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陵一听,难道他指的是……是怀孕这件事么?
她神情微微僵住,半晌,说:“陛下费心了……”
她这个姿势,他的手恰好就停留在她的脸上。
带有薄薄的茧的手指,轻轻刮着脸颊,指尖温度灼热。他不说话,叫她疑心,他心中还有别的想法。
即墨浔沉默了一会儿,续道:“自然,还有别的事情。”
她仰着眸子,望着他低垂下来的狭长双眼,等他的后话,即墨浔说:“朕派去赵国的眼线回来了,朕需亲自跟他们见一面。但为免暴露,只得作出伪装。”
他沉吟片刻,说:“在外,万不能暴露了你我的身份。”
稚陵一一应着,心中除了震惊,还有一丝甜蜜。她没想到这般重要的秘密,即墨浔也肯让她参与进来,——是否在他心中,她的确足够让他信任?
不管他为着什么缘故带她出的宫,总之,当她的的确确站在了宫外,站在上京城这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玄武街上时,热闹的景象一下子挤入眼帘,叫她看都看不过来了。
花灯连成了一片明光灼灼的光海,渲染得上京城的天空,仿佛都被映亮。
抬头可见广阔无垠的天,天上一轮圆月,月光薄薄洒落。
这是上京城中最热闹的一条街,这条街上坐落着上京城里诸多有名的酒楼。上元良夜,摩肩擦踵,游人如织。叫卖声,吆喝声,人声鼎沸。
即墨浔上了这仙客来酒楼,让她先在这里等候。因着秘密出宫,臧夏泓绿都在宫里,身边只有即墨浔的几名侍卫,都装成普通百姓守在这酒楼下面,暗中护卫即墨浔的安全。
他特意准许她能在这条街上四处走走——但不要走远,至少不要走出侍卫们的视线范围。等他和眼线们见过面,处理完事情,就带她去医坊。
即墨浔临上楼前,打量着她,最后替她将缚面的面纱理了理。
她想,他还担心有人抢他的女人么。
想着想着,脚步却已经下了台阶,四下一望,望花了眼睛,不知该从哪里开始逛。
她远远儿见那边不远处立着极其明亮的花灯墙,许多人围观,不由心中好奇。
过去一看,这满墙的花灯,工艺精致,灯上描画的各色传说,精巧细致,甚至……比起宫中画院里的画师,也不遑多让。
灯墙最上面挂的一行灯,则比下面的精致;这精致里,还有最精致的一盏。她仰着头,望见那画的是扬江之水,和大夏朝南下渡江。灯上所绘,不过是想象,却几乎叫她怔住。
不仅是内容,更是笔触,叫她觉得格外熟悉。
第27章
稚陵听那吆喝的黑衣壮汉说着,这花灯,乃是他们东家亲手画的,若想要,只要玩猜灯谜,规矩很简单——抽若干个灯谜,一炷香时间里,一个不跳猜完且猜对了,便能挑一盏带走;但若猜不中,想要买,得一千两银子一盏。
最下面一排的,需猜二十个灯谜,每往上一行,多以此类推,最上面一排的,要猜五十个。
旁人听了,纷纷咋舌。
稚陵就见许多人尝试猜灯谜,然而尝试的人无一落败,不是卡在第一个,就是卡在第二个,直道这好看的灯委实难拿到,一千两银子,也付不起。
这时候,款款来了五六位装扮华贵的淑女,见到这些花灯,其中一位,雪衣蓝衫子,裹了一件竹青色氅衣,眉目姣好,笑说:“我也来猜猜看。”
稚陵本也想去猜,但她们抢先一步,就只得排到后面去了。
起风了,她抬起手缚了缚面纱,瞧着那几位姑娘,这位蓝衫子的姑娘似乎颇具才名,另几位姑娘纷纷笑说:“周姐姐出马,定能旗开得胜。”
“周姐姐,我要那盏,——”
“我也要我也要!”
那位周姑娘唇角扬着自信的弧度,眼若明星,眉眼弯弯说:“好了好了,还没有猜,一会儿再说。”
稚陵悄无声息站在一边,这灯墙的附近,也有一颗参天古树,但叶子全都落尽,和宜陵的草木便大不相同。
抬眼看去,树杈光秃秃的,零星还覆着雪。
这位周姑娘一连猜对了十几道灯谜,周围人纷纷响起喝彩声:“好!!!”
“不愧是晋阳侯家的女儿,当真才貌双绝!”
