勺子内的粥凉透了,孟萝时把它放回碗里,搅动了两下,再往嘴里送。
她忽然想起怀瑜小时候,常常被祁乾半抱半拉,在宫内各处跑来钻去,整个皇宫有洞的几乎都钻过,没有洞也会硬生生挖一个出来。
仿佛是两个孩子在深宫里唯一的乐趣,孟萝时那会儿年纪也小,不明白祁乾为何沉迷于带着怀瑜钻狗洞。
现在再回想起来,其实整个皇宫,早就任由他们来去自如。
“我记得律法规定女子不得参政,大臣们没闹吗?”
容阙抿着唇,面色难看了几分:“皇后娘娘的母家,姑娘应当知晓,自孟将军去世后,他们便接掌了所有兵权,就连虎符也一并收入囊中。”
“朝堂之上,没有人敢跟他们作对,再者殿下虽不是娘娘原出,但出生起便记在娘娘名下,又自幼在东宫长大,大家默认,待殿下登基,娘娘便是掌印后宫的太后。”
“心照不宣的秘密,只不过没有摊在明面上罢了,谁敢提出异议。”
孟萝时歪了下头,渐渐被困惑笼罩,圣旨昭告那日,她被迫喝下堕胎药造成大出血的假象,引得宸王与祁乾舌枪唇剑。
按祁乾展露的意思,他并不想当这个皇帝,话内话外都在暗示宸王祁国如今不太平,东漠虎视眈眈地盯着肥地,要反就尽快反。
况且皇后的母家赵家,同为武将,孟家还未出事前,两家并驾齐驱,赵家依靠着皇后的力量,在朝中不论做出何种决定都举足轻重。
孟家常年镇守边疆,只有逢年过节时才会偶尔回来团聚。
因而相对地,孟家在朝堂反而说不上什么话。
孟怀瑜之所以一出生便被内定为太子妃,也是因考虑到孟家镇守边疆有功,以及限制孟家手里的兵权。
说白了,就是人质。
但现在……
她眸色沉下,看着容阙带着几分严肃:“皇后常年逼祁乾喝的补汤到底是什么东西?”
能让人不受控到这种地步。
容阙沉默地摇了摇头:“奴婢是殿下在八年前从暗卫营带出来的暗卫,这些年贴身保护殿下安全,其余的皆是从旁人嘴里打听而来,真真假假
,奴婢也分不清。”
她垂眸望着少女,神色透着酸楚,似秋末落了满地的梧桐树叶,轻轻一踩,支离破碎。
孟萝时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捞过不远处的糕点,递到她面前:“吃吗,很甜的,里面是红豆沙,还放了蜜枣。”
容阙微愣,糕点被做成了小兔子的形状,捏着两个长长的兔耳朵,眼睛红彤彤似外边的太阳,捏起来软软糯糯还会回弹。
这是殿下特意嘱咐的小兔子糕点,以往只有未满十岁的皇子和公主才会吃的糕点。
她犹豫了半晌,最终轻轻地摇头:“谢姑娘,奴婢不饿。”
“我以前一直很好奇它是什么味道,是不是同我吃的那个小兔子一样。”孟萝时放下盘子,望着里面几只白白净净的小兔子,微微弯起眼。
孟妈带着她找遍明盐市,最终在郊区的一家小作坊里找到了小兔子蛋糕,外层是糯米,里面填充了蛋糕坯和少许冰淇淋。
她不太记得味道了,只记得很甜,很腻。
满心欢喜地认为自己比怀瑜先一步地吃到了传说的小兔子。
小时候可望而不可即的小兔子,现在就在面前的桌上,触手可及。
她轻叹了口气,这是属于怀瑜回忆里的兔子糕点,而她只是个外来者。
“小兔子糕点经得住放吗?”
容阙:“姑娘若是喜欢,想吃时吩咐奴婢一声,御膳房随时能做刚出炉最新鲜的糕点,放久了兴许味道会变。”
“这样呀。”孟萝时缓缓垂下眼,指尖轻戳了一下摆放在最前头的小兔子,鼻子凹进去又回弹出来,可爱极了。
她将触碰过的兔子放进嘴里,几口下肚,甜味却留在口腔里久久不曾消失。
“没关系,放着吧,倒了也浪费。”
她将剩了一半的粥全部喝完,寒冬气温偏低,原本滚烫的粥变温,入口不似最初般,口感好得仿若在吃什么人间第一美食。
“其他的糕点和菜我没碰,你看着处理吧。”
容阙应道:“是。”
孟萝时站起身,提着长长的裙摆走到门口,随即想起什么,开门的动作停了一瞬,回头望着仍旧站在桌边的容阙:“我能出去吗?”
