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又很想看看,这么一颗老梨花树开花的样子。
是夜里,月光溶溶,春夜晚风微凉,稚陵悄悄地披上了银白披风出了院门,辗转跨过月亮门,进了落月园。
她轻车熟路沿水上九曲长桥过了小池,一夜春风,吹开梨花万树,溶溶的月光里,白成一片疏疏密密的梨花雪,她抬起头,不由惊喜万分,两三步上前去,一阵风起,梨花枝影动摇,参差的影子落满她身上。
没想到,白日里还只是一枝花开,入夜的春风一吹,便纷纷吹开了。
哪知,忽然响起一声低喝:“谁!?”
声音低沉虚弱,像个少年声音,稚陵吓得往后一退,定了定神,这才看到这颗老梨花树后阴影中有个人,倚着树干坐着,听到她动静,手已握住剑柄。
稚陵愣了一愣,心想,她应该转身就跑,——但莫名其妙的,她没有跑,反而鬼使神差地近前一些,亏得她眼力不错,才能在树影笼罩下,还望得清,这坐着的是个玄袍的少年,此时,他苍白俊美的脸上有些痛楚神情。
除了握住剑柄随时准备拔剑的那只手,另一只手却捂着胸口。
他那张哪怕夜色里看不清也让人觉得极好看的脸上,漆黑的长眉紧蹙,抬起如深渊寂静的狭长眼睛,冷冷盯了她一眼,定定重复时,握剑柄的手又紧了紧:“你是谁?”
他忽然一顿,似乎想起什么,缓了缓声音问:“……是薛姑娘?”
稚陵稀奇笑说:“咦,你怎么知道?”
没等她思索,这玄衣少年稍低下了眼,甚至别开了头,有些别扭地说:“我听子端提起过……。”
稚陵想,那这位八成就是韩衡的门客了。她轻声问,“你是韩公子的门客?”
玄衣少年一顿,欲言又止,最后点了点头默认。这时候,稚陵觉得他才放下对她的戒备。
“你受伤了?”她又小心靠近一步,见这玄衣少年终于放下紧握的剑柄,腾出手捂紧肩头,神情痛苦,似有深色液体从他指缝间流出来,丝丝缕缕流过手背,稚陵吃了一惊,“你住哪里,有认识的人么?我去叫人来?”
他痛苦中,还不忘开口阻拦她道:“别去。……我自己待一会儿就好了。”
稚陵道:“那我替你包扎一下吧。”她莫名觉得这长相俊美的少年,好像在哪里见过,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倾盖如故”?她兀自蹲到他身边,恰看见他怀中衣领间露出一角雪白绢帕,便说:“得用一下你的帕子。”
她看了看他的神色,见他不语,当做是疼得说不出话了,便伸手去抽,谁知他却忍着疼抬手一护,低声说:“不行。”
这动作很突兀,剧烈了些,反而没有护住,雪白绢帕落地,里面包着的满满的梨花花瓣顷刻如雪散开。
他的眼睛闪了闪,默不作声去捡,稚陵反而看得一愣:这个看起来十分冷峻威武的少年郎,还有收集落花的爱好……?
她夸赞说:“公子还是爱花之人。”
少年伤在右臂,这样的动作做来,显然十分吃力,稚陵连忙帮他一起捡了,仔细包在他的绢帕中,只是心里还是觉得,比起这些花,显然赶紧包扎伤口才要紧,可他仿佛不知孰轻孰重一样。
他轻轻说:“不是我。是我母……母亲喜欢。……这绢帕也是我母亲的,我不想弄脏了。”
稚陵没想到是这样的缘故,但疑问脱口而出:“那为什么只捡落花,不折几枝好看的新鲜花枝呢?这样带回去,还能开好几天。”
他默了默,说:“开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折下来?”
稚陵帮他把包着落花的绢帕塞回他的怀里,见他疼得皱眉,却强忍着一声不吭。
她心里一软,已经自行在脑子里想了一遍,该是这个少年,他娘亲也很喜欢梨花,所以他趁夜里悄悄过来捡些落花,准备捎给他娘亲。结果伤口崩裂,疼得只能在此干坐,所幸他竟遇到了好心人——也就是她了。
稚陵暗自喟叹,被自己胡乱猜测出的这个故事感动了一下,便拿出自己的绢帕,给这少年包扎。坏处是,今日带的碧绿绢帕是她很喜欢的一方;好在,这样的绢帕,她还有几百张。
包扎完以后,稚陵自以为包扎得很妙,可看这少年一脸不敢恭维的模样,寻思,难道她的手艺这样差劲么?她还系了个顶顶漂亮的结。
不过条件简陋,能这般,少年郎也没有进一步苛求——他自然也不好意思再苛求。
他轻声道谢后,踉跄挣扎着起身,稚陵要扶他,他还别扭地避了避。
他同她道了谢,捂着他的伤处,缓缓地没入了夜色里。
梨花林中,月光从花枝的缝隙漏下,皎若残雪,稚陵远远望去,那少年的身影已不可辨清了。
溶溶月色里,稚陵独自回去一路,转过月亮门时,忽然想到,那夜她初到韩府时,韩衡衣袖沾的血渍,……莫非是他?
