不及了。”
“是否来得及由我说了算。”孟怀瑜说, “我想知道, 是什么原因让你放弃了原来的路。”
陶氏眸色暗下,她轻轻抚摸着微凸起的小腹, 嗓音轻哑:“世道对女子不公,即使再努力也不公,触碰无法改变的现状,得到的后果我负担不起。”
“嫁人育儿没什么不好。”
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很轻, 轻到孟怀瑜没有听清。
“你以兄长的身份在国子监待了足有六七年,却在及笄后没多久, 嫁给德安候,甘心吗?”
闻言,陶氏忽地笑了起来:“时间倒退回两年前,在知道后果的情况下,给你两条路,一条实现抱负,孟家家破人亡,另一条嫁人相夫教子,孟家平安无事。”
她倾身盯着孟怀瑜:“你会选哪条路。”
空气再次安静,隐隐有虫鸣声响起,伴随着树叶的簌簌,像夜间的安眠曲。
孟怀瑜沉默了很久,纸张上记录的梦境结局浮现在眼前,她闭上眼,低喃道:“我没有选择的机会。”
“今夜叨扰夫人了。”她睁开眼,看向陶氏。
陶氏愣了下,瞧着少女的神色,突感不对:“你真的记起来了,而不是在蒙骗我?”
孟怀瑜坦言道:“近日总会做同一个梦境,梦里的一切同现在相似但又全然不一样,是以找夫人求证。”
陶氏皱起眉:“那你看到结局了吗?”
孟怀瑜歪了下头,温柔道:“夫人是指你的,还是我自己的。”
“自然是你的。”陶氏情绪稍稍激动,“如果你看到了,现在停手,或许还来得及。”
孟怀瑜站起身,拍了下掉落在裙子上的橘子丝:“来不及了。”
她朝屋外望了一眼,月亮已经攀至她瞧不见的地方,夜色暗得连灯笼的光都无法照亮。
“时辰不早,怀瑜先回教坊了。”她礼貌地行礼,“今日之事烦请陶姐姐莫要说出去半分。”
陶氏复杂地看着她:“你想重蹈覆辙。”
孟怀瑜摇了摇头
:“不一样了,这次同上次不一样。”
她不是孤身一人,她有小姑娘,有宿二,有福来。
陶氏眼睁睁地看着少女的身影从明亮迈入黑暗,而后一点点被吞噬殆尽。
第二日。
教坊门口停靠着三辆华贵的马车,每辆车厢边上都站着一个太监,路过的百姓好奇地观望,低声交谈。
孟怀瑜站在窗口,望着街道上热闹。
“姑娘,大人说此去七日,宫内会准备统一的衣物,嘱咐大家不用带太多东西,以免人多丢失。”
福来将收拾好的箱子合上,放到门口。
孟怀瑜从袖中取出几日前宿二给她的那瓶解药,思量了一番后拔掉木塞,将小小的药丸倒在手心里。
一共三颗,呈灰黑色,散着一股浓重的中药味。
福来疑惑道:“这是什么。”
“解药。”她将其中一颗用纸张包起来,另外两颗放回瓶内,递给福来,“放到箱子里。”
福来接过瓶子:“有人给姑娘下毒了?”
