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疏云默了默,抬起眼遥遥看向高台上至高至寒那个位置。
元光帝眉眼淡漠,漆黑的眼睛被冕旒遮挡着,光照不到那里。
宫宴结束,吴有禄才发现陛下一杯未饮。此前三军班师回朝的庆功宴上,陛下也不曾沾一滴酒。若是往常,这样的喜事,少说也要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他不知道的是,即墨浔不再饮酒,皆因这世上,他无法再像从前一样,毫无保留地将后背交给一个人——稚陵看顾他,会帮他处理得很妥帖——如今没有了她,世上也没有第二个人,让他能放心地烂醉过去。
他在宫道上徘徊,渐渐走到去年宫宴结束后,他等她的地方。
一盏宫灯昏暗嵌在壁上,他抬起眼,看到纷纷扬扬的雪花。蓦然间,他想到,在世上,那些不可与人言说的心事,那些他的烦恼,他的快乐,他的忧愁,他的喜悦,更与谁说呢?
他撑了一把墙壁,冷得冻手。他回到涵元殿,坐在寝殿里,睁眼到天明。
去年此日,他、皇姐还有稚陵三人在承明殿里说说笑笑。皇姐送了她一把雉尾琴,絮絮叨叨说起那个卖琴的琴师,为了救治重病妻子而卖艺卖琴的故事。他听得不耐烦,只觉皇姐乃是善心大发。今日回想,去年的种种皆已成回不去的美好过往,连稚陵在那时的一颦一笑,历历在目。
他彼时暗自嘲笑那琴师,没有本事;今自嘲不已,自己还不如那个卖琴的琴师。
他几乎能在宫中每一个地方看到她曾经的身影。
他在春风台练剑时,她不再会在台下远远儿地看,也不会带来一盅她亲手做的银耳百合羹,更不会小心翼翼地期盼,他能待她好一点儿。
他在明光殿的长案前批折子时,他下意识唤了一声“稚陵”,想念起她素手纤纤揉在脸上的滋味,想念那一线朦胧的兰草香,想念她在案边细心研墨时的认真模样。
似见她立在门外,斜阳的光半罩住她。他觉得自己太可恨,那时不知她病了,想当然地以为她争风吃醋,便叫她来明光殿门前站规矩,叫她黯然神伤。如今只要想一想,若让他站在门外,看着她和钟宴两人一起读书写字画画,他只怕要当场拔剑劈开殿门,气得呕血——对于心中所爱,哪里能真正做到大度?
见望仙桥,便要记起她纵身跳进水里救人的善良英勇;见飞鸿塔,便要记起她在这里刻苦练琴,伏在琴上叹息的可爱;见她的妆奁,便要记起她当日梳起长发,不经意回头时,长发如瀑散落,像一匹光滑黑亮的绸缎,他给她簪上一支玫瑰金簪,她十分欢喜,眉眼盈盈;见她的药碗,便要记起她不爱喝药,可为了孩子,那样苦的药,也喝下了许多碗……。
风雪渐重,他躺在床上,翡翠衾寒,鸳鸯瓦冷,无人入梦,无人与共。
——
此次南征大捷,武宁侯父子功不可没,他们父子二人兵镇西南,抵御了众多试图从西南进攻,攻其不备的赵国和诸多小国联军。
这诸多小国里,便以南越国最为强盛——南越国大军也是败得最厉害,钟宴率兵渡江打到了南越王都,以至于南越国王和王后险些在宫中上吊。
好在他只是劝降。
南越国王与王后只得投降,归顺了大夏朝,从此俯首称臣。
他们商议一番,为表诚心,决意献上公主,献给元光帝。
元光帝风神俊秀,龙章凤姿,年纪轻轻功勋赫赫,自是无数少女的倾慕之人。他新丧妻,更叫人垂涎这空荡荡的后位。
南越众人打的算盘太响,叫钟宴听了都笑了,凉凉说:“陛下要的诚心,可不是这样的诚心。”
南越的小公主当即要拔剑自尽,只哭说,向魏相国求联姻,魏相国不要她;向元光帝求和亲,陛下也不要她;现在她看上了世子,若也不娶她,她当场自尽,让南越与大夏从此不再有修好的可能。
钟宴听后,冷笑说,公主血溅三尺也好,南越子民,不过换一个王来供养。南越王和王后闻言便知道了钟宴的意思,他显然并不吃硬的;然而他们二人好话说尽,好处许尽,这位武宁侯世子,也依然没有半点动摇的前兆,他也不吃软的。
公主心血来潮,不过去得也快,不再缠他,然而还是问他,你是不是——有心上人。
钟宴没有理她。
后来大捷,班师回京,庆功宴宿醉之后,钟宴回到了武宁侯府,在他卧房最秘密处,徐徐展开了一幅画卷。
画卷上所绘,不是他最擅长的山水田园,而是一个女子。
蛾眉细长,眉眼乌浓,含着些温柔的笑意。梳着三鬟望仙髻,发髻斜插一支白玉银钗。她穿着一袭淡绿的缎裙,细细银线绣着梨花枝,两臂拢着梨花白纱质的披帛,宽大的袖与腰上碧绿丝绦、白纱披帛,衣袂飘摇,恍若神仙临凡。画上人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若认得她的人便会知道——
她正是元光帝即墨浔那位早逝的敬元皇后。
第51章
元光十八年,春。
马车实在太颠簸,颠得她睡过去又醒过来,险些磕碰到了额头。
白药忙不迭侧身给她揉了揉,仔细抽出一匹狐皮袄子,垫在了车壁上,低声着说:“姑娘疼么?”
