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黯然躺下,眉眼间一重无人堪解的寂寥。
她便猜测:“殿下,是在想母妃么?”
暴雨倾盆,他两手枕在脑后,眉眼寂寞如斯,似乎淡淡嗯了声,说:“我也可以不做皇帝的。只要母亲还在……。”
“若母妃还在,见到殿下长大成人,年少有为,心里一定很高兴。”
稚陵还想等他后话,却看他已累得睡着了。馆舍外是狂风骤雨,她连日的惴惴不安随着即墨浔归来而消失,也终于可以安心睡觉了。
她本以为见到这样多血会睡不着,哪知并没有预想之中做噩梦,反而睡得格外踏实。
她想,在他身边,是这样令人安定。
可就在即墨浔成事那一夜,那位法相寺的尘芥和尚却圆寂了。
这尘芥和尚一句谶语间接害了即墨浔和萧贵妃母子离分,也害得他小小年纪就要离京远走。即墨浔一度觉得,定是皇后母子设计安排。他本是想去法相寺杀了尘芥和尚,只是忙于血战暂未理会;岂知他就圆寂了。
之后好几回,她都听即墨浔深深遗憾此事。
现在他是堂堂皇帝,往事如烟,悉数都成了史书上寥寥几字,他才稍有释怀。
现在,萧贵妃的灵位供奉在法相寺里,稚陵暗自猜测,他大约是想提醒自己,不要成为先帝那样的皇帝。
祭拜完,出了往生殿,即墨浔也没兴趣吃法相寺的素斋,便该下山回宫了。
即墨浔问左右侍卫,可曾抓到那只孽畜,侍卫垂头答道:“回陛下,那孽畜钻进密林后不见了。”
即墨浔眉眼深寒,又问僧人:“寺中此前有见过这兔子么?”
僧人纷纷摇头。
即墨浔沉吟时,忽见一道绯衣身影大步上前来,手里提着一只布袋,袋中似有活物挣扎。他拱手道:“陛下,臣已抓住此兔。”
即墨浔微微诧异,目光看向立在眼前的钟宴。
诧异的是,分明早间见钟宴没有什么精神,这会儿却又和寻常无异,不像生了病的样子。难道他此前是装病?他委实想不出钟宴如何在这样短时间里,就自行病愈了。
吴有禄连忙把那布袋子接过来呈给了即墨浔看,打开袋口,稚陵也望过去,赫然就是那只赤色的兔子。即墨浔拧着眉,摆摆手,道:“带回去。严查。”
第40章
此次出宫去法相寺祈福,其成效肉眼可见,总算了却即墨浔的一桩心事。
他后又听从稚陵的法子,命人在坊间大肆宣扬了法相寺中的吉兆,甚至编出童谣在街头传唱。
而他心中择定的主帅人选武宁侯父子二人,他过几日派遣太医再去看看钟宴的病情时,听太医回禀钟宴已然痊愈无恙。
一时间,南征气氛高涨。
即墨浔的旧部们是一贯反对他的,认为挥师南下靡费财力军力,且不说赵国正是如日中天,……但反对声已然淹没在了支持声里。
因此即墨浔任命钟宴募兵操练,屯兵于上京城以南二百里的灵水关。
灵水关到上京城一来一回,快马也需一日时间。水草丰美,适宜屯兵。
即墨浔上朝回宫,将这消息告诉稚陵时,见稚陵眼中格外明亮,喜上眉梢一般。
稚陵心想,那日见到钟宴,开解他,想来他也能放下了罢。
但她心里却还有一桩没放下的心事。即墨浔叫人去查那只无端窜出来的野兔,查出来是寺里小沙弥不日前在林子里捡到,便养在寺里,岂知孽畜野性难驯,险些伤到人。
那小沙弥虽已判了一个秋后问斩,稚陵心中却隐隐觉得哪处不对。可看呈上来的卷宗一条条清清楚楚,证据吻合,没有什么毛病,只好想着恐是自己跟即墨浔时间久了,也沾了他多疑的个性。
春光短暂,御花园中梨花谢去,一阵雷雨后,臧夏上回说要做夏衣,这两日阴雨暂歇,便觉得炎热起来,能穿上夏衣了。
承明殿里养了两大缸荷花,这时节正是抽条生长,稚陵眼见着它们从巴掌大的圆盖,长得如今这银盆大,翠色亭亭,在初夏阳光里格外通透。
臧夏捧了新衣进殿来,瞧着稚陵渐渐显怀的小腹,盈盈一笑说:“娘娘,试试新衣服罢?”
