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来没等到回话,又唤了声:“姑娘?”
“我听到了。”她弯腰从车厢内钻出来,踩着小板凳下车板,面上已然一副笑盈盈的温柔模样,“怀瑜见过侯爷,老夫人。”
“不必客……”
德安侯话还没说完,老夫人两步冲上来握住她的手,颤巍巍道:“瑜丫头,我听闻你有了太子的骨血,可是真的。”
她的声音不轻,周围一众人目光全部盯着孟怀瑜,似乎都在等实打实的答案。
孟怀瑜不清楚老夫人是故意提起,还是心急导致的无意,但她要的便是这种尽人皆知的效果。
因而故作羞臊道:“月份浅,还不稳当。”
老夫人震惊地后退,视线不由自主看向她的小腹,在瞧见微微凸起后,颤嚅的唇抖得更厉害了。
“什么?!”德安侯发出尖锐爆鸣,挤到孟怀瑜和老夫人的中间,眼睛几乎要把肚子看穿,“什么时候的事情,你上次来给母亲庆寿时就有了?太子为何不接你入东宫。”
他说着伸出手,试图触摸少女的小腹。
孟怀瑜后退一步,避开他已经碰到衣服的手,礼貌道:“侯爷,于礼不合。”
老夫人反应过来,猛地拍掉逆子的手,而后拉过孟怀瑜往府内走,蹒跚的步履带着几分急切和压抑的怒气。
走到游廊内后,屏退所有人厉声道:“我先前告诫过你的话,你一点都没听进去,早说,早说……”
她看着比她高一个脑袋的少女,恨铁不成钢,“你知不知他是谁,你敢怀上他的孩子,若是你母亲知道,怕是生生要从棺材里气醒。”
孟怀瑜垂着眼眸,视线内是老夫人枯瘦的手,钳着她的手腕,力气很大,大到周围的皮肤开始泛红。
她不理解老夫人生气的意义,孟家与侯府到了这一代属于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是遇难投奔都不会选择的亲戚。
况且寿辰那日,她分明低声下气地求过老夫人,派人去寻怀瑕的下落,但老夫人说了什么。
哦,老夫人说怀瑕已经死了,埋在爹娘旁边不知姓甚名谁的尸体就是怀瑕。
“我倒是希望娘真的能气醒。”孟怀瑜扯着唇轻笑,语气薄凉,“早前我求过老夫人,可您不愿帮我,那我只能寄希望于别人。”
“你寄希望的人是太子,皇帝的儿子!”老夫人气得直喘气。
孟怀瑜微微抬眼,神情平静:“只有他愿意帮我,而且这笔账总要有人还,他是最好的人选。”
老夫人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眼睛周围的划痕堆积在一起:“你疯了。”
“你到底知不道自己……”
孟怀瑜瞧着她满脸失望的样子,反而弯起唇笑了:“我知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回头看了眼因禁止而守在游廊口的德安侯和丫鬟们道:“德安侯府是我这两年来,遇到的眼线最少的地方,盯着我的眼睛太多了,我分不清那些眼睛究竟都是谁放在我身边。”
“但其中肯定有皇帝和皇后的,因而纵然我知道怀瑕身处何方,也无法去找他,因为只要我踏出京州一步,或许连埋在爹娘身边的资格都会被彻底剥夺。”
老夫人痛心疾首地扶着心口,嗓音哽咽:“古往今来,位高权重者最是容易疑心生暗鬼。”
“以你父亲在朝中的威信,陛下忌惮不过时间长久问题,淮水之东那一战结束,留你一条命已经是你爹众多同僚在里边周旋才得到的结果。”
老夫人仰头直直地看着少女晦暗的眼睛:“你难道要辜负他们,辜负你娘自戕换来的一条生路吗?”
孟怀瑜沉默了很久,然后伸手将老夫人紧扣着手腕的手一点点掰开,语调毫无起伏:“我的生路早在一开始就断了。”
从帝后来参加满月酒的那一刻起,她的生路就被彻底掐断。
她不知道身体里的毒什么时候出现,也不清楚那些毒长期服用的后果会不会变成祁乾经常失控的模样,但毋庸置疑的是,毒是皇后下的。
“瑜丫头,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老夫人还想继续劝说,“既然你说怀瑕还活着,更不该自暴自弃。”
“老夫人言重了。”孟怀瑜轻轻地揉着腕间的红痕,道,“我不会自暴自弃,怀上皇孙并没有什么不好,至少于我来说是一条捷径。”
通向她复仇的捷径。
某种角度来说,小姑娘的想法和她不谋而合,都认为这个孩子是自由出入皇宫的一把□□。
皇室重血脉,不会让孩子流落在外。
除非祁乾当场跳出来否认这个孩子存在的真实性,但他不会。
孟怀瑜再次后退了几步,站在廊灯洒下的橘红烛光内,
漆黑的瞳内是正在絮絮跳跃的火光。
她眼眸微微弯成月牙,温柔又疏远道:“今日来此是有要事与侯府夫人商榷,不知怀瑜可否先行一步。”
第69章
见老夫人拧着眉头, 似乎还在思忖着说些什么,孟怀瑜继续补充道:“晚些还得赶回去演出,误了时辰不好。”
老夫人看着她的肚子, 脸色难看道:“怀有皇孙,太子竟还让你继续出去给那些不要脸面的人献艺?”
