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夏跟泓绿两人眼观鼻鼻观心站在床边儿。
稚陵模糊记起她好像是在净室的池子里……后来,体力不支,晕过去了。
晕之前,她还在想,即墨浔委实厉害,下水救人后,还……那么久。
室内静谧,稚陵立即阖起眼睛。身子太累,不如假装没有醒过来。
只听老太医道:“陛下,娘娘受了寒,寒气入体,身体虚弱,……臣开一副药,每日煎服……”
稚陵一听又要喝药,不由得苦巴巴皱起小脸,轻轻别过脸去。
即墨浔默了阵,说:“不喝药呢?可有别的法子?”
老太医沉吟片刻:“没有。”
老太医写下药方,交给医官,即墨浔忽然又问,但压低了声音:“可有……喜脉?”
老太医恭敬道:“回陛下,臣未曾诊出……”他顿了顿,斟酌着道,“许是老臣医术不精,陛下不如再宣太医院其他几位太医,一并诊断。喜脉关乎国家之本,老臣不敢轻断。”
即墨浔却略有烦躁地起身,踱了两步,最后抬起眼睛,对老太医说:“太医替朕也诊诊。”
老太医微微讶异,却是照做,说道:“陛下身体康健,并无不适。”
即墨浔摆手叫他们全退下,寝殿里,只剩他们两人。稚陵尚在想着,这些时日陆陆续续不知侍寝多少次了,也有一个月时间,却没有消息。
莫非是她身子太虚弱,不易怀孕?
还是没有诊出来?
她正遐思,即墨浔已撩开了帷帐,将她发呆的情状尽收眼底。
他道:“朕已让姨母和谢疏云离宫了。”
稚陵猛回了神,原来他早已发现她醒了,脸上顿时泛起了红晕,这时候应了声,但不知该说什么。
她觉察得到,他的视线落在她脸上,纹丝不动。
即墨浔已没有方才在净室的池水里,那般发狠的样子,现在他依然容颜冷峻,神情淡漠,仿佛片尘不沾。
他大抵不满她的眼睛避着他,手掌撑在她的枕上,俯下身来,鼻息相拂,龙涎香气刹那弥漫,她通身一僵,被迫和他对视。
她看到他幽幽的眼睛里,虽一贯冷漠,可此时倒有些无可奈何的温柔:“朕气的是,你身子本就虚弱,还下水救人?水那么冷,便是朕也受不了,况且是你?”
稚陵一时又愣怔住。
她感到额头被他轻轻印上一吻,她想,他是真的关心她,还是因为受了寒,便不容易怀孕?
否则他该不会问老太医那个问题。
她低垂着乌浓的双眸,唇角弯了弯,柔声向他保证:“臣妾以后不会了……”
他点了点头,直起身,将帷幔重新放下。隔着帘帷,他轻声道:“好好休息,朕过两日……”
稚陵睁大眼睛,“过两日?”
她似乎见他唇角一勾,许是什么好事,但没有言明,又叫她猜不透。
难道是准备升她的位份呢?
除此之外,她委实想不出有什么别的好事。
这遭下水,的确受了寒,老太医开的药苦得人神共愤,稚陵喝了两口,尽管捏着鼻子了,可还是哇的呕出,并想着,救人不单是一时的痛苦,若是不慎,还会有后续许多的痛苦。
臧夏拿了青梅果过来,小声说:“娘娘,吃点蜜饯儿吧?”
稚陵咬了一口,酸得终于记起来,除夕宫宴上这青梅果格外酸涩,她还需找尚食局的问责。
臧夏笑说:“诶,娘娘不是说酸么,怎么还吃光了?”
稚陵说:“酸就罢了,比苦味儿好。”
臧夏捂着嘴笑说:“娘娘昨日下水救人,可把程婕妤都看呆了。程婕妤说,娘娘看着柔柔弱弱的,却这般英勇,她委实不如也。”
稚陵笑了笑,垂着眼,说:“昨日太冲动了。”
泓绿说:“娘娘,萧夫人昨日派人送了些礼物,说是多谢娘娘救了谢小姐。礼单在这儿——”
稚陵接过看了,却是微笑摇了摇头:“她送的这些药材补品,都是极寒的,我这会儿可不能吃,……”她想,萧夫人大抵恨她两次坏了她的计划。
她轻轻叹息,用了清淡膳食,又觉得昏昏欲睡。臧夏说的什么新鲜八卦事,她没怎么听,直打瞌睡。
泓绿说:“娘娘,左右没事,再睡会儿吧。陛下也说让娘娘好好休息。过两日就是上元佳节了——”
稚陵闻言,眸子微微一闪,撑着腮倚在床头,只笑了一声,缓缓说道:“年年上元夜,年年也没有什么不同。宫中左右不过摆宴,热闹是热闹,可总归少了一丝人气。”
臧夏附和说:“是啊,宫里又没有灯会。”
泓绿说:“奴婢想起来小时候,家乡的上元节,夜里,街市上灯连着灯,好看得晃眼!我年纪小,还不知道上元节是男女们约会的日子,光看灯就能看一晚上……。”
臧夏笑说:“又没情郎,不看灯看什么?看人家卿卿我我花前月下不成?”