阴影笼罩着容阙的脸,她先是摇了摇头,在少女的注视下又缓慢地点点头道:“殿下未明确说过,不许姑娘出门。”
孟萝时听出她话里带着的另一重含义:“也没说能出门是吗?”
“是。”
孟萝时指尖用力,将门拉开,明亮的光线溺进屋内,她看清了容阙的表情,平静又无奈,像是在看从笼子里偷跑出去的雀鸟。
既希望她回归天地,又希望她待在最安全的笼子里。
“屋里太闷了,我出去晒一会儿太阳,不走远。”
她转回头,看着止于屋檐下的阳光,一步步地朝里迈,宫女从衣柜里挑选的裙子很繁琐,裙尾拖曳在地,像个人形拖把,路过的地方都被扫得干干净净。
东宫亦如上次来时的模样,只不过多了许多未曾见过的陌生面孔。
“对了。”她看向指挥宫人搬躺椅进院子的容阙,好奇道,“黛丝提公主住在哪里。”
容阙猝然顿住,似是没想到她会问起另一位板上钉钉的未来太子妃,沉默了良久。
孟萝时等不到答案,便也没在意。
东漠的目的是整块祁国地界,并不单单为了和亲,过不了几年铁骑就会冲破国门,攻上皇城。
祁国皇室死得死,残得残。
算来,怀瑜若是复仇失败,东漠这一举动竟也算变相地报仇了。
只可惜安然度日的百姓,遭受无妄之灾。
暖阳晒得骨头酥软,厚重的衣物散发着一股太阳味,她以前在短视频里看别人科普,说是螨虫被阳光杀死的味道。
螨虫真的是这种味道吗?
孟萝时困倦地想。
入宫后一直紧绷的神经随着席卷而来的困意逐渐放松,她半眯着眼望着不远处的宫墙,饶有闲心地腹诽,东宫的院子大得竟然能瞧见隔壁的树。
也能看见湛蓝的天空,奇形怪状的白云从头顶飘过,瑶靛罗伞笼下的阴影足够四五个人庇荫。
容阙说瑶靛罗伞只有宫内的娘娘才能使用,旁的人连靠近都是奢侈。
罗伞外围坠着的一圈串珠流苏,尾尖是一颗水滴状的蓝玛瑙,在阳光下泛着流光,微风拂过珠子会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孟萝时瞧着瞧着,眼睛不知不觉地合拢,意识陷入黑暗。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很热闹,目光所及到处都是人,身穿现代装和古代服饰的人混在一起,他们对此毫不在意,坦然自若地谈笑风生。
人群之外是白茫茫的围墙,仿若伫立在云雾里,看不清高墙的终点。
她在人群里穿梭了很久,久到她自己也渐渐地融入人群,身上的短裙变成了宽大华丽的襦裙,堪堪过肩的棕色微卷发变成了及腰长发。
梦里的一切合理的没有一丝逻辑存在,直到城墙被赤红的火焰覆盖,热浪如巨龙铺天盖地地卷着人群吞噬。
围墙内的空间小得可怜,人群无处可躲。
最终像被塞入烤箱的鸭子,熟透了。
“姑娘,姑娘,殿下回来了,姑娘……”
孟萝时猛地惊醒,肉香味仿佛还在鼻尖回荡,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一遍自己,瞧见属于人类的手和脚后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容阙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惊慌的模样,疑惑道:“姑娘是做噩梦了吗?”
“我梦到我被烧熟了,然后变成了鸭子,羽毛都没拔。”她抚着怦怦跳的心口,再次感叹,“ 太吓人了。”
容阙安慰道:“只是梦罢了,当不得真。”
她说完后,朝着轻摇团扇的宫女挥了挥手,示意她离远些。
“殿下回寝宫换朝服,大抵半盏茶就会到后院,姑娘,我们得回屋了。”
孟萝时清楚自己在东宫里的定位,被绑架来的金丝雀,没有人身自由的那种,主人不在,她或许能在笼子周围溜达,但主人回来了,她就必须待在笼子里讨主人开心。
她扶着容阙的手臂从躺椅里站起来,忽地想起什么,忙问道:“祁乾今日精神状态如何,正常吗?”
容阙怔住,不知是没反应过来她的话,还是不敢说殿下精神不正常,默着声,没说话。
孟萝时满脑子都是狗男人试图霸王硬上弓的画面,她虽已不像昨日手脚发软,无法站立,连说话都要多喘两口气。
但身体依旧虚弱得离谱,在后院晒太阳没出去,主要是因为多走两步,她就感觉要猝死了。
“一会儿你们殿下若是来后院,你就同他说,我来月事了。”
容阙半扶半托着她回阴暗的西厢房,闻言不解道:“为何?姑娘……”她犹豫了下,“不想同殿下圆房?”
