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明殿里,臧夏一一点上了灯烛,小声说:“顾美人都升位份了,何时轮到娘娘啊,……近日我听内务府的人说,连程婕妤都要升了!升昭仪!娘娘,……”
稚陵坐在绣架前,拈着针,小心地绣了两针,没有作声。
臧夏当她没有听到,又说了一遍,稚陵才搁下了针,轻声叹息:“顾美人她颇得圣心,升位是水到渠成。程婕妤之父平西将军,不久前递了表贺,问了程绣的近况,所以她也要升。”
臧夏嘟着嘴没再说话。
稚陵看着绣架上的锦袍,绣了这么久,怎么连金龙的轮廓都没有绣完。
她皱着眉,臧夏就说:“娘娘,别着急,离秋天还有大半年时间呢。”
泓绿端了药过来,说:“娘娘,药煎好了。”
稚陵刚要端起碗,嗅到浓烈的药味,胃里犯起一阵恶心,扶着小案,哇地干呕起来。
泓绿连忙从她手里拿了碗放到一旁,臧夏则扶着她坐下,给她拍了拍后背,紧张说:“娘娘……”
稚陵掩着嘴角,犹自喘气,汗涔涔的,抬起乌浓漆黑的眼睛,望着烛光里的药碗。最后还是皱着眉强行灌下去。
但药味在喉咙里却挥之不去,叫她又干呕了一阵。
臧夏端了蜜饯过来,紧张望她:“娘娘吃点儿蜜饯压压味道?”
她拣了一颗,送到稚陵嘴边,稚陵尝了尝,却不由轻轻蹙眉:“……这个,不如上次的青梅果好吃。”
臧夏一愣:“啊,娘娘不是说青梅果太酸了?”
稚陵说:“现在倒觉得,酸的反而有滋味。”
常大夫叮嘱她调理身子,除了喝药外,还要时常锻炼走动。
这两日顾以晴得宠,陪侍在明光殿里红袖添香,她便清闲了些,除了早上雷打不动的,去给即墨浔送银耳百合羹外,泰半时间,都在承明殿里,反倒无聊。
除了读书,处理宫中琐事外,就是绣袍子。
她近日格外嗜睡,却又觉得,总是白日睡觉,太过荒芜光阴。
“娘娘,顾更……顾美人来了。”
顾以晴一进来,就见罗汉榻上斜倚着的青衣女子,不施粉黛,眉目淡淡,正在看书。
闻声,抬眼看过来,笑了笑,直起身:“顾妹妹怎么过来了?”
顾以晴心想,她这份恩宠,也不知原本是谁的,可在后宫里没有人认,落她头上,就是她应得的了。但,原本那个人,她思来想去,直觉定是稚陵。
否则,上回陛下当着裴婕妤的面说起这件事时,她脸色怎会有些不对劲。
但裴婕妤至今没有告发她,可见她也有她的理由,无法承认此事,倒是成全了她。
此来,她的目的便是想知道,那日裴婕妤到底弹的是什么曲子——这是她思来想去,唯一一处漏洞。陛下除了宣她的那日叫她弹了一次琴,后来没叫她再弹,恐怕是嫌弃她琴技浅薄,难以入耳,但万一陛下突发奇想问起来,她不至于答不上。
她笑说:“裴姐姐忘了,上回说,要求裴姐姐指点指点琴。”她身后侍女背着琴,琴袋赫然便是稚陵缝的那一只。
臧夏看了,只觉泼天的委屈,咬着唇,帮忙把琴放在台上时,格外手重了些,发出声响。顾以晴哪里在意这个,只忙着追问稚陵,近日练的是什么曲子。
稚陵并未想太多,叫泓绿取来了雉尾,跪坐下来,焚香净手,说:“琴艺生疏,近日只练过简单的曲子。”
那曲《雉朝飞》,她从那日起就没有怎么练了,连第一段都生疏了,自不能在顾以晴面前弹出来,惹人笑话。
她便弹了一曲《捣衣》。
顾以晴得了想要的答案,没多叨扰,过了一会儿就寻了个借口说,陛下还召她去侍奉晚膳,正要颔首离去,忽然,稚陵眉头一蹙,侧过身子剧烈干呕起来。
把顾以晴吓了一跳,慌忙一退,问:“裴姐姐怎么了?”
稚陵抚了抚心口,抬起脸,笑了笑说:“没什么,只是闻到熏香,有些不舒服。”
泓绿连忙把香炉撤下,顾以晴勉强地笑了笑,出了门后,却心里打鼓:好端端的,怎么会……
她一惊,想到什么,捏了捏裙角。
难道,不显山不露水的裴婕妤,却第一个怀了皇嗣不成?
