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温一降再降,街道两侧的枯树堆积着薄雪,寒风刮过簌簌地往下落,在树根边堆起小小鼓包。
孩童穿着厚重的衣服如年画娃娃欢蹦乱跳,抓起路边的雪捏成小球,砸向同伴。
语笑喧哗吵得孟萝时捂住耳朵也阻挡不了声音钻进耳朵,她烦躁地在床上打了好几个滚,最后用被子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像个蚕蛹扭动了几下,然后涨红了脸从窝里钻出来。
“大早上不睡觉打雪仗,等着。”她怒气冲冲地套上鞋子,“这就下去教你们做人,打雪仗!”
她从衣柜里取出新做的冬装,一层层地将自己裹起来,怕感冒还披了斗篷,板着脸就往外走。
门打开的一瞬间,站在外面举着手正准备敲门的福来愣住了。
“姑娘,大早上的您要上哪儿去。”
孟萝时气鼓鼓道:“去教下面的小孩重新做人,怎么了。”
福来反应了下她的话,脸上的疑惑逐渐转变成了担心:“姑娘是还未睡醒吗?”
孟萝时:“?”说的什么话。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压下起床气,看向他手里端着的汤盅:“这是什么。”
“寒潮快来了,殿下担忧姑娘感染风寒,昨夜送了药材来,说是早上熬了送到姑娘房内,补身体。”福来喜笑颜开,将汤盅又往她跟前送了送,“殿下心里还是有姑娘的。”
孟萝时沉默了片刻。
祁乾心里有没有她不重要,但再过八天她就要嫁到宸王府,从教坊舞姬摇身一变成为侧妃了,这段时间嬷嬷取消了她的晚间所有的演出。
没有收入来源,她心里慌得厉害,每天都悄眯眯地从聘礼箱里掏点东西出来看看,以抚慰断工钱的心灵。
“给我吧。”
孟萝时接过汤盅,想了想又嘱咐道:“你去楼下买点糖葫芦或者其他零嘴,给街道上跑来跑去的小孩,让他们换个地方打雪仗。”
第91章
“如果他们不愿意的话……”她皱了皱鼻子, “就把零嘴分给后院的女孩们,不给那群小孩吃。”
福来瞧着她眼下浅浅的青黑,应了声:“姑娘放心, 我现在就下去。”
孟萝时犹豫了半晌,把汤盅放在桌上, 从梳妆台里取出十两银子,塞给福来, 没好气道:“算了, 快过年了,多买些都分给他们。”
福来揣着银子离开时,脸上的笑容快要裂到耳根子,笑得孟萝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搓了搓手臂关紧门, 阻隔涌进屋内的寒风。
宸王送来教坊的聘礼不多, 但也不少,每个箱子贴了喜庆的封条, 按宸王的说法,教坊做不得娘家, 届时聘礼依旧会跟着迎亲队伍返回王府。
便只送了六箱来走个过场, 还有六箱则存放在侧妃院里,待她去了后一并接管。
孟萝时看着西边贴着墙面堆放在一起的箱子, 其中一个箱子的封条早在来的第一日就被她小心翼翼揭开,此后当她每每觉得空虚没安全感时,就从里面捞一件出来,赏鉴一番再依依不舍地放回去。
“怀瑜, 我突然觉得当侧妃也挺好。”她叹了一口气,自暴自弃道, “吃喝不愁,躲在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无所事事地过完一辈子,我竟然有那么一刻觉得这就是理想中的生活。”
“我堕落了。”她颓废地走到水盆前,神情恹恹地洗漱。
小拇指没有任何一点反应,这段时间无论她如何自说自话,都得不到怀瑜的回应,像是投入大海的石头,渺小得如恒河一沙,落入无边无垠的海里,溅不起半点水花。
她甚至开始怀疑怀瑜是否能同先前一样,透过这双眼睛看到她所能看到的,透过耳朵听见她所能听见的。
掀开盅盖,浓郁的香味冲散了屋内的寒气,孟萝时用勺子翻了翻沉在底层的药材和食物,蘑菇人参枸杞大枣等还有一众她认不出来的东西,像一碗厚厚的八宝粥。
入口微苦泛着甜,热意从喉间蔓延到胃里,仿若一把火烧得五脏六腑都烫了起来。
不难喝,但也不好喝。
应当是祁乾为了补先前堕胎药导致的一月两次月事流的血,三天两头往教坊送补血的食物和药材。