“我付出劳动, 得到赏银,等价交换, 如果没有客人存在, 教坊便没有存在的意义,况且教坊为皇室开办,望老夫人谨言慎行。”
孟怀瑜顿了顿,不给老夫人说话的机会,行礼道, “愿老夫人福寿安康。”
话毕, 绕过老夫人往游廊的另一端走。
“怀瑜。”老夫人不甘心地唤道,“你当真要一错再错?”
孟怀瑜没回头, 毫不犹豫地大步离开,侯府偏小, 加之她不是第一次来, 轻而易举就找到了陶氏所居住的院子。
跟着半路劫到的丫鬟踏入院内,先入耳的是孩童抽泣的啼哭声。
屋子里的灯火很暗, 孟怀瑜能瞧见映在窗户上摇晃的影子,伴随着若有若无的歌谣哄唱。
“你们夫人如今腹中所怀是第几胎了?”孟怀瑜问领路的丫鬟。
丫鬟犹豫了下,回头瞧了眼来路,又左右张望了下才小声道:“前头两位都是姑娘, 老夫人觉得要留下个嫡子,便劝着夫人再生一个。”
孟怀瑜伸手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拨到耳后, 啼哭还在继续,听久了未免心烦意乱。
她迈上台阶继续问道:“有请大夫来瞧过脉象吗。”
这话说得很委婉,但丫鬟是个明白人,她放低手中的灯笼照亮脚下台阶,边轻声回道:“瞧了,说是位小公子。”
“小公子啊。”孟怀瑜轻喃着重复了一遍。
有点不好办了,一旦陶氏自满现在的生活,那她的计划会被这个尚不确定男女的胎儿掐灭。
她抿了抿唇,站在门口看着丫鬟敲响房门,说着统一的通报话术。
门开得很快,一股奶香味混着难以言喻的臭味拂面而来,又在瞬间被秋风吹散,陶氏单手抱着婴孩,另一只手拿着玩具,似乎还在哄。
盘起的发髻散落了几缕长发,约莫是被在空中摇晃的小手揪下来的,面上尽是疲惫,眼尾也比上次见时多了几道划痕。
瞧见少女似乎还愣了下:“侯爷不在后院,孟姑娘走错了?”
孟怀瑜礼貌地行礼,嗓音轻柔:“今日来侯府,本就是找夫人有要事相商,并未走错。”
一旁的丫鬟默默行礼告退,半开着门被一只手彻底拉开,从里头出现一个丫鬟,是孟怀瑜见过且相处两日的人。
“奴婢见过孟大姑娘。”冬枣想接过缩在陶氏怀里的婴孩,但孩子一到她手里便像条蚯蚓挣扎扭动,伸着手拼命地想到母亲怀里。
陶氏叹了口气,无奈地接过孩子:“无妨,我自己来,你和夏至去小厨房泡壶茶,再端些糕点。”
两人齐齐应道:“是。”
冬枣离开前,暗弱弱地瞥了眼孟怀瑜。
“入深秋后,晚间风大,快进来坐着暖暖身子。”陶氏抱着婴孩坐在软榻上,调整成相对轻松的姿势,看向孟怀瑜,歉意道,“让你见笑了,幺儿自出生起就爱粘着我,试了无数种法子都放不开。”
“孩子欢喜母亲,是好事。”孟怀瑜视线下挪,定在哭到小脸通红的幺儿身上,大约一岁多点,长了两颗乳牙,圆溜溜的眼睛里含着泪水,睫毛被打湿粘在一起。
与侯爷有五六分相像。
陶氏垂下头,瞧着正好奇地盯着陌生人看的女儿,嗓音下意识变得柔和:“她姐姐出生没多久,便送到老夫人膝下养着,起初我还发了很大脾气,现在想想有人帮着养孩子反而能落个清闲。”
孟怀瑜环视了一圈屋内,清雅大方许是多了孩子的缘故,微微有些凌乱,倒有了几丝人情味。
她视线在陶氏隆起的小腹上停留了一瞬,直白道:“听闻你母家遇到些难题。”
陶氏正用帕子擦拭孩子嘴角溢出来的奶水,闻言,惊得手颤了下:“你今日来此是为?”
