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陵才从这妇人口中晓得,这位常大夫妙手回春,最擅长治小孩子的病和……绝嗣。
她顷刻脸上绯红。
妇人低声又问她:“那个就是你男人吧?瞧着人高马大的,长得不错,就是看起来冷了些。年轻男人,肯定不懂得疼女人。年纪大些,才晓得疼人。哎,妹子,长得俊的都花心,你可不能全心都扑在他身上,得自己疼自己哈。”
稚陵见她越说越没有边,连忙找了个借口走开,回到即墨浔身旁,他目光幽幽看她,看得她心虚,只是想到刚刚那个妇人说的话,又觉得有些好笑。
腰身被他一揽。
稚陵疑心那妇人说的话,全被他听到了。
他好半晌才说:“……是太瘦了。”
漫漫飞雪飘落,外头响起梆子声。闹市的喧嚣逐渐静了,稚陵见前边还是排了许多人,担忧道:“回去会不会晚了,下钥了……”
他倒好笑:“他们还敢把爷关外面?”
稚陵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即墨浔说:“一早就让人排,排到现在。”
眼看就要到他们了,谁知那门里门童打着哈欠说:“都回去罢,今日师父不看了。”
即墨浔脸色一沉:“什么?”
小童叉着腰:“不看了,听不懂?”
即墨浔喉结一滚,压着怒气,旁边侍卫见状,连忙过去说:“常先生再通融一下,我们公子已等了这许久……”
第29章
小童不耐烦说:“通融什么,天王老子来了,我师父也要睡觉了。……”
那侍卫说:“我们出双倍诊金。”
小童斜了一眼:“就算十倍也不行。”
稚陵心里还分个神想,果真是艺高人胆大,有一门技艺傍身,总归底气很足……
她轻轻看向即墨浔,见他眉眼阴沉,手已按在了佩剑的剑柄上,生怕他下一刻就要掀了这小小医坊,杀个片甲不留。
他从前,无论是杀敌,杀匪,还是杀回上京城,杀他的几位哥哥弟弟,眼都不眨。三四日功夫,血染宫门,他都不曾有一丝动容。
登上大位的初期,指责他的、悖逆他的、不服他的,也杀了许多。那时候,朝野上下风声鹤唳,人心惶惶,恐怕嗜杀这个坏名声,已经被史官写进史书里了。
也就这两年,他才收敛一些。
她见他的手慢慢攥住剑柄,连忙牵了牵他的衣袖,低声说:“夫君,我来……”
才让即墨浔脸色缓了缓,松开剑柄,侧过眼来望她。
稚陵向前一步,站在这小童面前,微微俯身,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说道:“小朋友,我们走了很远的路才到这里,来一趟不容易,是听说你师父医术精绝,天上地下绝无仅有,我们慕名而来。就算令师无暇看诊,若能亲眼看到本尊也好,不留遗憾。……”
这小童显然被这样温柔漂亮的姐姐弄得不知所措,脸上一红,咬了咬手指,但态度已没有之前那么不耐烦:“呃,这……我师父他有规矩啊,到亥时就休息。”
小童仰着眼睛,望着面前的姐姐一双黑湛湛的漂亮眼睛,眨了眨,十分可惜的模样,黑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真的不能再通融一下吗?”
她从怀里摸出两块酥糖,这还是宫宴上她忘了吃的玫瑰酥,献宝一样递到小童面前。
这小童眼前一亮,连忙拿了酥糖,刚要咬,犹犹豫豫的,说:“哎,好吧,那你们进来吧。”
小童在一边低头悄悄啃着酥糖,一边小心用余光瞟着自己的师父,师父打着哈欠,叹了口气:“你啊你啊,管不住你这张嘴。”
小童巴巴儿跑了两步,把另一块酥糖塞到他嘴里,说:“师父,不能怪我,我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酥糖!”
这么两块酥糖就收买了他们,稚陵一时也不知该不该高兴。
坐在凳子上,这位常大夫一直打着哈欠,还没有啃完酥糖,她与即墨浔两人只好等候,即墨浔自然极不耐烦,但好歹已经进了屋子,只能耐下性子继续等。
灯火幢幢,她打量了一番,屋子是简陋的屋子,桌椅也是普通的桌椅,但那称药的戥子倒格外精致。
屋中有淡淡的药味,她很受不得药味,呼吸都只好放轻。
胸闷,不知是不是满屋药的缘故,叫她有些作呕,生生忍着。
在外面等时,尚不觉困意,这会儿眼皮子却打架了。她下巴一点一点的,靠到即墨浔肩膀上,才乍醒过来,连忙坐直身子。
那边须发尽白的清瘦老大夫这才瞧了瞧他们两人,随意拍了拍酥糖的糖渣子,问:“你们是来看什么毛病啊?”