——
泓绿扶着稚陵躺到床上,稚陵却在想,顾以晴提醒了她,那支曲子,即墨浔在元旦那会儿就说要听,她却还没有练好,若是他突然有了兴致叫她弹,不是弹不出么。
但,还是明日再练罢,今日她有些困乏了。
她阖着眼睛,臧夏在边上小声问:“娘娘,要不,让太医过来看看?”
稚陵微微摇头,说:“没什么事。”
离二月十五,还有半个月时间。可这调理身子,怎么越调理越疲惫困倦了。原先她能绣一下午的衣服,最近却只能绣上半个时辰多。
第二日是个晴朗天气,臧夏说适合出门走走。
午后时分,稚陵撑着腮犯困,忽然想到昨天打算的今天要去练琴,强打着精神,背着琴出了门。
臧夏帮她理了理衣领,嘀咕着:“娘娘这回可不能再被人冒名顶替了……”
稚陵嘴上应着她,心里只想着,这回她一定要寻一处更为隐蔽的所在,叫一个人也找不到。
她所寻的这个所在,是虹明池西北岸的飞鸿塔。
这塔年久失修,长年累月,没什么人看顾,已然荒废。
从前倒是个观景赏月的地方,但现在已成危塔,人迹罕至。
这飞鸿塔下一片汉白玉砌的平台,有石案石凳,稚陵找了扫帚扫去落叶积雪,天高云阔,天气晴好,也并不冷。
她久违翻到那页曲谱,弹了两声,找找手感。
铮铮琴音断断续续响起。
玄衣帝王的步伐一顿,轻轻皱眉,却是侧眼看向了身侧的顾以晴。
“可听到琴音?”
顾以晴心里一慌,却向四下里一看,只见得到参差古树,绿阴旧道,不见有人弹琴。她佯装没有听到,笑着说:“陛下,哪有人弹琴呀?”
即墨浔不语,但目光扫向了吴有禄,吴有禄立即恭敬说:“陛下,老奴也听到了。”
即墨浔想,顾以晴不是在这儿?那么又是谁弹琴?
他还想循声过去看看,琴声却戛然而止。等过去看时,只见这飞鸿塔下荒芜空地,不知被谁打扫干净了,——但人已经走了。
稚陵避在飞鸿塔的门中,紧紧抱着琴,屏息凝神。塔中灰尘因她闯进来而胡乱飞舞,呛得她眼泪汪汪,只祈祷他们一行快些离开。
她怎么也没想到,她分明是专挑的僻静处,便是荒芜的飞虹塔,即墨浔都能散步散到这里来。她不知该不该说是心有灵犀了。
好半晌,她才从门的缝隙里向外偷看到他们已经转身走了。
便是这一眼,即墨浔却蓦然回过头来,看向了她这里。她连忙回身一躲,也不知他有没有看清她——大抵是没有的。
后来,窸窸窣窣声音,才是真正走远。
稚陵抱着琴回到了承明殿时,臧夏忙迎过来接了琴,说:“娘娘,累坏了吧!快,快些坐。”
稚陵练琴倒没多累,只是躲藏有些累了。
她想,明日他们总不会再去飞鸿塔了罢。
这夜里,她比平日反而更困了些,刚躺下不久,便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哪知昏昏沉沉睡到不知什么时候,忽然觉得背后温度滚热,热得醒来,却见自己腰上紧紧箍着一双赤.裸的手臂。
不知即墨浔是什么时候来的,但看天色,已经是三更半夜。他睡得沉,耳畔是他灼热平稳的呼吸。
他每每都这样,来得很突然。
她稍微动了一下,才发现,她和他是肌肤相贴,严丝合缝。铁一样硬的胸腹熨帖在她后背,难怪这样热。
第31章
他睡意深沉,稚陵却热得再睡不下。心里记挂着明日有朝会,他需早起,不能误了时辰,正遐思中,身后的男人无意识地唤道:“……别走。”
稚陵呆了呆,甚至他无意识地顶了顶腰,她被他这番动作弄得脸上通红,汗湿鬓发,呼吸放轻了一些,生怕惊他醒过来。
她想,不知他唤的是谁。
是他的母亲萧贵妃么,还是长公主,抑或是谁?