“还没有。”
孟怀瑜将窗户关起来,走到床边从机关里取出提前写好的纸条:“你先出去,我换衣服。”
“是。”福来提着箱子出门。
孟怀瑜站在屏风后褪下外衣,把包起来的药丸和纸张一起放到小衣的口袋,然后挑了一套淡绿的衣裙换上。
佩戴在发丝内的簪子也只留下一支尾部最为锋利的。
巳时末,楼道里安静无声,丧彪高扬着尾巴悄无声息地巡视着领地,孟怀瑜打开门发现本该在门口等待的福来不见了踪影。
对面的墙上则靠着一个眼睫半垂的男人。
“见过副使大人。”
男人似乎很困倦,眼尾微微耷拉着,听见声响抬眼打量了她一番:“孟怀瑜。”
孟怀瑜弯起眼,柔声道:“大人有何事吩咐。”
谢期沉默了下:“没事。”
他站直身,倦意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嗓音不由染上几分沙哑:“夫子请好了,今日午时会来此察看孩子们的情况,明日正式授课。”
孟怀瑜了然:“大人是来找我要银钱的吗。”
谢期扯了下唇角,坦言道:“我还不至于惦记你那点钱,来此告知你一声罢了。”
孟怀瑜瞧着他身上的慵懒和肆意,微微皱了下眉,忽然有种面前的人与小姑娘有几分相似之感。
“宫内情况复杂,你……当心些,别同以往的舞姬般有去无回。”谢期从袖内取出一个袋子,递给她,“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就用这个。”
孟怀瑜打开袋子看了一眼,里面是一块半个手掌大的令牌,刻有金纹谢字。
她莞尔一笑:“原来大人姓谢。”
谢期正准备离开,听见她的话,似是想起什么,回眸道:“谢承安。”
孟怀瑜微怔,顿时觉得手里的袋子有些烫手,不解道:“大人这是何意。”
谢期:“你不是好奇我的名字。”
孟怀瑜:“…………”
她只是客套一下。
谢期属实困地站着眼睛都快阖上的程度,摆了摆手:“七日后见。”
孟怀瑜瞧着他的背影,不解地歪了下脑袋,是她的错觉吗,为何同昨夜不一样。
她垂眸看向手里的袋子,京州并没有谢姓官宦,这块令牌却能在宫内解决她解决不了的事情。
楼下马车已等候多时,太监远远瞧见孟怀瑜,小跑至她的面前,用偏尖细的嗓音说:“姑娘来得晚些,咱得抓紧些时间了。”
言外之意,便是让她跑两步。
孟怀瑜加快脚步,歉意道:“被琐事耽误,请公公见谅。”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银两塞给太监。
太监用宽大的袖口遮掩,不动声色地纳入怀中,脸上多了几分笑意:“姑娘客气了。”
他忽然凑近压低声音道:“皇上喜爱艳红色衣裙。”
孟怀瑜脚步一顿,没多言,几步走到第三辆马车,将令牌递给站在车厢旁等候的太监。
“上车吧,姑娘。”
踩着矮凳跨上车板的孟怀瑜在钻进车厢前忽然停了下,转头往教坊四楼望去,果不其然在其中一扇窗户里瞧见了宿二。
过于遥远的距离,她无法确定宿二是否正在看她。
车厢内端坐着孟怀瑜再熟悉不过的搭档。
“姐妹,你也是这辆车啊。”黎巧说着,给她让出空位。
孟怀瑜一看见黎巧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黎巧为了不上工而火烧教坊的画面。
小姑娘记录的梦境里,把她前十几年的世界观崩塌得支离破碎。
“往常你不是一贯对这种外派,避之不及。”孟怀瑜坐下后整理着衣裙,“为何还要入宫。”
“我没去过。”黎巧理所当然道,“在外坊待了这么久,总要见识一下内坊的繁华,而且。”
她挪到孟怀瑜身边,用气声道:“我听说每次宫宴,舞姬会有一成的概率被皇帝或者皇子看中,选为妃子。”
“那岂不是后半辈子都不用为口粮发愁。”
孟怀瑜皱眉:“你想入宫为妃?”
黎巧奇怪地反问:“难道你没这种想法。”
“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别说口粮了,连命都没着落。”孟怀瑜摇摇头,“你这同龙潭跳到虎穴有何分别。”
黎巧认真道:“我没那么大抱负,来教坊跳舞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但我没胥黛长得好看,会说话,因而每月挣的银两掰一半送回家里,剩下的便只能紧巴巴地凑合。”
“但入宫就不一样了,他们又不能随便进宫里找我,我只需在宫里混个小点的妃子,皇帝或许过不了多久就把我忘了,我还能拥有免费的丫鬟,吃吃喝喝,这日子它不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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