稚陵点了点头,臧夏帮着她换上这身水绿色妆花锦裙,说:“娘娘,方才,朝霞又递帖子来了。”
从上回程夫人进宫来探望程绣以后,程绣隔个一月半月的便要去内务府递牌子请程夫人进宫来。
进宫也就罢了,每每还都要递帖子邀娘娘一起。
臧夏每回都要以为她们打什么如意算盘,紧绷着不敢离开稚陵半步,但每一回她们又什么都没做,无外乎是给稚陵带了些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宝方记的酥糖,稻花村的酱鸭舌,知味馆的饺子……,程夫人说娘娘许没有吃过,尝尝。
巧匠手作的九连环,七巧板,华容道,鲁班锁,程夫人买了来,说等小殿下降生,便能拿来玩了。
程夫人自己绣的小孩子肚兜、鞋袜,说给小殿下准备的;近来上京城里有什么东家长西家短的新鲜事儿,程夫人也絮絮叨叨能说一箩筐,……
臧夏觉得程夫人真是好,把娘娘也当自家女儿般对待,娘娘她举目无亲的,程夫人这般,真真让人难把持住。
娘娘她也确实把持不住,后来次数多了,程夫人也和程昭仪两人上承明殿里坐坐,一道聊些家常。
臧夏说完,见稚陵的眸光微微亮起,唇角弯了弯说:“知道了。”她想了想,添补道:“不如请她们来我这坐坐。”
今夜月明千里,出东山而照宫城,天上星子寥寥,愈显得月光皎洁。
即墨浔过来探望稚陵,却见得程夫人与程绣也在,步子在门庭外微微一顿。
他晚上来承明殿,有时要到夜里,便不想扰了稚陵的睡眠,不让人唱驾通传。
自然,近些时日,他又有些喜欢看到,他突然到来,稚陵脸上微微惊喜的神情。
所以时常只带个把仆从,悄悄过来。
只是这时,程夫人与程绣同在,他倒不好这么直接踏进门中,吓她们一跳,因此踌躇。
吴有禄在旁悄声说:“老奴要不通传一声?”
即墨浔道:“罢了,朕过会再来。”
说着,自己跟吴有禄主仆二人另去承明殿里别处走了走。
月光如水,□□中花树影参差横斜,他背着手在花树旁踱了两步,见这院落里养的一树石榴花开得极好,榴红欲燃,伸手拨弄一番,却在想着:她爱吃石榴么?他倒是爱吃。
又踱了两步,踱去了后廊上,为了节俭,后廊上的灯一般不点,他抬手撩起一扇垂遮的竹帘,刚要迈步,却不想这里竟正对稚陵她们所在的寝殿里那扇花窗。
乌金履定在原地,他却听她们不知说说笑笑什么,依稀的声音隔窗传来。
这角度,只能望见坐在跟前的稚陵的侧脸,烛光袅袅中眉眼温和清丽,穿的是水绿色的锦裙,似是程夫人讲了个八卦,她也在笑,不过笑得没有很张扬,只把唇角稍微弯了弯。
烛光映进她双眸,显得那双乌浓的眸格外明亮。
怎知眼望着月上中天,素辉千里,她们竟还在叙话。
花窗里照出来的光柔和洒在他身上。
吴有禄见即墨浔兀自在后廊踱步,寻思着,陛下就算进殿去了,难不成,程夫人她还能为难到陛下么?
但他想,陛下许有他自己的考量。
直到即墨浔因为身量太高,不小心碰得廊上护花铃叮铃铃地响,才叫稚陵下意识往花窗外望去。
这一望,就望见了颀长身影立在廊下,扶住花铃的手骨节分明,略显慌乱地伸手停住垂悬的护花铃。墨色缎袍上绣的九尾金龙,在月光底下熠熠地泛着微光。
花窗里透出的烛光远远儿照上去,显得他棱角分明的脸,一半在暖黄的光晕里,一半在冷寒的月光中。
她吃了一惊,却下意识直了直身子,冷不丁和即墨浔的视线相撞。
他漆黑的眼睛闪了闪,薄薄的红唇向着她弯了个正好的弧度。
他也不语,只远远瞧着她,不自觉中朝她笑了笑,叫她心跳漏跳一拍似的,转而急促,血液微沸。
那边儿程夫人问她:“外头怎么了?”