姑娘摇摇头,一双乌浓黑眸却微微发愁,嘟着嘴,小声撒娇说:“白药,到前边儿歇歇好么,都走了快一整日了。”
白药为难说:“姑娘,我问问去。”
阳春在旁边笑嘻嘻的,说:“还问什么问呀,大公子一路最疼咱们姑娘了,姑娘叫苦,大公子还会不应的?快停快停。”
阳春先蹦跶下来,旋即要扶姑娘下车,姑娘一避,轻盈两三步下了来,微微有些得意。
只见姑娘脸上微红——颠的。
白药却丝毫不敢放松,亦步亦趋地跟着姑娘身后。
歇马处是荒山野岭,风景虽好,只是白药唯恐这山野间的风把姑娘给吹走了。阿弥陀佛,姑娘什么都好,偏偏身子不好,单薄得跟个纸片儿似的。
白药正要回头给姑娘取来银狐斗篷,迎面见徐徐走来的青年笑道:“是怕妹妹冷么,用我的罢。”
青年面如冠玉,银冠束发,一身石青缂丝的袍子,外披着墨色斗篷,他正抬手取下斗篷,却见那紫衣罗裙裳的姑娘回过头来,笑着说:“表哥,我不要你这件,颜色暗沉沉的。”
周业看得一愣,正纳闷,姑娘又说:“白药白药,把我的黛紫缎面的披风拿来。……不要烟紫色的。”
白药见姑娘她笑意盈盈,回头时眉心一点红痣分外姝丽,应着声去了。
这痣也是相爷和夫人的心病。
姑娘出生那会儿,白皙面庞粉雕玉琢,偏眉心一粒红痣,来了个道行高深的老道长,说她这眉心痣是前世的因果,解了因果,身子便会好起来。
这因果是什么,老道长没细细地说明,只说关于姻缘。
白药后来也只是听说,听说那几日家里闹翻了天,有说送姑娘去寺院修行个十几年的,那自然舍不得;也有说让姑娘早早定个亲事的,相爷不同意;还有说给姑娘多招几房赘婿,用阳气补阴气的,因怕姑娘吃不消而搁置了……
相爷那会儿便十分信这位老道长,据说他是十分有名的桐山观主,那可是典籍里所记载的仙山福地。观主还赠了姑娘一帖名字,用的什么典故,白药也说不清楚,只是听起来很好听,叫做“稚陵”。
老道长还特意叮嘱了相爷和夫人,姑娘体弱,可上京城太肃杀,不是养人的地方。
因此,姑娘泰半时候,住在离上京城百十里路的连瀛洲,富庶繁华,又没有什么上京的肃杀气,十分逍遥快乐。
相爷公务繁忙,但只要得了空——哪怕只是一晚上不必当值,也要快马飞奔到连瀛洲来看望姑娘的。
每每还要逗姑娘:“阿陵想不想爹爹?阿陵不想爹爹,爹爹下次就不来了。”等姑娘别着脸假装说“不想他”时,相爷又着急说,“阿陵不想爹爹,爹爹也是要来的,谁让爹爹想见阿陵了呢?谁让爹爹是阿陵的爹爹呢?”