稚陵模模糊糊听到这句话,心想,原来这位周姑娘是晋阳侯的女儿。晋阳侯祖上有从龙之功,封了侯爵,世袭罔替。只是这一任的晋阳侯没什么本事,——偏偏长得好看,被陇西世家的千金看上,生了个宝贝女儿,便是这位周姑娘。
周姑娘继承了一副好皮囊之外,还十分能干,把家里的铺子、庄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若不是因为晋阳侯他委实没什么可用的地方,她本也是要进宫的。
稚陵心道,还是不进宫的好——否则,她哪里还有今日的自由快活呢……。
谁知,周姑娘竟猜错了一个,满场扼腕叹息。那几位姑娘纷纷可惜道:“哎呀,周姐姐,只差两个了!……”
“喂,就不能通融通融吗?我们都猜对十八题了!”
那大汉挠着头憨憨说:“姑娘们,不是小的不通融,这,这规矩摆在这,况且这些灯,都是东家绘的灯,小人也做不了主啊……”他笑了笑,“姑娘们要是实在喜欢,……一千两银子一盏,不贵的!”
有个姑娘便扬声道:“哎,你们东家是谁?”
大汉嘿嘿笑了两声:“东家不让说啊,只托小人在这里摆个摊。”
姑娘们没辙,那位周姑娘便笑道:“罢了,上元佳节,花点钱也值当。”说着,便准备从袖中掏银票出来。
一位姑娘忽然指着人群里谁,说:“周姐姐,你瞧那个,那个是不是薛公子?”
“什么?”闻言,周姑娘抽银票的动作顿了顿,连忙回头看去,稚陵也悄悄看去,倒在这熙熙攘攘人群里,的确看到一个身姿挺拔清瘦的男人路过。
那人背影风姿笔直,穿一身漆黑的宽袍,一眼望去,颇有一种低调的扎眼感。
周姑娘再顾不得买花灯,立即循着追了过去,余下的几位姑娘也笑着跟过去,稚陵隐约听到几句低语:“前些时日,听说周姐姐在晋阳侯寿宴上见到这位薛侍郎,一见钟情,……”
稚陵远远儿望见她们都走远了,心想,薛侍郎,不就是那位恨不得全年住在文华殿里理政处理公务的……薛俨薛大人么。
他今日也会来逛灯会?
大汉说:“姑娘是要猜灯谜吗?”
稚陵才回过神,微微一笑,轻声说:“对,我要猜。”
周围人纷纷打量着这年轻女子,她缚着面纱,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黑眸,此时,映着灯火光明,宛若盛有万顷潋滟波光,万分动人。
细蛾眉,乌浓眼,雪肤云鬓,淡淡的月白衫子,拢着一条鹅黄披帛,影子纤瘦。
分明没有多么富贵的打扮,却流露出一身知礼贵气。
但她也没有如云的仆从,奢侈的排场,叫人觉得矛盾。
极清淡的打扮,眉眼极好,连说话都轻声细语的,四下仿佛都静了下来。
这黑衣大汉愣了两刻,才慌慌忙忙端了灯谜的箱子,说:“姑娘请抽题目吧?”他跟前另一个大汉点上了香计时。
第一题,“一月七日,打一字。”
稚陵不假思索,轻声道:“胭脂的脂字。”
第二题,“十载相思风雨间,打一字。”
相思即有红豆的典故,在风和雨之间,则为澎湃的澎字。
如是,她一连猜到了四十九题。
第五十题,“宝玉不见且留下,东郊菱角藏藻荇,打一地名。”
香将燃尽,四下噤声,全都在等她解这一题。围观者众,从起初一小圈,到现在一大圈,男女老少,路过的都驻足停了一步。
稚陵掌心微微沁出汗来,不是不会解,而是她……
她轻声道:“宝字头,且字在下,是为‘宜’;郊字留耳,菱字无草,是为‘陵’。这地名,是宜陵。”
香恰好燃到了尽头,火星熄灭,周围爆出喝彩声,她抬头望着那盏挂在灯墙最上头一行的花灯,灯上描绘的石滩、角楼、江岸、山形,全然是记忆之中的模样。滚滚江水,无数将士黑甲红袍,船只竞流,乘风渡江,却是想象。
那大汉倒全没想到真的有人能连答对五十道灯谜,毕竟能想出来已经不容易了,何况还限定是一炷香时间。
他笑着说:“姑娘,喜欢哪一盏,自己挑吧!”
稚陵才恍然回了神,轻轻颔首,走到灯墙下,抬手正要去取下她看中的那盏,万马渡江的花灯,谁知此时,忽然一道娇喝:“哎!等等!”
