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她不理解祁乾为何生气, 孟怀瑜留下的信息纸条上,明明白白地写着,祁乾愿意留着这个假孩子, 当作亲生般对待。
若是心里头膈应,一开始便不该许承诺, 许了又反悔,反悔也能勉强算得上人之常情, 但再故意数落……不像他往常的行事作风啊……
“你……”
清冷的嗓音将她未出口的话打断, 谢期眸色深邃,平静道:“殿下,您的情绪不受控了。”
像是被戳到了七寸,祁乾蓦然抬头,红血丝不知何时蔓延至眼眶, 似断开的蛛丝, 密密麻麻地占据着那双好看的眼眸。
额角的青筋隐隐绽开,随着时间流逝愈演愈烈。
孟萝时盯着他涨红的略显怪异的面孔, 右手小拇指开始疯狂颤动,是以往没有过的频率。
谢期从容不迫地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黑色小罐, 整瓶放在桌上:“数量已所剩不多, 殿下日后还是压着些情绪,起伏过大对您伤害越大。”
祁乾攥着拳头没说话, 呼吸厚重到需要张嘴才能换气。
孟萝时盯着黑色小罐,大脑空白了一瞬,同样的东西她屋里也有。
没猜错的话是原主从宫内带出来的。
“孟姑娘,不走吗。”谢期偏头看向少女, 眼眸含着淡淡的笑意。
“啊?”孟萝时发散的思绪被拉回,她讪讪地收回视线, 轻应了声,“走。”
谢期将门拉开,期间瞥了眼少女颤动的右手,饶有兴趣地勾起唇角,伸手客气道:“请。”
孟萝时离开前,回眸瞧了眼仍坐在椅子里的祁乾,他的状态从某种程度上看,真的很吓人,仿佛下一刻就会突变,转化成丧尸冲上来咬人。
红得近乎要滴血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少女,像锁定猎物的猛兽,只等致命一击。
谢期微微垂眸,视线内的孟萝时面露难色,在留下和离开中犹豫不决,藏在后背的手持续不断颤动,成了她离开的阻碍。
他突然想起了上一世,荒唐又匪夷所思,仿佛一场大梦是醒来能扇自己两巴掌的程度。
但很多事情他不得不做,比如亲手把小姑娘送给别的男人,瞧着她巧笑倩兮,笑靥如花,再飞蛾扑火般冲进火坑里。
烧得连灰都不剩。
他该庆幸的,庆幸最后小姑娘死了,可又觉得不该如此。
“我晚些再来找大人。”孟萝时做出了决定,她抬眸看着谢期认真道,“容大人稍等我片刻,可好。”
谢期定定地看着她,黑褐色的眼瞳一眼就能望到底,与孟怀瑜不同,面前的少女很好懂,是未经过研磨过的晶石。
若是孟家没出事,她或许也该是现在的模样。
“不好。”他拒绝道,“老家有些私事处理,我要连夜出城,怕是等不了孟姑娘。”
“!”孟萝时诧异道,“这么急?”
谢期眸内的笑意少了些许,微微倾身,不疾不徐道:“孟姑娘有半炷香的时间,可以来四楼寻我,错过这半炷香……”
他拉长语调,声音冷下:“便只能请姑娘再等一个月。”
孟萝时抿了抿唇,看了眼处在崩溃边缘的祁乾,又看了眼还在颤抖右手,一时不知该如何选择更为正确。
好半晌后,孟怀瑜似乎有些累,指尖的力度轻了下来。
“我等谢大人回来。”她礼貌地俯身行礼道,“愿大人一路顺风,旅途安康。”
谢期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藏在眼睛里的晦暗浮现,让他不免多了几分不近人情。
“借孟姑娘吉言。”
话毕,他不再多留转身离开房间,步伐快的一霎就消失在拐角处。
望着空空如也的走廊尽头,孟萝时突感一阵心悸,犹如一只无形的大手拽住心脏,不断收紧挤压,让她连呼吸也觉得疼痛万分。
她举起安静下来的右手,惴惴不安地问道:“我做错选择了吗,怀瑜。”
指尖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敲打了两下,像是安抚,又好像再说你没选错。
孟萝时捂着胸口缓了片刻后,继而看向倚靠在椅子里面露痛苦的祁乾,他固执着没有吃药,想要抵抗失控所带来的影响。