她迷迷糊糊再睡下,却不知即墨浔跟着醒了过来。
他今夜原是想在明光殿看折子,顾以晴站在他跟前研墨。
政务繁多,叫他心浮气躁,沉不下心来。
他抬眼望见长案上的砚台,一滩朱砂,霎时间就想起一双洁白修长的,研磨朱砂的手。
那不是顾以晴的双手。
也是顷刻间,撇下小山似的奏疏,到了承明殿。
直到站在漆黑的寝殿里,注视着床帏间睡着了的女子时,他蓦地想着,他如今怎么连这点儿定力都没有了。
他踱了两步,窗外是依稀的月光,照进来,一切很静。
他解了衣裳躺在稚陵身旁时,心里忽然感到了久违的安定。
甚至他想,明日她醒来看到他,一定会很欢喜。
第二日早上,准点醒过来,天色晦沉,恐要下雨。
她照旧侍奉他穿衣洗漱,束发束冠,却没有如他所想象的欢喜样子。
外间的吴有禄端了朝服过来,稚陵刚抬手碰到天子冕旒,即墨浔的手却按住她的手背。
叫稚陵如被烫到般要缩回手。
他忽然道:“怎么不问朕为何而来?”
稚陵寻思,即墨浔昨日也不知有没有察觉到飞鸿塔里是她,回头望的那一眼,叫她心里打鼓。
可这么一件小事,知道了如何、不知道如何,他犯不着还跟她打哑谜。
晦明的清晨,透出窗棂的天光,照着虚空里细细的尘埃,他眉眼带着一丝晨起的慵懒气质,连嗓音都沉哑了些,低沉亲昵,不像质问,那么恐怕是他有什么事,想告诉她。
稚陵这般一细想后,旋即微笑着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想来便来,怎还要理由?”
这话说的是没毛病,即墨浔笑了一声,却像有些冷意。
只是这样说来,难道他来不来,都没什么分别的么?
他也不见她有什么格外的欢喜。他想让她知道他因为想起她,所以来了承明殿看她——但她没有问,他怎好自己屈尊降贵地说呢?
可说不出,便闷在胸口,委实难受。
按住她手背的宽阔手掌慢慢上移,挪到她的手腕上。她的腕上什么首饰也没戴,光洁细腻,却让他觉得,应该戴点什么好。
要么,就得掐红了掐青了……
他恍然回神,在心里默念上两句修身克己,呼吸重了一些,稚陵分毫不解他的思量,只仰着头望他。
他比她高得多,身长八尺有余,颀长挺拔,便是一般的武将,都没有他高。
今年他该加冠行冠礼了。稚陵蓦然想到。
他垂眸瞧她一眼,松了一直捏她腕子的手,她心里只当是他欲.望不得纾解,但耐着性子克制,才在言语间显得有些冷了。
即墨浔的目光在殿中扫视了一圈儿,但没见着上元夜里她带回宫的那盏花灯。
他的眉头这才舒开了些,淡淡说:“怎么没见你喜欢的那盏花灯?”
稚陵心头一震,下意识瞥了眼藏灯的黑漆木柜子,说:“过了节,臣妾已收起来了。”
“哦。”他淡淡的,眸色幽深了些。
稚陵拿不准他的意思,结合上下来看,不会是过来抽查,并兴师问罪的?
那盏灯,她只在每每入夜时候拿出来,点一会儿,看它亮起,或看看灯壁上描画的山水,憧憬憧憬大夏朝收复河山的将来,再熄灭灯烛,擦拭灰尘收回柜子里。
臧夏说得不错,人要是真的不惦记,就算搁在眼前,也想不起来;若是惦记,在哪个犄角旮旯、费了山穷水尽的力气也会找出来看一眼。
即墨浔眉目恹恹,眼角一丝阴翳,之后再没说一句话,倒让稚陵更疑惑了,不知道哪里做得不好,没有体贴上意。
他穿戴好,登上帝辇,起驾上朝,稚陵目送他去后,扶着殿门前石阑干,又干呕起来,呕得厉害,叫泓绿担心害怕,搀扶她回去,说:“娘娘,奴婢去叫太医来……”
稚陵摇了摇头,只想到即墨浔说过他不放心太医院里的太医,这个时候,又算得上是关键时候,……还是等十五去宫外看看。
稚陵这几日仍是去的飞鸿塔那边儿练琴。因她费了不小的劲儿才把那边洒扫干净了,总不能白干。
她想,只要她练得勤快一些,刻苦一些,早日练好,便不必再寻什么僻静无人处练琴,她可以任意挑选什么风景优美如画的地方弹琴,任谁经过都不要紧……
怀着这般功利的念头,她今日,又弹错了数个音,十分懊恼。
二月开春,冰融雪化,上京城一贯要比宜陵冷得多,这个季节,宜陵城中已有深深浅浅的绿意,但在上京城里,花树都还只刚冒出小花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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