孟萝时震惊道:“我什么身份,就圆房,我又没嫁给他,凭啥圆房,就凭他是太子?”
话一出口,看着欲言又止的容阙,她顿时心领神会,气鼓鼓又不甘心道:“法外狂徒。”
祁国的律法本就是皇室整出来的东西,祁乾就算杀人放火,也没人能约束他,皇帝都快被窝里斗,斗没了,谁还来管法外狂徒。
心念至此,她重重地叹气,这世道啊。
第94章
“姑娘若不愿, 可同殿下说,殿下定会体谅姑娘顾虑所在。”容阙将她放到床上,神色认真, “可我们做下人的若是说谎,依殿下失控后的性子, 明日姑娘便不会在东宫瞧见一张熟面孔。”
孟萝时解斗篷系带的手僵在空中,她愣愣地看着容阙:“你说什么?”
少女的脸被太阳晒得微微发红, 眸子内是影影绰绰的烛火, 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投下阴影,透着不可置信。
容阙不由生起了些许莫名的怜悯,她甚至不敢告诉少女,这段日子东宫到底死了多少人。
就连这间常年未被阳光眷顾的西厢房也在一比一还原教坊闺房时死了数十个宫人。
地上的血擦了整整一天才堪堪抹干净。
“姑娘好生休息。”容阙扯过被子盖在孟
萝时的腿上,“午膳殿下会陪姑娘一道用膳。”
她将束起来的藤紫色床幔松开些许, 遮住半个床铺, 流苏在视线内摇晃。
“切记,不要触怒殿下, 姑娘会心想事成。”
离开前,她于心不忍地将这句忍了许久的话说出口, 如今皇宫人心惶惶, 行事小心谨慎,就怕触到主子逆鳞, 连死都死不明白。
孟萝时眼睁睁地看着房间变得灰暗,院子里的光亮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发了一会儿呆,抬起右手盯着小拇指看了许久,杂乱的信息冲击得她大脑一阵阵地发麻。
“祁乾要是真的要来找我生孩子怎么办。”她愁得眉心直皱, “我没那个奉献精神,虽然身体是你的, 但触感是我的啊。”
“要是不答应,他会不会发疯又去杀人,人家宫女勤勤恳恳地打工不容易,本来上这个破班就很烦了,领导还是个随时会砍人脑袋的疯子。”
“光是想想半夜都能做噩梦。”
“你能听见吗,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如果没人喊我,大抵要到晚上我才能回去。”
“等我走了,你能去找祁乾商量商量,让他控制一下自己吗,别动不动跟有病似的,多吓人呀,别人的命也是命。”
她呢喃细语地对着小拇指说了很多话,从对祁乾不受控的害怕到被囚东宫不知该做什么的茫然,一点点地说给孟怀瑜听。
期盼着从小拇指上得到一星半点的回应,但它很安静,从始至终都很安静。
仿若身上的另一个灵魂被剥夺,连简单的回应存在都难以做到。
屋外阳光耀眼夺目,屋内昏暗无光,熏香充斥着偌大的房间,角角落落都挤满了这股奇怪的土腥味,便是床幔也不可避免地沾染。
孟萝时颓废地垂下手,瘫坐在床上,像一条失去水源的鱼,等着干涸后的死亡。
午时过一炷香后,容阙说祁乾被政务绊住了脚,午膳不过来陪她一道用,让她不必等。
被精心打扮的少女端坐在软榻上,闻言如释重负地松了好长一口气,悬在脖子里无形的绳子一霎那消失。
午膳很丰盛,丰盛到孟萝时坐在桌前产生了严重的罪恶感。
孟家落败后,怀瑜经历过一小段时间的漂泊流浪,躲在破庙里的大半都是乞儿,还有小部分是家里糟了难,没地儿去,便找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躲上一阵。
天子脚下,尚且如此。
大把大把吃不起饭或者只能喝着水里混了两三颗米的百姓,每年还要缴纳高额税收,这些从百姓手里收来的税,兴许就是她面前的食物。
她抬头看向布菜的容阙,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没有意义。
笼子里的雀鸟哪里有决定自己吃什么的权利。
祁乾不来后院,她乐得清闲,看看容阙带回来的话本子,再玩会儿手艺人制作的宫灯,一眨眼就回了现代。
许是西厢房真的太偏了,孟萝时从布满阳光的现代房间里醒来,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她绷直身体伸了个懒腰,抱着被子蛄蛹了两下才从床上爬起来。
端午展会活动结束,工作室迎来了短暂的小爆,摄影部的写真排单排到两个月后,但这和他们二楼没什么大关系。
孟萝时在一楼打完卡,抱着蓝猫撸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教坊的丧彪,谢承安去往冀州,作为他收养的猫,丧彪若是受欺负没人能帮它出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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