不过第二日她倒是没能成功启程——韩衡有一件事请她帮忙。
“家书?”
稚陵微微诧异,韩衡笑了笑说:“素有耳闻,薛姑娘有一项旁人不及的本事,就是模仿字迹。”
旁边阳春听得扑哧一笑,“姑娘的拿手好戏。”
稚陵轻咳一声:“阳春!”
阳春说:“韩公子是找对人了。”阳春捂着嘴笑,“姑娘上学那会儿,……”
稚陵想,这也不是什么拿不出手的东西。
爹爹公务繁忙,有些时候,从早忙到晚,又有各式各样的书信往来,林林总总,恨不得一个人掰成十个人来用。可惜他只有一只右手,直到爹爹有一日发现她偷偷代笔帮生病了的同窗好友写课业。
对了,还不止一位好友;不止一次。
爹爹旋即用买新衣服来诱.惑她,她那时头脑一热,答应下来。后来坐在桌前,爹爹他念,她来代笔写,也没人分得清是爹爹的笔迹还是她的。不过她很快就对那些乱七八糟的公文失去了兴趣,爹爹说什么,——她也嚷着不肯干了。
娘亲就数落爹爹:“自己的事情自己干,让姑娘干,亏你想得出来呢。”
稚陵得意地想,模仿字迹上,她确实有些天分——那可是大夏朝位极人臣的薛相爷承认过的。
此时,韩衡请她模仿一个人的字迹,写家书报平安,她认为,除了是帮一帮韩衡的忙外,更是一桩积德的好事,爽快应下。韩衡找了一封信来用以临摹,另有一封信则是家书内容,请她誊抄。
韩衡模糊地提到:“府上那位门客,他确实有些不方便写字,这才麻烦薛姑娘。”
稚陵接了信纸一看,信上字迹苍劲有力,险峻疏朗,倒令她觉得有些眼熟。她未神思,照此字迹模仿,誊抄家书时,默念着:“……爹爹,儿一切都好……洛阳城中,繁花似锦,时值梨花开放,一夜春风,落花无数,儿随信附上若干……”
极寻常的父子间的家书,单从信件内容来看,也就是儿子跟父亲絮絮叨叨说他近日在洛阳游玩了什么好玩的,看了什么风景,叮嘱他爹近日倒春寒记得不要减衣服。
然而那一行字,她便模糊猜到,定是昨夜那位少年了。信未署名,稚陵捉摸不透这是谁的家书。
帮韩衡写了这信后,次日是再拖不得,向韩衡辞别后,立即赶路了。
阳春这会儿才担心地说:“姑娘帮写家书,这要不要紧呢?会不会有人要害姑娘?”
白药说:“我看,这许是韩公子怕姑娘心里过意不去,便寻了件小事请姑娘帮忙,让姑娘觉得彼此是有来有往的朋友。”
阳春觉得也有些道理。
稚陵却独自撑着腮没有说话,依稀地回忆,韩衡让她拿来临摹的字迹,分明很眼熟。
是在哪里见过么?
是爹爹的同僚,下属,学生,上司?——自然,她爹只有一个上司,也就是元光帝即墨浔。
她忽然倒吸一口凉气,自言自语:“不会吧。”
——
即墨煌当然没想到韩衡信誓旦旦说保准找一位代笔,字迹能临摹得有七八分像他。等韩衡拿来给他一看,还真真极其相似,若不是他仔细辨认一番,委实看不出破绽。
他嘴角一勾,难得露出些释然的笑意:“子端,辛苦你了。”
父皇是断然不能知道他受伤一事的——可他偏偏伤在右臂,无法自己写字。依照时间,该去一封家书回宫中报平安,倘使让幕僚代笔,父皇岂不是轻易就能察觉到不对劲?
