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承明殿取近路,便要路过虹明池上飞架的二十三孔望仙桥。
时值傍晚,雪雾茫茫,望仙桥上绰约一道纤细人影正在桥上舞剑。袖衣翩飞,斜阳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水面朦胧倒影,剑光纷纷。
稚陵抱着琴,在原地望着谢疏云舞剑望了好一会儿,她舞起剑来,何其的潇洒快意。
她心中羡慕不已。
她轻轻喟叹,等谢疏云走了才离开。
回了承明殿,臧夏连忙迎着她接过琴放到琴台上,泓绿打了热水过来,见她双手冻得发红,又心疼道:“娘娘,在宫中练琴不好么?去外头,天这样冷……。”
稚陵双手浸在铜盆里泡了一会儿,感觉暖和起来,她笑了笑,拿棉帕擦干水,解下氅衣仔细挂好,说:“你不是不知道我,喜欢清静。若在宫里练琴,总有琐事烦扰,练不好。”
泓绿无可奈何,递了暖炉和暖手抄过来,稚陵身上渐渐暖和,坐在案前,处理她出门后积累下来的琐事。
明日长公主要启程回洛阳,即墨浔替长公主准备了不少礼物,让她带回去。这是难得由他自己亲自办的礼单,旁人插不上手。
宫中琐事处理完,用了晚膳,她坐在绣架前,捏着银针,想着前几日即墨浔说,让工部重新绘了一整幅扬江东南岸的地势地形图,等绘好了,让她跟着看看有无错漏。
她想,最迟明年,他就要出兵南征。
收复失地,是她一直盼望的,若能帮得上忙,自然再好不过。
大约是心里憧憬,下针时,似都流畅些。烛灯明亮,照在绣袍上,这尾金龙的角,逐渐有了雏形。
臧夏蹬蹬蹬进殿来,直道:“娘娘,萧夫人递了帖子过来,……”
她远远儿望见稚陵针下金线泛光,闪了眼睛。稚陵闻声,针线微顿,接过帖子来看,轻轻念道:“正月十二……游虹明池。”
臧夏说:“娘娘去不去?”
稚陵微笑,将帖子折好放在高几上,说:“萧夫人是陛下的姨母,她相邀,自然要给她面子。”
臧夏说:“不知是各宫娘娘都有,还是只送到咱们这儿。”
稚陵重新拾起银针,绣了两针,停下来仔细看了看,才继续绣,淡淡说:“就算是只请了我,也不要紧。届时,我叫上程婕妤她们一起。”
臧夏疑心是因为除夕夜里,萧夫人计谋未成,当成是娘娘她告的密,所以要来敲打敲打娘娘。她心底嘟囔,萧夫人她又不是陛下亲生母亲,却还想欺负娘娘不成?
听闻萧夫人的丈夫,大将军谢忱,从前就很看不起娘娘。
稚陵只绣了一点,绣得谨慎小心,难免耗费心神。问了时辰,才知已经过了戌时,今夜……即墨浔还会过来么?
他大抵要多跟长公主说说话,否则明日一走,又得明年才见。
明晃晃的月光漏进窗中,被雕花的绮窗分割成一片一片,难得无风无雪,躺在床上,很快便睡着了。
“阿陵,你快去街上买醋回来,家里醋不够用了——”
她听到娘亲的声音,揉了揉眼睛,回头一看,娘亲正在灶台跟前忙前忙后。院子里有磨刀声,探头一看,是爹爹坐在磨刀石跟前,手里一柄磨得锃亮的刀。他发现了她,笑呵呵抬头:“阿陵,看,爹爹猎回来这头鹿,咱们晚上吃烤鹿肉。”
她茫然地低头,自己穿着一身绿锦面小袄,青白色下裙,摸了摸头发,扎着双丫髻……
娘亲催得着急,她熟练从罐子里拿了铜板,出了门,是熟悉的路。沿街屋舍矮檐高高低低,刚下过一场寒雨,地上青砖湿漉漉的。
经过石塘街时,冬天里那颗高大的梅子树,光秃秃一片,噼里啪啦滴着水。
雨后湿冷,她打了个寒战,小步跑着,去买了醋回来,推开门,喜滋滋唤着娘亲。没有人应。她定睛一看,却只看到熊熊火光。
大火烧得屋舍房梁顷刻间焦黑颓倒,灰烬在狂风中乱舞,眼前的世界像被烧融,模糊得看不清了。
不知几时,飘起了茫茫大雪。火光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放眼无垠的雪花,掩埋了所有大火肆虐过的地方。
她从梦里惊醒,又怔了好一会儿。那是她十五岁,和爹爹娘亲哥哥过的最后一个除夕。
她轻轻摩挲着娘亲留下的白玉钗,再睡不下,索性起身,点了烛,坐在绣架边,又绣了一会儿,心里才安定了些。
至少她现在,不是无家可归的……未来的日子,也会慢慢变好。等即墨浔真的出兵南下,收复了河山,她一定要去宜陵,将这个好消息,祭告他们……
月光已淡隐云层,今日大约有雪,但风声小,不会下太大。
送行长公主的队伍浩浩荡荡离开了禁宫。稚陵悄悄望着即墨浔,即墨浔的目光却只追着那浩荡的车队,目光眷恋不舍。刚刚饯行时,他端了酒,递给长公主时,摸着杯盏,觉得凉了,便立即叫人重新烫来。
稚陵心里也有些羡慕长公主了。
他一定是将长公主当成真正的家人,才有这样深厚的亲情;那么何时……何时他也会将她当成真正的家人呢?