“怀瑜。”孟萝时轻轻说,“我想试试看,扮演你。”
她进入这个世界时已经八岁,八岁的孩子能记得很多东西,也能看懂大人们的脸色和理解部分话语所蕴含的意思。
所以,她模模糊糊地记得以前在深宫里也瞧见过这样一个人,缩在破旧的冷宫小屋里,伛偻着后背非常痛苦地翻箱倒柜,念叨着她的药放在哪里。
那会儿祁乾正带着原主以躲猫猫的形式,藏在角落宫殿侧方的矮墙下,在半空中的第三方视角能看见很多他们所不能看见的东西。
只不过她还未等那人找到药,祁乾他们便被宫人找到,她的视角随着原主的离开一同离开。
而如今的祁乾……竟然和那人的状态有五六分相似。
尾指轻点了一下,孟萝时收回思绪,将门阖拢。
黛丝提倒在软榻上昏迷不醒,偶尔还会冒出几句听不懂的东漠语,孟萝时深吸了一口气,打了个哈欠,后背靠着门缓缓倒下。
下一瞬,祁乾喑哑的嗓音响起:“怀瑜。”
孟萝时紧闭着眼没动弹,心里暗暗算着时间,以往听坊内的其他姐妹提起过,她晕倒再醒来中间会有半盏茶的间隔。
约三分钟左右。
等时间过去再睁眼后,她就是孟怀瑜。
她在心里不停地暗示自己,为一会儿的演技提供信念。
祁乾小心翼翼地把少女从地上抱起,强忍着身体不适将她放在床榻上,扯过一旁的薄被盖在身上。
继而再也无法忍受疼痛,半跪在地,破碎的呜咽声从喉间挤出。
孟萝时轻皱了下眉,放在被子里的手正在轻轻敲打,富有节奏,一下又一下,似乎在诉说什么。
但她并不能理解,于是用指尖悄悄写下了不懂两个字。
最后一笔落下,尾指瞬间安静。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耳畔携着痛苦的厚重呼吸似乎轻了许多,孟萝时觉得时间应当差不多了,便打算睁眼。
却蓦然发现身侧的阴影在靠近,停在她的脸侧。
呼吸拂面,挟着微弱的酒意:“怀瑜。”
这是孟萝时第一次听见高高在上的太子如此卑微地喊一个人的名字。
在她面前,男人总是趾高气扬,连世间的山川河流,都不能入他的眼,但现在他破碎得如同布满裂纹的瓷瓶。
孟萝时突然不敢醒了。
她不确定祁乾是否能一眼分辨出她不是原主,她不想看到艰难支撑的瓷瓶,碎在她面前。
尾指轻抖了下,颤颤巍巍地在腰腹处写下了抱字。
用尽了孟怀瑜仅有的全部力量,结束后,整只右手重回孟萝时的掌控。
“你醒了。”男人的气息离自己很近,热得像一把火烧上脸颊,“为何不睁眼,不想看见我?”
孟萝时眼睫微颤,忐忑不安睁开眼后,温柔道:“怎么会。”
祁乾以前说过,她和原主最大的差别是眼睛,因而这次她避开了明亮的烛光,尽量让眼神放松,柔和到不带任何情绪。
男人沉默地看了她片刻,忽然道:“怀瑜。”
孟萝时没应声,反而朝他伸出手,意思再明确不过。
祁乾怔了半晌,眸内划过浅浅的困惑,血丝覆着眼瞳,透着几分怪异,额上细密的汗珠汇聚从侧脸滴落。
脖间的青筋
以一种不正常的姿态绽开,他的肤色本就偏白,烛火映照下仿若要爆体而亡。
瞧得孟萝时心惊肉跳。
她从床上坐起来主动环住他的腰身,脑袋埋在他的怀里,轻轻唤了声:“太子哥哥。”
就是小时候原主经常喊的称呼。
祁乾的身体僵硬得厉害,唯有胸腔内的心跳,超乎寻常的快,震得她只感到骇人,如果强行压制着不吃药。
怕是真的会爆体而亡。
“怎么这般唤我。”祁乾闭了闭眼,鼻息内好闻的脂粉香安抚着他躁动的心,他轻抬了下手,想环住少女的腰身。
却又想起什么,失落地放下,继而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
孟萝时也不清楚,在她装昏迷的那三分钟里,她暗示自己就是孟怀瑜,便觉得这是原主会唤的称呼。
“你心跳得很快,快得不正常。”她的声音很闷,软软糯糯地让祁乾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但大部分都是不愉快的场景。
他单膝跪在地上,视线内是微微飘动的床幔:“一会儿就会平稳。”
孟萝时微微抬眸,又怕眼睛会暴露,便看着他的下巴,故作担忧道:“谢大人给你的药是什么,他为何说你失控?”