跟说绕口令似的,白药想,外头都说相爷是个铁骨铮铮、铁面无私、光风霁月第一等清冷大权臣,他们一定没见过相爷这个样子。
白药还想着,相爷那每月三百贯的俸禄,多半时候都……
她抱着黛紫色的狐皮披风过来,给姑娘仔细围上,姑娘今日双鬟髻,乌发如瀑,配着银钗步摇,穿浅紫色罗裙,腰间束着一根银织镂空的丝带,典雅贵气。
这回趁春天好时节,去陇西老祖宗李家住一阵子,路程远了些,相爷和夫人都不放心,便让近来得闲的大公子——晋阳侯的长孙,姑娘的表哥周业护送她去。
周业才从西南历练回来,据说不久还要回去,趁着空闲,送这位的薛家表妹回陇西去。
他对薛家表妹自不太熟悉,一来,表妹从小就在连瀛洲,听祖母说过,这表妹身子弱了些,老道士说沾不得上京城的煞气,几乎没进上京城里过;二来,他又一直跟着武宁侯钟宴在西南。
他祖父已然没有什么光宗耀祖的本事,父亲眼看着同样没什么本事了,便指着他,所以十几年前,陛下命武宁侯钟宴去镇守西南,他还小,也被父亲母亲用了人情面子,让钟宴带上了他。
武宁侯老侯爷去世,世子承爵,如今在西南一带也是赫赫声威。
虽然,周业至今也想不明白,当年南征之际立下大功的钟世子,怎么就会愿意去西南那样偏远之地呆着呢。
坊间传说倒是说过,一次钟家饮宴,却有小人,偷了武宁侯府一幅画,献到陛下面前。那画上画的不是旁人,正是早逝的敬元皇后,陛下大怒,虽未在明面上摆出,可不久之后,钟宴就自请去了西南。
不过这许多年,周业跟随他做个帐下文职幕僚,算亲近,也不曾听他提起过敬元皇后,更不必提从他口中晓得什么往事秘辛了。
“表哥,我们到了哪里了?”
周业猛回了神,见紫衣紫披风的姑娘手搭在额头上远眺,群山翠绿,郁郁茂茂,正值春日,明媚阳光落满她身,她笑意温和,也似这山野春风般,拂面不觉寒冷,只觉浑身都暖洋洋的。
周业笑着答道:“再走几段路就到洛阳了。”
稚陵说:“那几时才能到咸阳?看天色,得在洛阳歇一夜了罢!”
白药听得出她语气里隐隐有些兴奋,毫无意外,刚想劝说什么,阳春倒先笑着附和起稚陵来:“肯定是要歇的呀,”她小手捏了捏稚陵的肩膀,殷勤给她捶了捶背,说,“姑娘坐马车都要坐散架了。”
白药无可奈何。这一路上,每走到个不论是大是小的地方,但凡有些人烟,算个城,姑娘都稀奇得不得了,要逛一逛,看一看,便是见个寺庙进去拜拜都很新鲜。
连瀛洲哪里就没有香火鼎盛的大寺庙了?哪里就没有熙熙攘攘的街市了?姑娘倒觉得,这每一处的草木,各有每一处的不同。
白药自己看不出来,阳春可能也看不出来,但阳春一贯都要附和姑娘的话,便说:对极了。
白药想,姑娘还不知陇西有多好玩呢,这回去咸阳,只怕要玩得乐不思蜀——乐不思爹娘了。
这晚他们一行歇在洛阳城里最鼎盛有名的迎福客栈,但夜里洛阳城张灯结彩的,稚陵在窗前站着,望着街市灯火,心里耐不住痒痒,也立即要去逛。
逛之前,便又是她最难抉择的时候了:“白药,我穿哪件好呢?这紫的,白日穿过了,夜里不显好看;这白的?会不会素了些?唔,绿的呢?不行,绿的跟黄澄澄的灯一照就变色了……”
白药艰难地指了指一件大红色的织金长裙子,稚陵比了比说:“就这个吧。”
于是欢欢喜喜换了这身大红罗裙,霎时间,白药便觉得眼睛亮了亮——被姑娘的光彩照的。
周业在门外候了小半时辰,久久未见她们出来,不禁疑惑,又过了一会儿,门缓缓打开,映着明丽的琉璃灯火,款款步出的红衣姑娘,眉眼清丽,弯出了温柔恰到好处的笑意,蛾眉细长,眼若秋水,眉心的红痣也极其艳丽,这身红裙,衬出她与白日的典雅贵气不同的明艳气质来。
周业又看得愣了愣,旋即耳根红了红,躲闪着目光,轻咳一声说:“妹妹,咱们走吧。”
洛阳自古繁华,夜夜街市灯火如昼不足为奇,稚陵在连瀛洲长大,那里也富庶繁华,可跟洛阳比便要差一些了。
这宽阔大街上,时有宝马香车经过,他们几人是步行,稚陵走了一会儿,阳春已经嚷着累,稚陵倒分毫不觉,对街边这也看看,那也看看,全都新鲜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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