稚陵一慌乱,匆忙收回视线,向程夫人笑了笑:“没什么,是夜里栖在檐上的鸟儿。”
这话倒被即墨浔给听得一清二楚。
程夫人瞧着时辰,笑说:“哎哟,时辰也不早了,一说起话就说不完。娘娘也该歇息了。”
等送了程绣母女两人离去,稚陵忙要转去后廊,在廊边月光晶莹处,恰撞上了转角过来的男人。
他不等她反应,已伸手揽住她,叫她一步微晃,就稳稳跌在他怀里,可把稚陵吓得心跳加快,她却听他低笑,嗓音在头顶响起:“嗯,朕都成了栖在檐上的鸟了。”
稚陵脸色微赧,被他呼出的热息洒在耳边,弄得耳根红透。她低声说:“陛下来了,怎么也不让人通……”
话未毕,他伸手来抬起她的下巴,俯身便吻了又吻,才说:“朕见你们正说得高兴。”
稚陵暗自想,原来他也晓得他自己没趣,不由悄悄地又弯了弯嘴角。
月光皎皎,从廊间垂挂的竹帘里丝丝缝缝照在身上,朦胧清冷,他身上龙涎香气逐渐笼罩住她。
他随口问她:“你觉得,程绣怎么样?”
稚陵心道,她是吃人嘴软,这会儿自要说程绣的好,便一条条一列列搜索枯肠把能想到的好全说了。只是说完,见即墨浔的神色微顿,若有所思,半晌才点了点头,但未说什么。
初夏夜里,说冷不冷,但躺在床上就又觉得热了,饶是已换上了竹席,稚陵仍能感觉到,即墨浔好像有点太热了,辗转反侧。
去年夏天,原定是要去北河行宫避暑,但因连日大雨,便没有去。今年看样子,若是去行宫,她自己怀着孕,是去不了的了……她正想着,即墨浔又翻过身,恰在盈盈月光里和她面面相觑。
即墨浔说他身上出了汗,黏腻得很,起身去了净室沐浴。稚陵等他半晌,迷迷糊糊睡下了,后半夜即墨浔沐浴回来,虽轻手轻脚的,还是叫她惊醒。哪知不经意碰到,身上水珠冰凉——他难道是用冷水沐浴的么?
但他回来后,便没有再辗转了,总算睡下。
过了几日,稚陵在明光殿里陪着即墨浔看折子时,瞄见这封折子上,又提起了即墨浔的婚事,说他今年行冠礼,便该大婚。
她心头一紧,等着即墨浔这回的批复,他略有迟疑,好半晌才落笔写了个“知道了”。这桩事无论如何总要面对——她想,他心里或许还没有合适的人选,所以才这般迟疑犹豫。
今年以来,她益发觉得他对她还不错,勉强算得上顺风顺水:协理六宫,兼怀身孕,他也时常到承明殿来看她。
只是不知,自己在他心目中可有足够做皇后的分量……。若是足够,她应该毛遂自荐一番。
她这厢思绪万端,拿手里丝绢团扇掩着半张脸发呆,即墨浔见了,抬手从她手里抽走团扇,笑说:“想什么,这样出神?”
稚陵一惊,才蓦地回过神来,眼前人双眼含笑,正瞧着她,她说:“臣妾在想,暑热难捱,陛下今年要去行宫避暑么?”
即墨浔一笑,漆黑的长眼睛微垂,视线落向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探出手,极小心地抚了抚,嗓音温柔:“舟车劳顿,伤了朕的孩子怎么办?”
稚陵却没想到他因要陪着她便不打算去了,一面心里欢喜,一面更觉得,说不准他心中也属意她做皇后呢。
她怀揣这么个想法,愈发觉得日子有了盼头。
臧夏说,娘娘可是做了什么美梦,怎地这些日子天天在笑。
泓绿跟她一唱一和的,“娘娘铁定是梦见了什么金龙入怀啊,燕姞梦兰而生郑穆公,娘娘铁定能生小太子。”
稚陵垂着眼睛微微一笑:“什么也没梦到,只是太医说了,心情好对孩子好。”
她倒是想梦见个什么,但近些时日——她夜夜好睡,无梦到天明。
她坐在绣架前,绣了几针,室内静谧,她一面绣一面想,到了晚膳时间了,这几日即墨浔一直是到承明殿来用晚膳,因此早已吩咐人备好了他一贯爱吃的菜肴。
只是今日眼见天色暗下来,却没有动静。
过了戌时,臧夏才瘪着嘴过来说:“娘娘,陛下下午议完事,就去昭鸾殿用晚膳了。”
稚陵手里捏着的细长银针刺错了地方,她低落垂了眼:“那咱们用膳吧。”
她嘴角的笑意一下子变得勉强起来,缓缓从绣架前起身,吃饭时也心不在焉。泓绿说:“娘娘,再用小半碗吧。陛下说了,娘娘身子弱,得补一补。”
稚陵淡淡地说:“陛下又不在跟前。”
说罢,她却又陷入深思里,逗起了鸟儿来,又不由得想,恐怕是这段时日,他予她独一无二的宠爱,叫她心里受不得跌下来的滋味,所以这般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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