半盅下肚后,她热得起了一身汗,上袄的领口有一圈白色的绒毛,被汗水打湿后黏在脖颈的皮肤上。
她不舒服地扭了扭脖子,继而将系带解开,想去换件轻薄的外衫。
站起来的瞬间眼前却一阵发黑,她
头重脚轻地撑着桌面,小腿轻微打颤,似跑了两千米,手和脚都重得费劲。
“福来。”她虚得厉害,出口的声音也似蚊虫,轻得无法穿透木门。
寒风扑打着窗户,细碎的簌簌声从缝隙里挤进来,下一瞬,门“吱嘎”一声被推开,孟萝时颓然落地,视线内是黑色的虚影,一团团的在眼前晃来游去。
她后颈冒出细密的冷汗,被白绒毛尽数吸收。
绿色绣着莲花的靴子停在她面前,鞋尖被雪水打湿,同色的渐变裙摆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少女的嗓音清亮带着些许冷漠:“孟姑娘,奴婢来接您回宫。”
孟萝时艰难喘息,顺着那抹绿仰头望去,容阙面无表情透着不近人情的气息,正低垂着眼凝视着自己。
她抓住桌角,用力撑着努力了半晌,再次脱力坠回地面。
“你们给我下药了?”孟萝时不敢置信道。
容阙眸色微动,似有不忍,很快从面上消失:“是,姑娘不必挣扎,等回了宫自会给姑娘解药。”
孟萝时气笑了,她将湿漉漉的领口解得更开,露出里层的鹅黄襦衣,手脚吃力的同时,头昏脑胀得厉害:“这是你们殿下吩咐的?”
“是。”
单单一个字让孟萝时心梗,祁乾说过,只要她在教坊乖乖听话便不会绑她,禁锢人身自由,入冬后不管是她还是孟怀瑜都乖得不像话,连教坊的门都没踏出去过。
他却背约负盟给她下药!
“祁乾你个傻逼。”孟萝时恨恨地骂出声。
容阙下意识地去捂她的嘴,像第一次般小心翼翼地提醒:“姑娘不可出言不逊。”
孟萝时心里把祁乾骂了狗血淋头,恨不得照着他的脑袋来两拳,以解心头怒意。
她看向神色已不似方才冷漠的容阙:“还有八天宸王府的喜轿便要抬到教坊门口,你们把绑进宫里,就不怕届时不好交代。”
容阙抿着唇从衣架取来斗篷搭在她的肩头,避开孟萝时质疑的目光,轻声解释道:“殿下失控了,我们做奴婢的拦不住,还望姑娘见谅。”
顿了顿,她又道:“宸王爷那头殿下会解决的,姑娘要坐的喜轿只有去往东宫一轿。”
孟萝时怔住了,她思量着容阙的话,后颈的冷汗冒得更密集,脑中蓦然生起了令人心惊的可怕猜想。
祁乾要反。
她抓住容阙的衣领:“你方才说祁乾失控了?”
容阙缓慢地点了点头,目色严肃且认真:“殿下失控后,性格变得暴戾狂躁,一点不顺心便是满屋的人命,唯有皇后娘娘的话尚且能听进去一两分。”
“此次下令绑姑娘入宫,也是毫无预兆。”容阙眉心的忧愁近乎溺出来,“未失控前,殿下满心满眼都是姑娘,失控后夜里也念着姑娘的名。”
她说着瞄了眼孟萝时的脸色,见她并未有太大反应,暗暗松了一口气。
“姑娘进宫待在殿下身边想来也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兴许失控能有所缓解。”
孟萝时指骨放松,拽住的衣物从手心脱离,她重新跌回地面,清晨的地板透着刺骨的凉意,像是密密麻麻的针钻入骨头缝隙里,嵌在深处,不经意间便扎得鲜血淋漓。
她虚弱得连站起来都成了问题。
这几日过得太安逸,她都快忘了,纸张记载的那个模糊梦境里,期间有很长一段时间,怀瑜被囚禁在东宫的厢房内,日日夜夜地索取,只为了留下一个能绊住怀瑜的孩子。
后来,那个孩子被怀瑜亲手流掉,栽赃陷害给了当时的太子妃黛丝提。
兜兜转转,历史要重演了。
孟萝时猛地抱住桌腿,警惕地望着蹲在她面前展露着善意和期待的容阙:“我不去,不进宫。”
容阙微愣,不明白转瞬间发生了什么,让小姑娘抗拒进宫。
“殿下在等您,姑娘。”
孟萝时抱得更紧了:“我不去,死也不去……褚祈一,别猫着了,有人绑架我。”她朝着窗口大声地喊。
药的缘故,声音像被罩在玻璃罐里,死死扣住,只能在诺小的方寸之地回响。
容阙深褐色的瞳内滑过冷意,她放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策略,沉默地站起身俯视着瘦弱的少女,嗓音如刚进门般冰冷:“您唤的是一直守在附近的那位鹿岛的小公子吧。”