孟怀瑜取出放在荷包里的纸张,递到她面前:“看完这个,我想同你谈谈关于上辈子所发生的事。”
手里的帕子从指尖滑落,陶氏震惊地看着面前神色认真的少女,好半晌,眼瞳一点点下挪定在布着折痕的纸张上。
字迹凌乱且奇怪,每个字都很标准,带着笔锋,但组合在一起便有些难以入眼。
震撼之余,陶氏问道:“这是你写的?”
“不是。”
陶氏莫名松了一口气,下一瞬又听见她说:“是我的手写的。”
“?!”陶氏慢动作般缓缓抬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孟怀瑜轻皱了下眉,她对小姑娘一贯包容,再者小姑娘说过他们的世界毛笔不是主流,因而她觉得小姑娘这一手字已经写得很好了。
“需要我逐字念给你听吗,夫人。”她平静地反问。
陶氏瞧了眼她的脸色,讪笑道:“倒也不用。”
半盏茶后。
孟怀瑜吃着丫鬟端来的糕点喝着茶,对面的陶氏在看第五遍纸张上记录的梦境,眉心皱褶越来越深。
冬枣边抱着幺儿边用复杂的眼神一遍遍地瞅孟怀瑜,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全场最怡然自得的人变成了冬枣怀里咬着手指的幺儿。
干等着也无趣,孟怀瑜放下手里的茶杯,朝着冬枣招了招手:“你走近些。”
冬枣愣了下,抱着孩子走到她面前:“姑娘有何事吩咐。”
孟怀瑜指尖撑着额角,笑盈盈地看着她,幽幽道:“我好看吗。”
“?”冬枣满脸问号,但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好看。”
“那你多看一会儿,省得日后眼睛长歪,磕碜可就遭罪了。”孟怀瑜讲话时,眉眼弯弯声线温柔,像棉花打过来,碰到肉了才发现是实心的。
冬枣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但还是努力维持着笑容,僵硬道:“孟姑娘误会了,有睫毛落入奴婢眼内,不舒服便多眨了几下。”
“没关系。”孟怀瑜饶有兴趣地逗弄着她怀里的幺儿,全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没把这把棉花扔回去的冬枣气坏了。
这时,陶氏终于理清了纸张上的信息,疲惫地揉着眉心:“冬枣,你带幺儿去隔壁房,夏至守好房门,暂时别让人靠近。”
冬枣巴不得赶紧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房间,忙不迭应道:“是。”
房门安静了片刻,陶氏复杂地看着少女低头挑选着盘子内的糕点,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说,先是叹了一口气。
“怎么,同夫人的记忆不一样?”孟怀瑜见她不知从何说起,便先挑了话题。
陶氏摇了摇头,又是长长一阵沉默。
孟怀瑜是个很有耐心的人,陶氏不说,她便吃着精美的糕点,偶尔再喝一口茶,也不算无聊透顶。
隔壁房摇铃哄睡的声响时不时会透过墙面传来。
陶氏垂眸扣着手里的纸张,忽然启唇道:“纸张上记载的信息与我记忆中的上辈子一般无二,但你也知道,重生这种事情太荒谬了。”
“实际算来,我只比你早几年知晓。”
她把纸张递还给孟怀瑜,扶着小腹坐回软榻,整个人斜靠在侧边的矮桌上,不疾不徐道:“我二十岁嫁入侯府时,曾发过毒誓,斩断前半生所做的一切。”
“因而所有人都知道我有一个体弱的胞兄,修养身子从不出门。”陶氏深吸一口气,看向淡定喝茶的少女,“我母亲只生了我一个。”
孟怀瑜吹了吹茶水,道:“我知道,从我瞧你第一面时,便猜到了。”
说起来,还得多亏小姑娘的记忆力和眼尖,毕竟年岁渐长,不是每个人都跟小时候一般无二。
“往年即便有人怀疑,也只会多说一句我与兄长相像,但你很确信,我就是兄长,我能问问原
因吗。”
孟怀瑜放下茶杯,眸内是浅浅的笑意:“你身为国子监司业之女,应该知道,早些年孟家与皇室的关系还算和睦。”
“我时常进宫跟在祁乾屁股后面跑,好几次碰上他刚巧在国子监上课,那地女子禁止入内,即使当时我只有六岁。”
她歪着脑袋似乎在回忆,但脑中全然没有画面,说的也都是老夫人寿宴结束后,小姑娘嘀嘀咕咕的话语。
“我换上书童的衣服混进国子监内坐在祁乾身旁一道听课,自然而然碰见过你几次,你还给了我零嘴,没记错的话应当是糖糕……上面撒着山楂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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