这两日,听说平西将军递来了贺岁的折子,程绣便跟着水涨船高,连着两日侍奉了晚膳。臧夏在她跟前嘀咕说,有个厉害的父亲,果然就不同。
泓绿笑说:“谢小姐也有个厉害的父亲,可陛下就不想纳她呢。”
稚陵闻言,手中的针不小心刺破了指尖。沁出一颗细小的血珠,沾到绣袍上。她轻呼一声,却看血已凝在了刺绣上。
她只好拆了这一段,重新换了新线绣上。
她想,有个厉害的父亲固然重要,但这个父亲的想法也一样重要。平西将军,是即墨浔想要笼络之人,可利用的价值更高;谢老将军,是一贯追随即墨浔的人,却想与他争权,他自不想让权柄旁落。
等候这许久,未见他来,看来下午即墨浔不会过来了,稚陵便放下绣针,起身换了衣裳,打算去竹林深处无名小亭里练琴。
臧夏见状,说:“娘娘,万一陛下过来呢?”
她是不肯让稚陵冒着雪自己出门才这么说,稚陵只笑着摇摇头,穿好了鹤氅,背着琴出门了。盖因她这几日发觉抱着琴太沉了,便抽空缝了一只琴袋,可以背着,减轻负担。
她背了琴轻车熟路出了承明殿,外头偶尔飘着零星雪花,才过未时,天色尚明。路过二十三孔望仙桥时,却见谢疏云又在此处练剑。
稚陵驻足悄悄望了一会儿,挪不动脚步,暗自想着,不知她练的这一支剑舞叫什么,虽想去问,可又怕唐突了她,便站在原地,努力记下了几个招式,想等得空时,找宫中教坊司的姑姑询问一二。
这几日,谢疏云在这望仙桥上练剑一事,阖宫上下都有所知,说她立于桥上舞剑,翩然若仙,稚陵觉得,这传言不假。
等她练了两三遍,稚陵想,自己或许没什么舞剑的天分,她的招式,只能记一两个动作。
她悄无声息地离开,寻到竹林深处小亭里,擦拭石台石凳,将雉尾琴放在石台面上,取了琴袋,翻开曲谱,拨起琴弦来。
在幽寂的雪林里,弦铮铮而响,琴音低沉悲哀。
她已练好了开头这一段,不过偶尔还是会忘了谱子,叫她烦闷。
在连着弹错了两三回,且都错在同一处后,稚陵有些苦恼,练得累了,见四下无人,直直趴在琴上闷声叹气。
若有人在,她要维持自己端庄贤淑、泰然自若的形象,怎么也不能这么趴在琴上;若有人在,她要呈现最完美的自己,怎能练一段曲子弹错这样多回,……
这也是她挑选僻静无人处练琴的缘故之一。
她虽幻想过哪一日她在月下抚琴,而即墨浔无声无息站在身后听她弹琴的情景——可那个情景里,她弹琴该是行云流水,三日绕梁,而不是屡屡弹错,断断续续,还得看谱。
她总希望她足够好,只要她足够好,……他就会喜欢她。
她直起身,重新从第一个音开始弹。
可直起身的同时,她一眼就看到,远处模模糊糊几个人影。竹丛掩映,有踩雪的吱吱声,稚陵一凛,慌忙起身。
再一细看,最左边的穿着蓝色衣袍,正是首领太监的打扮,那么来人毫无疑问,定是即墨浔了。
他……他怎么会到这么僻静的地方来?
稚陵只下意识抱起琴,头也不回沿着小亭后边这条小径悄无声息地离开。
如她所想,她在他的面前——应该是完美足够好的形象,挑不出一丝缺点毛病。
他应该,没有发现她刚刚趴在琴上直叹气吧。
总之,她下次要换一个地方了。
从这条路绕回承明殿,便需要兜一个圈子,走到半路,稚陵恍然察觉到自己缝的琴袋落在小亭中。
只是回去拿……万一遇上他们,即墨浔若问她为何见他就走呢?