孟萝时呼吸一滞,她望着关起来的窗户:“你们把他怎么了。”
“他没事。”容阙后退一步,门外又涌进来两名暗卫,黑色劲装上是未化开的雪珠,裹挟着寒冷的凉气,似两尊冰雕。
孟萝时悬着的心还没放下,容阙疏离的声音再度响起,如恶魔低语。
“但姑娘若是执意不肯跟奴婢回宫,那位小公子只怕是性命难保,就连这座教坊,都极可能会因姑娘而在京州消失。”
她冰冷的话语一点点,像是窗外的寒风,不容抗拒地灌进了孟萝时的耳内。
少女本就吃力的身体,轻微发着颤,攥着桌脚的指骨泛起了青白,她仰着头愤懑道:“你绑架我就算了,还要道德绑架,我,我又没道德,你绑架不了我。”
她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要背过气去,连带着眼眶也翻涌着嫣红。
“说那么多话,把我打晕带走不就行了,非要恐吓,我又不是傻子。”她低喃着,松开了桌角,缓慢又不甘心地爬出桌底。
颇有种摆烂的滋味:“抬还是托,随便你们。”
两尊冰雕没有动,甚至没有施舍一个眼神,容阙无奈地叹了口气,弯腰把失去力气的少女抱起来,厚重的斗篷裹着她的身体,在容阙的怀里像个蚕蛹。
“何必呢,姑娘,早知如此,一开始便跟奴婢走,还能少受些吓唬。”
孟萝时瞪大了眼,挣扎了两下:“我又没未卜先知的能力,谈何而来的早知如此,我开开心心地喝口汤还有错了?”
容阙抱得更紧,于心不忍地说:“今日所有端进姑娘房里的食物,都会被下药,但凡姑娘喝一口水,也会是现在的情形,同您吃什么无甚关系。”
离开三楼后,腊月的寒风迎面而来,冰冷带着一股潮湿的泥土湿气。
孟萝时缩了缩脖子,半张脸埋在斗篷里,黑溜溜的眼睛眨巴着,不满道:“有病。”
她不是原主,安抚不了失控的祁乾,不激怒他致使恶化都是上天保佑。
原以为剧情偏离到十万八千里外,再离谱也不会同梦见的上一世那般,没想到阴差阳错还是走回了老路。
最可怕是连时间点都差不多。
都是寒风刺骨的腊月。
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看着消散在眼前的热气,费解问:“祁乾为什么会失控?他不是随身携带了药吗?”
容阙大步迈出教坊大门,小心翼翼地将少女安置到华贵的车厢里:“这些问题姑娘亲口问殿下更合适,不过殿下失控后,偶尔会失去理智,姑娘切莫提起殿下不喜之事,免得受苦。”
她扯过毯子盖在少女身上,后退着离开车厢,末了,似是不放心,忽地从怀里扯出两条绸带,目光灼灼地盯着孟萝时的手。
被盯得头皮发麻的孟萝时咽了咽口水:“我不跑。”
“再说了你给我下药,我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跟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一样,绑着也是浪费绳子。”
容阙认同地点了点头:“姑娘稍作休息,大抵半炷香便能抵达东宫。”
孟萝时:“…………”
她扯过毯子盖住脸,安详得像一具死去已久的尸体。
马车摇摇晃晃往东边的晨曦而去,轮胎碾过未清扫干净的积雪,发出刺刺啦啦的挤压声。
寒风吹开没有固定的车帘,拂过少女额前的发丝。
孟萝时躲在毯子里,小声地喊着孟怀瑜,一遍又一遍,但小拇指从始至终都没有反应,她突感绝望。
嗓音似落了水的小猫,蔫巴巴的:“进宫就跟进
虎穴,往常老虎吃饱了还算安全,现在他饿得就差啃石头了,这不是往虎口里钻嘛。”
“你为什么不动呀,以往这种时候小拇指颤得跟帕金森。”
“还有上次,谢期来问是不是胥黛要杀我,你不让说,为啥呀,我问胡荔,胡荔说你可能是想放线钓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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