她们俩你一句我一句说了半晌,才发现稚陵迟迟没有应声。她像在回忆什么。
等她们俩都噤了声,她却又恍然回神,睁大了眼:“……”
臧夏轻轻说:“娘娘,累了便睡下吧?”
稚陵点了点头。的确犯困。
她在想,上元佳节对十五岁之前的她来说,都称得上美好二字。
和泓绿、臧夏她们描述的记忆里的上元夜,没有什么区别。
街市上人很多,人声鼎沸,各家年轻姑娘小伙都会在这上元夜里出门。
灯海光芒绚烂,每一盏灯都叫人爱不释手。还有载着灯山的车马游街,明亮如昼,映在宜陵城中纵横交错的河水上,波光粼粼,如梦如幻。
她从小到大的上元佳节,几乎都是牵着娘亲的手过的。
但除了娘亲,爹爹和哥哥,除了即墨浔,她还牵过一个人的手。
在她十四岁那年的上元佳节。
朦胧的月光相照,老树的枝条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红绦。据说那棵树已经活了百年,根深蒂固,挂的红绦经过风吹雨打,有的已旧到辨不出上面的字来。
老树旁边就是个摆摊卖红绦的,生意很好。
她不小心和娘亲走散了,乖乖在树下等着娘亲,看到别人都在买红绦去挂。她想,一个人挂一条,她家里有三个人,应该挂三条,便工工整整写了三次平安喜乐。
直到她抬头发现,不远处树影下站着个清隽伶仃的身影,心念一动,又买了一条。
第26章
这条红绦上,她左思右想,没有下笔。摆摊的老人说:“小姑娘,写给谁啊?家人的话,平安喜乐,若是心上人……”老人笑了笑,“不如写个长长久久?”
她慌忙摆手:“不,不是的……”但还是没有想好写什么,索性决定先将那三条红绦挂上。
但要把红绦挂在树上,就十分为难她了。下边的枝条上已经挂得满满当当,没有可以系的地方。
她努力踮脚,也够不到上边的枝条。
树影隐匿的影子终于缓缓走出来,抬起手,将那上边一根枝条压下来,好让她够到。
他并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她——微垂着眼睫,目光落在别处,映着明晃晃的灯海。
她笑起来:“阿清哥哥,谢谢你。”
他才下意识望她一眼,极快地撇开。
他瞧见了她手里剩下的没有写上祝愿的红绦,微微一愣,她的手轻轻掸了掸那条红绦,向他笑道:“阿清哥哥,你有没有什么心愿?我替你写。”
替他写的理由么……略显蹩脚,她说,因为她近日在练字,所以瘾大。
他似乎轻轻弯了弯眉眼,眼里有淡淡的一痕笑意,却只是摇了摇头。
她微微思索后,写上“封侯拜相”四个字。她想,这应是古往今来,无数男儿的志向,他……也许不例外呢?
她不知道他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大抵这样热闹的日子,也呆在院子里,未免太闷。
但他不去逛灯会,干站着,未免还是太闷。
她又寻了一个蹩脚的理由:“阿清哥哥,我跟我娘亲她们走散了,一个人不敢走,能不能陪我找我娘亲?”