第24章
吴有禄陪同即墨浔到了这僻静无人的小亭子跟前儿,先前听到琴音,却不见人;此时走近,人么……似乎跑了。
只有石台旁落下一只琴袋。
即墨浔淡淡踏进小亭,垂眼扫视一周,却蹙着眉,道:“前几日陪皇姐散步时,就听到此处有人弹琴。连着几日皆是如此,怎么今日朕来一探究竟,人便不见了?”
他望了眼这只琴袋,再望向亭后这条小径,径上雪地一行脚印,离去匆忙。
吴有禄想着,这宫中精通琴艺的娘娘少说也有七八位,会弹琴的更多了,……说不准是一种欲擒故纵的手段?
只是凭他这几回听到雪竹林里的琴音,不能说好,断断续续,练上一段,又从头再来——约莫是弹错了,不算熟练。
吴有禄好歹在宫里做了这么久的太监总管,有些鉴赏力,他想,那位弹琴之人,应不会是裴婕妤。
他斟酌着笑道:“陛下,或许是那弹琴的人,自知琴艺疏浅,见有人来,便羞愧逃走了。”
即墨浔微微点头,没有再纠结这问题,却拿走这封琴袋,说:“一会让人去认认,是谁弹琴。”
他倒没有特别缘故非要知道是谁,只是心底好奇。先前在竹林丛外依稀见是个女子,竹丛掩映中,辨不出模样,依稀是乌鬟鹤氅的寻常打扮。
他见她大抵是总弹错了音,十分懊恼颓丧,——干脆趴在琴面上,叫七根弦同时嗡嗡铮鸣了一下,等过了一会儿,又只得直起身继续练琴。他不由觉得那人……可爱。
可爱,便首先要排除他的裴婕妤了。她想来端庄谨慎,小心翼翼,绝不会做出这般生动憨态来。
那么会是谁?
谁知拿了琴袋,回去叫各宫人认一认,却没有一个认下。
稚陵一望见那琴袋,心里立即咯噔一下,脸上只装得波澜不惊的样子,摇摇头说不知道。
吴有禄想着,那个人自不会是婕妤娘娘,颔了颔首没有多问。
臧夏等他走后才悄声问稚陵:“娘娘,万一陛下晓得了呢?”
稚陵说:“等晓得了再说罢。”
吴有禄在后宫兜了一圈,问下来,没人认,直到他想起了……失宠许久的顾更衣。
顾更衣因着装病的事,被打发到了最偏远的北苑住着,吴有禄进门望见她憔悴不已,一张姣好容颜昏沉失了颜色,不由叹息,这帝王恩,最寡薄。
他本也没想着会是顾更衣,因她失了宠被贬后,便郁郁不出门了。
哪知听了他的来意,顾更衣那暗淡眸中忽然一亮,说,弹琴的便是她。
——
正月十二日,萧夫人约了稚陵游虹明池的日子。
稚陵坐在妆镜前,臧夏便捏着玫瑰金簪子笑盈盈在她眼前晃了晃,说:“娘娘,陛下都说好看,今日就戴它罢?”
稚陵唇角微微扬起,点了点头,默许了。臧夏欢天喜地,不忘把白玉钗子收在一边。
臧夏说:“也不晓得萧夫人做什么。”
稚陵道:“她大约要‘先礼后兵’。想来她也和程婕妤一般,认为我说的话,在陛下跟前,总有几分重量,便想叫我去说谢小姐的好话。”
臧夏愣了愣:“娘娘,那咱们还要去么?”
稚陵说:“明面上,总不能拂了她的面子。毕竟是长辈。”
等到了约定的兰梦亭,萧夫人尚没有来。稚陵坐在亭中,目光远眺池面。因是个大好的晴天,池面上的冰泛着粼粼的日光,雪正在化,所以寒冷,她揣着银狐皮做的暖手抄,抱了只暖手炉,才觉得好些。
不多时,没见萧夫人,倒是见程绣笑着过来,打招呼说:“裴姐姐,你来得早。”
她也揣着银狐皮的暖手抄,一见稚陵,又忙不迭夸了她的手艺一番。
但未见萧夫人的人影,立即耷拉下了脸,变了一副样子:“裴姐姐,怎么东道主反而没有来?”
稚陵淡淡笑说:“萧夫人客居的宫殿,大约离这儿远了些。”
程绣就道:“裴姐姐,我晓得她存的心思,姐姐可不要上她的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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