几名侍卫门神一样关了门守在门前,即墨浔看了看稚陵,别开目光,说:“子嗣。”
这常大夫打量了他一番,叫即墨浔颇觉不自在。稚陵想,若在宫里,哪有人敢这么看他,莫不是小心翼翼。她轻轻弯了弯眼睛,垂眸笑了笑。
常大夫说:“伸手。”
稚陵想,宫里也绝没有人敢对他这么颐指气使的。
即墨浔伸了手,常大夫替他把脉一阵,皱着眉说:“内火炽盛,得吃点去火的。家里干什么的,天天都上火?少年人,放轻松点。”
即墨浔顿了顿,低声问:“影响子嗣么?”
这常大夫翻了个白眼:“不然呢。”
即墨浔吃了个瘪,没作声,点了点头。
常大夫嘀咕着,好好儿一个年轻人,见天儿为难自己干什么。
他转又看向了稚陵,先也端详她一阵,皱了皱眉:“小娘子把面纱摘了吧?”
稚陵下意识瞧了眼即墨浔,常大夫就说:“你看他干什么呀,摘了摘了。”
即墨浔抬手替她摘下面纱,常大夫左右一瞧,却觉察出两人身份有些微妙来。
他眯了眯眼睛,观察了一会儿,又仔细问了问她近日些许身子状况,再替她诊脉。
不同于他替即墨浔诊脉,这回却诊了好半晌,眉头愈发紧皱着,摇了摇头,看了眼即墨浔,捋了捋胡须,“你是她相公?”
两人点头,常大夫又说:“你们想要孩子?”
稚陵微微点头,即墨浔应声说:“……嗯。”
常大夫摇着头:“依老夫看,娘子的身子,暂时不适合生孩子。”
稚陵微微一愣,缓缓开口问道:“大夫,我的身子怎么了……?”
常大夫朝着即墨浔摆摆手:“你,出去出去。”
即墨浔目光一凛:“怎么了?有什么,我不能听?”
常大夫说:“出不出去?”
即墨浔无可奈何,只得出去。已到这个地步,当然不能半途而废。
他踏出屋门,屋门虚掩,他并没有走远,只在门边贴近听着里头动静。他耳力一贯好,却也只能听到零星的只言片语,不知他们究竟说了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常大夫才叫他进去。
即墨浔沉着脸,他堂堂帝王,被人这么呼来喝去,格外不悦。但踏进门中,却见稚陵垂着眸,微微发怔坐在凳子上,脸色不太好。
这位常大夫指使那小童在药柜里抓药,即墨浔走近,低头问她:“怎么样?”
他将面纱重新替她缚好,她轻轻摇了摇头,微笑说:“大夫开了些调理身子的药,说,吃了药,等下个月再来看一次。”
他皱眉:“是什么缘故?”
稚陵垂眸,支吾说:“气血亏虚……”
即墨浔不疑有他,只道能调理好便好。他早怀疑宫中太医院里的人不干净,说不准偷偷动过什么手脚……否则,稚陵怎地吃了这么久的药都没有起色。
常大夫包了药给他们,却一抬手,顿了顿说:“下个月十五记得过来看。”
拿着药上了马车,稚陵神思恍然,想到刚刚,常大夫对她说的一番话,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告诉即墨浔。
马车里一片漆黑,外头飘着雪,车帘紧闭,一线光明都透不出。
回到禁宫,再回涵元殿,已经是子时将尽。
稚陵心思重重,走在回承明殿的路上,泓绿撑着伞,问她:“娘娘,今儿怎么这么久呀。”
即墨浔叫她不要说,她自不能说,只笑道:“是久了点。”
臧夏嘟着嘴还是不满:“娘娘,都这个时辰了,陛下还是不准娘娘留在涵元殿里么。规矩规矩,娘娘要为这么一句规矩,多走这么多路呀……陛下又不用走路。”
“又没升位份,陛下是不是忘了?还是要准备阖宫上下一起升?”