祁乾偏头瞧了眼还放在桌上的小黑罐子,呼吸一瞬厚重,他忍不住闷哼了声,后背弓起。
孟萝时吓了一跳,慌乱间抬头看他,只见男人的整张脸涨得通红,如同她当初在冷宫瞧见的女人一模一样。
“我帮你把药拿过来。”
手腕猛地被拽住,用力到几乎要掰断。
“别,我不吃那玩意。”祁乾克制着自己崩塌的理智,声音从喉间挤出,“抱抱我,一会儿就好。”
孟萝时皱着眉,从床上爬下来与他面对面跪着,手环住他的后背,轻轻拍打。
轻喃着安抚道:“没事的,太子哥哥,一会儿就不疼了……”
祁乾像是找到了源泉,靠在少女肩头,缓解着体内翻涌的痛意,但手宁愿死死握着床榻边缘的木板,也从始至终没抱她。
孟萝时眺望着不远处的药罐,脑中思绪乱得如麻绳。
躺在软榻上的黛丝提已经睡着,小幅度地打着呼噜,靠近窗口的烛火燃至尾端,明明灭灭似乎下一秒就会陷入黑暗。
第75章
不知过了多久, 孟萝时渐渐生出了困意,她轻咬了下唇,试图保持清醒。
“你是不是很好奇, 我为何会失控。”沉闷的嗓音响起。
缠着孟萝时的瞌睡虫瞬间飞走,她眼眸微亮, 模仿着原主,柔声道:“你不是第一次失控了, 我想知道后果。”
“后果吗。”他低声重复, 继而勾起一侧唇角,笑道,“暴毙。”
孟萝时拍打安抚的手顿在空中,脑中闪过一段极其模糊的画面,没维持住形象, 愕然道:“有人在给你下毒?”
祁乾额头抵着少女的肩膀, 嘴角的笑意越扩越大,若是孟萝时能瞧见他的神情, 估摸着能拔腿就跑。
“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来东宫, 皇后给了你一碗汤。”
孟萝时皱了皱眉, 太久远的记忆她需要回去翻记事本,现在让她回忆, 约等于盲人摸象。
“不太……记得了。”她迟疑道。
“那年你只有四岁,不记得也正常。”祁乾轻咳了下,声音更哑,“其实就连我也记不太清了。”
永康十六年冬, 临近年关,京州城内鼓乐齐鸣, 集市的摊位挂满了灯笼和窗花,吆喝着路过的百姓驻足观赏。
孩童穿着艳红的冬衣在落雪里钻来跑去,嬉笑声偶尔会压过街头的戏曲表演。
娴妃娘娘在立冬日不慎摔下楼梯,腹中已过三月的胎儿没保住,小产后又因伤心过度,身子骨一落千丈,如今竟已起不来床。
孟母得知消息后,一大早便带着孟怀瑜进宫,看望娴妃。
屋里的中药味很重,混着浓重的檀香,被宫女抱着的孟怀瑜闻到后止不住地咳嗽。
“屋里味大,让她出去缓缓吧。”苍白的手撩开床幔,露出一道缝隙,娴妃的声音很虚弱,也很温柔。
孟母摸了下女儿的脑袋,朝着娴妃道:“太子殿下听闻她今日进宫,托了信送到府内,说是许久未见幺儿,甚是想念。”
她叹了口气,面上是化不开的惆怅:“幺儿这般小,也不知陛下和皇后娘娘是何意。”
娴妃将床幔撩的更开,似乎这样就能瞧见屋内的景象,缓缓道:“我还是那句话,早早归还虎符,功名利禄比不上项上脑袋,咳咳。”
“他的性子,你也知道……”孟母抿了下唇,没再继续说,转而跟孟怀瑜嘱咐道,“娘跟你姨母有些话要说,到了东宫后,乖乖听殿下的话,不要乱跑也不要乱吃东西。”
孟怀瑜咳得眼睛里浮出了水雾,她点头道:“姨母不要幺儿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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