稚陵下意识回头,却看到几位衣着贵气的男女向这儿走来,那为首的一位,穿着杏花粉长裙,罩一身雪白镶金边的狐裘,杏眼圆睁,着急就说:“张四,那盏灯给我取下来——”
稚陵侧过头,蹙了蹙眉,说:“这位姑娘,是我先来的,刚刚已依照这里的规矩答了五十道题,那盏灯已经归我了。姑娘不如另外再挑选?”
那姑娘愈发睁大了眼:“你知道我是谁吗?”
稚陵微微摇头,“不管姑娘是谁,也不能坏了这先来后到的规矩。”
那姑娘冷哼一声:“我表哥就是这里的东家。我早就看中那盏灯了,挂在这儿,不过是因为引人多多来玩儿,谁说就给你了?除非你出五千两银子。”
稚陵倒微微一笑:“姑娘的表哥是东家,可姑娘并不是。这五千两银,更是无稽之谈了。姑娘要想一想,你守规则,别人才会守规则。你若不守,别人也没有理由守你的规则。”
这姑娘哑了哑,却蛮不讲理,嚷道:“不管不管,表哥说让我挑的,我今儿就非要拿那盏不可!”
这黑衣大汉左右为难,毕竟得罪了东家的表小姐,跟得罪一个路人,孰轻孰重还是分得清的。
他便凑近稚陵,小声劝道:“姑娘,我们家表小姐可不好惹呀,姑娘要不换一盏……?”
稚陵淡淡笑说:“除非你们的东家亲自说。”
那位小姑娘瞪着眼,说:“你等着。”
她扒开了围观的人群,稚陵淡淡望着那盏灯,她实在很喜欢这盏灯,想来画这盏灯的人,一定去过宜陵。
她抬手想去取下灯,才发现她够不着,不得已踮起脚,还是够不到。
这时,旁边伸过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易取下了这盏灯,递到她手里,嗓音清冷低沉:“抱歉,家中妹妹无理取闹。这灯本该属于姑娘。”
稚陵闻声,接过花灯的手微微一僵,抬头看去,那人也正好垂眼看过来。
眉眼清隽,修长的眉,漆黑的眼,见到她的瞬间,肉眼可见地怔住。
好半晌,他怔怔道:“你……”
稚陵万万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出现,下意识攥紧了花灯的灯柄,如鲠在喉。
她没想到这卖花灯的东家就是钟宴,——她早该想到的,那般细腻的笔触,熟悉不已,那个人名呼之欲出。
几乎霎时,她垂下眼,立即抬手紧了紧缚面的面纱,低头欲走,却被那娇蛮小姑娘一拦,她堵着气:“等等,你多少钱卖给我?”
钟宴侧过头斥道:“其他随你挑,你不准再抢别人东西了。”
稚陵只想低头快点走,这姑娘跺了跺脚:“表哥,你是我表哥还是别人的表哥!”说着,负气闪到一边去,稚陵还要走,却被那人抬手拦住去路。
“阿陵,……是你么?”
她听得出,他嗓音微哑,掺杂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哽咽。
她垂头只低声道:“世子认错人了。”
迎面却又缓缓走来几人,稚陵只见一位年轻妇人牵着个小男孩,眉目盈盈:“清介,怎么了?”
转而看向了稚陵,稚陵抬起眼,和这个衣着华美的年轻妇人四目相对,霎时间又愣了愣。她走到钟宴的身旁,笑说:“怎么拦着人家?”
稚陵心中千回百转,只想到,莫非这位是他离开宜陵后娶的妻子,牵着的小男孩,是他的孩子?
如今他们各自婚嫁,已经不复当初,所以……还是不必多话的好。
钟宴却没有让她走的意思,低声焦切说:“阿陵,我找你找了很久……”
旁边妇人微微诧异:“清介,她便是你说的,阿陵姑娘?”
钟宴顾不上解释,只草草点了点头,急道:“阿陵,你怎么不说话,……还有,你,你都知道我是……”
稚陵终于忍不住:“世子不要再问了。”
你我已经见过面,只是你不知。她幽幽地想,不自觉眺望向那座仙客来酒楼,即墨浔正在楼上谈事,可不能被他知道。
钟宴望着眼前人,她衣着素淡,梳着的却是妇人发式,霎时如遭雷掣:“阿陵,你嫁人了?……”
他不管不顾攥住她的手腕,一直拉她到了参天古树后的僻静处,稚陵拗不过他的力气,被他强行拉过去,一路垂着眼。他的手,温度还是一如既往的低,骨节分明,修长清瘦;从前没有茧,现在大约是领兵做将军了,有了薄薄的茧。
树影落下参差的月光,拂在他们身上。他不肯松手,哑声问她:“阿陵,你嫁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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