因此烦恼了几日。
现在倒没有烦恼了,家书寄出,他松了口气,不由又想起了薛姑娘帮他包扎的帕子。这碧绿的帕子,他留着很不像话,之前也托韩衡一并还给薛姑娘。
他不知薛姑娘晓不晓得他身份,大抵不晓得,否则怎么没有戳穿他?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自己老师的女儿,可惜夜色深浓,没有看清。
他也不知道,韩衡其实没有把碧绿帕子还给人家薛姑娘。
第54章
这封太子殿下“亲手”写的家书,千里迢迢从洛阳送到了上京城,送进了禁宫中。
御前大总管吴有禄收到此信,忙不迭捧着信恭恭敬敬呈到了御案上。
明光殿中,分明是季春的晴日,可依然空寂旷冷。
吴有禄莫名其妙打了个哆嗦。
不过,他还是喜向案前独坐着之人笑道:“陛下,殿下写了信回来。”
长案后独坐着的人,墨衣鹤氅,饶是三月阳春,天气回暖,仍旧高高竖着衣领,披着氅衣。
他垂着淡漠眉眼,原在翻阅一本书,闻言,这才有了些反应,合上已经被他翻了十几年的这册书。
修长手指拣了信,拆来看,看过以后,神情含了些宽慰。吴有禄猜想,一定是太子殿下在信里嘘寒问暖,陛下如此高兴。
只是不知怎么,他静了一会儿,突然掀起眼来,皱眉沉声吩咐:“派人去洛阳看看。”
吴有禄略有不解,还没有反应过来,眼前的帝王已霍然站起,秋霜冻雪一般没有什么喜怒的脸上,隐隐可见担忧。
刚要迈步,他身形忽一踉跄,撑住长案一角,额角青筋鼓起,渗出密密的汗珠来。
吴有禄吓得脸色煞白,慌忙要搀扶他,小心地问:“陛下?”却被陛下甩开搀扶的手。
他自己缓缓落座,平复着呼吸,抬起手捂着心口。这旧伤的位置,已许久没有这样剧痛了。
他看向信笺。
请人代笔——殊不知他的字是他亲手教的,哪里不同,他一眼就能看出。
良久,他轻轻叹息,淡淡抬眼,漆黑深邃的眼睛扫了吴有禄一眼,吩咐说:“传龙骧卫尉魏允,让他带几个得力的属下亲去洛阳。”
——
稚陵哪知自己这项拿手好戏,被人一眼看穿。不过到了陇西咸阳,在老祖宗这儿玩得不亦乐乎,早将此事抛去了九霄云外。周业倒是因为还要回西南,四月份便辞行离去——不过虽然失去一个玩伴,但这儿还有许多。她深觉当权臣女儿的好处就是,最不缺玩伴了。
陇西李氏,乃是她娘亲的外祖家。她的外祖母李夫人便是李老夫人的掌上明珠。李老夫人素来疼爱女儿,爱屋及乌地疼爱女儿的女儿以及女儿的外孙女——稚陵。
老祖宗和蔼可亲,诸位长辈都十分疼爱她这小辈,那日一见到她,便纷纷夸赞,真真是个才貌双绝的姑娘,往日她那位高权重的爹爹把她藏着掖着,不让人出来走动,教他们现在才晓得姑娘这样子好,云云如此。
李家儿孙满堂,热热闹闹一大家子,光是认人,稚陵便认了好一会儿。
她暂住在小辈们住的南院里菡萏馆,回去路上还默默试图将每个人的脸同他们的身份对应上。
白药忽然低声道:“姑娘,我怎么觉得老祖宗话里有话呀?”
稚陵思绪断了断,不解抬眼:“什么话?”
阳春说:“我也觉得。刚刚,李家那样多小辈,都是李二夫人跟姑娘介绍的,单单那位嫡孙公子,是老祖宗亲自开口跟姑娘说的。莫非……”阳春眼前一亮,“莫非——”
稚陵尚不知她们俩挤眉弄眼的打什么哑谜,只是回忆了一番,想起刚刚见过的李家嫡长孙,她的远房表哥李之简,容貌俊朗,玉带蓝袍,端的是个翩翩佳公子,年纪比她大了四五岁。
阳春压低了声音:“莫非老祖宗想撮合姑娘和李公子?”
这话吓得稚陵连夜写了一封信给上京城的爹娘。
信送出去,稚陵惴惴不安一整夜,寻思自己的确到了议亲的年纪,娘亲这回送她出门时,也特意说了,要和李家的兄弟姊妹们多认识认识。
第二日,稚陵早起去给老祖宗请安——白药看呆了眼睛,让姑娘早起,简直是破天荒头一回。
她私心里觉得,若李家是这样规矩森严的大家族,只怕姑娘还是不要嫁进来的好,就算老祖宗或其他人把李公子说得如何天花乱坠……
稚陵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因为早起,有些无精打采,在老祖宗那儿,见到李之简也过来请安。今日仍一袭宝蓝袍子,白玉冠,丰神俊朗,跟她笑着客气寒暄了几句话:“妹妹吃得惯么,住得惯么?”
稚陵心道,其实还不怎么吃得惯,这陇西一带的饭菜,好像口味有些偏重了。不过她还是假称都吃得惯住得惯。
老祖宗像松了口气,和蔼笑道:“之简他近日公务闲下来了,让之简陪你逛逛吧?咸阳城哪,旧朝古都,比不了上京城,但也有它的好——”
自然,老祖宗又像是怕稚陵不好意思,便说家里其他姊妹兄弟也一道去。
稚陵心想,她家里只她一个姑娘,没有这样多兄弟姊妹。这全因为当初娘亲生了她以后,病了一段时日,让爹爹他担心得四处请大夫,最后说什么也不忍心再让娘亲受这样的苦,只生她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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