“难不成就是赏赐一些药回来?娘娘又不爱喝药……”
臧夏嘟囔着,却发现稚陵手里提着的灯十分不同,新奇说:“娘娘,这灯好看——”
稚陵这才回过神来,垂眼看着这盏花灯,笑了笑,轻声说:“我也觉得好看。”
“是陛下送给娘娘的么?”臧夏以为,这样还勉强说得过去,谁知,稚陵愣了愣,却轻轻摇头,“不、不是。”
臧夏立即就说:“也对,陛下怎会想起来送花灯。”
臧夏发现娘娘她今夜,心不在焉。
回了承明殿,她却第一件事是把这花灯给收进了柜子里。臧夏说:“娘娘收起来就收起来,收到这犄角旮旯里头,平日岂不都想不起来了?”
稚陵淡淡笑道:“想不起来就算了。”要是成日地见到,便得成日地……想到一些人了。
她叮嘱了这药怎么煎熬,泓绿应着声,侍候她洗漱过后,各自退下。
风声渐远,稚陵分明觉得浑身疲惫,又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想着常大夫说的,她不适合生孩子,至少现在这个状态不适合。
因她身子亏虚,长年累月,郁结于心。
“娘子啊,你这么年轻,想要孩子,未来还有的是机会,等调理好了,再要也不迟。”
“大夫,我,我的确很需要一个孩子。”
常大夫睨她一眼,又看向门外:“你相公逼你要的?……哪有他这么当人相公的。”
她沉默了一阵,常大夫便又猜测说:“娘子有什么难言之隐?莫非,你们大户人家,家里有金山银山要继承?”
稚陵勉强笑了笑:“大夫,我……我有我的苦处。”
她想,她若没有孩子,即墨浔以后也会与别人生孩子,他身子康健,不乏子嗣,到那时候,她该怎么办呢?皇后之位……
他本没有那么喜欢她,若不是她对他来说有用的话,连一点寡薄君恩怕都分不到——说起未来,哪里又有未来?
她无地自容地垂着头,轻声说:“我不是他的正妻,只是妾室。若是无子,恐怕很快就会被厌恶,……即使不被厌恶,在家里怕也没什么地位。”
他说过的,希望她替他生下长子,于他而言,没有利用价值的女人,他怎会再多看一眼呢?何况她还想做皇后。
常大夫的目光又怜悯又鄙薄:“想靠着孩子留住男人的心?唉。”
常大夫说:“老夫看了你的脉象,还不确定……下个月再来看看吧。”
稚陵微微攥紧了手指。
她想要他的爱,是超越宠爱的亲情的爱;可世上再没有人像父母兄长那样无条件地爱她。
第30章
那日即墨浔密会赵国眼线后,稚陵便觉察得到,他近日心情不错。
批阅奏章时,笔走龙蛇,十分畅快。她寻思,那几位眼线大约禀告了什么值得他高兴的消息。
但先于军国大事传到她耳朵里的,却是一桩艳闻,说是一向附属赵国的南越蛮族,意欲把公主嫁给赵国如今当权的相国魏礼,魏相国不肯娶,公主要死要活,愁得南越国王和王后白了头发。
稚陵头一日从宫人们口中晓得这桩艳闻, 第二日就在涵元殿明光殿的案头,偷看到了不知谁上奏的奏疏,提议让即墨浔去把小公主娶了,如此联姻,可形成两面夹击之势。
只是即墨浔批复了两个字:荒谬。
她想,娶公主回来,的确是个简易见效快的好办法,只是,……听说公主性子跋扈,目中无人,所以赵国的魏礼不肯娶;依照即墨浔的个性,他恐怕也并不情愿受这个委屈。
她收回目光,专心研墨,却听吴有禄忽然来禀:“陛下,顾美人求见……”
稚陵研墨的手轻轻一顿,即墨浔就道:“朕忙着,让她去偏殿等。”
顾以晴从上回捡了个现成的便宜后,非但复了位,还比以往更得宠了。
稚陵想着,既然她来,那么自己还在这儿就十分多余了,便向他告退。
她出门正撞见趴在阑干上的顾以晴。
顾以晴回头福了福身,笑道:“裴姐姐好。”
稚陵打量了一眼她,微微一笑颔了颔首,顾以晴便挽了她胳膊,笑说:“裴姐姐近日有空吗,许久没有去姐姐那里坐了……陛下让我好好学琴,可宫中琴师就是教不会我……姐姐能不能指点指点我呀?”
她容貌姣好,穿着一身明艳的红裙,朝仙髻上簪着诸多钗环首饰,甫一动作,便熠熠生光。谁看了都晓得她是正正得宠的宠妃。
稚陵淡笑着望她的眼睛,四目相对,她却想,即墨浔不知那个人是她,——顾以晴知不知道呢?
稚陵温婉笑道:“你来就是。”
时值傍晚,天色昏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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