他又愣了愣,静了片刻,轻轻点头,说:“好。”
她欢喜不已。
走在摩肩擦踵的街市上,她像往常牵住娘亲的手一般,下意识牵住他的手。修长清瘦,温度很低。她意识到牵的人是他时,又有些舍不得松开。他画画儿很厉害,她见过他画的宜陵的山水,一笔一笔,笔触细腻,她没想到那么厉害的手,牵起来是这样的感觉……
他有些跛脚,所以走路走得慢一些。
她也慢慢地走。街市很长,像走不到尽头,回头望他时,他眉眼清隽,烛光照在他穿的青色锦袍上,缠枝莲的花纹折射着微微的光,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显得太明亮了。
但……第二年他便不告而别了。
一切仍在,仿佛人间蒸发。她本来以为,她和他也算很熟了——直到他这般悄无声息地离去,她方才明白,其实连他究竟的姓名身份都不知道,怎么算得上熟悉。
两日后的上元佳节,宫中和往常一样,摆了宫宴,请了些王公贵胄、皇室宗亲进宫赴宴,歌舞丝竹,觥筹交错,除了今夜有一轮满月之外,其他的,和平日的宫宴别无二致。
稚陵撑着腮,跪坐在案前,模模糊糊地想着往事,虽没有喝酒,却觉得困乏。程绣悄声说:“裴姐姐,你今日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她微微一笑,才打起精神,向她道:“没什么,只是殿里闷了些。”有些无聊罢了。
程绣说:“唉,往年我最盼着上元节了,想当初,上元夜里,给我送花灯的,从我家门口排到……”
稚陵笑着望她一眼,听着程绣说着她自己的往事,她心中想,不知今夜的长街上,是什么样的景象。
她还记挂着即墨浔前两日看她时说,过两日怎么怎么,她以为要升位,可直到宫宴结束也没听到宣旨,大抵他只随口一说。
众人各自散去,她还要留在这儿监看一会儿善后,已经戌时,回去洗洗睡正好。她近日……确实很困。
怎知她还倚在小案上,一边打瞌睡一边看宫人们来来往往干活,忽然来了个小太监,细声细气道:“娘娘,陛下召您去涵元殿侍奉。”
稚陵强打精神,抬起眼:“什么……”
泓绿倒是眉眼欢喜,转头就搀扶着稚陵起身,一边道:“娘娘还愣着做什么……”
臧夏说:“娘娘,莫不是陛下要升位了!”她连忙给那小太监塞了一把钱,悄声问他:“是什么事呀?”
小太监低眉顺目,摇了摇头,说他不知。
臧夏益发觉得今夜有好事,却看稚陵眉目淡淡,蹙着眉头,轻声说:“我这右眼一直在跳,该不会……”
不管怎样,去了便知道了。
到了涵元殿里,吴有禄亲自出来迎她,笑吟吟的,压着声音说:“娘娘先去翔鸾阁换衣裳。”
稚陵微微疑惑,但想到上回在翔鸾阁侍寝,也是这个流程,不疑有他,进了阁中,两个侍女行了个礼,捧来一套衣裳。
——但,她近前看了一眼,怎么却不像是侍寝穿的那个,亦不是宫装,倒更像……
寻常富贵人家妇人穿的衣裳。
这是一套月白色衫子,外套着鹅黄披帛,她愈发觉得奇怪,却听这位宫娥笑道:“娘娘,都是陛下吩咐的。”
稚陵甚至想到难道即墨浔觉得光是宠幸她太寡淡了,要玩些什么别的乐子,比如叫她扮做民间妇人,他来演一演暴君强夺人妻的戏码。
这两位宫娥服侍她穿上这套衣裳,又为她梳了一个民间妇人的发式,簪上些轻盈小巧的簪钗首饰,清秀好看,不惹眼。她们最后将一张小小面纱捧给了她:“娘娘请戴上吧。”
稚陵于此时才迟缓地问:“陛下要带我出宫?”
宫娥不敢多言,只垂着眼摇头。
稚陵望着镜中自己,倒是一刹那恍了恍神,肩上轻轻按下来一只手,她惊得回头望去,一身月白色锦袍常服的即墨浔,正立在她身后。
玉冠束发,锦袍素淡,没有什么花纹图案,倒是显得低调。腰间束着躞蹀,挂了他的佩剑,剑鞘同样是没有花纹。连穿的乌靴都没有多余装饰,打眼一望,只叫人觉得是个……祖上富过但已落魄了的公子哥。
偏偏他长相俊美,是穿得再素淡,也能在人群里一眼望见的角色。
稚陵还没有开口问,他垂着眸,嗓音里含着些许笑意说:“朕带你出宫。”
稚陵彻底愣住,不可置信地望他,她几乎想了许多种可能,偏偏没想到他……他说的好事是要带她出宫。
她愣了半晌,才见他的手指轻轻摩挲在她的鬓边,力度轻柔,嗓音低缓磁沉:“怎么愣着,不想出宫么?”
她心里虽万分欢喜,可却还有一点理智。
坐在出宫的马车上时,她轻声问:“陛下为何带臣妾出宫?”
即墨浔蹙了蹙眉,马车颠簸,刚出了端门,又颠了一下,稚陵身子不稳,直接颠在他的怀里,他动作微顿后,旋即直接把她揽在怀中,让她好躺在他的膝头。
他轻声说:“朕觉得宫中太医的医术,固然是好,心思却未必纯正,朕不放心他们。听说上京城中一处医坊里坐堂的大夫,颇有妙手回春的本事,朕打算让他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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