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裴婕妤做什么把门窗都关得这样严严实实。
她转头,瞧见窗台上宝蓝釉的梅瓶里插了一枝新鲜的白梅花。
她伸手碰了碰,就听到了裴婕妤温柔的声音,一一回答她的疑问,叫她茅塞顿开。
程绣走了以后,臧夏收拾着茶具,回头却看到自家娘娘微微仰着纤细脖颈,似乎在注视帷帐顶。
臧夏嘟囔说:“原还以为是陛下来了……不想是程婕妤。”
稚陵方才从睡梦里被臧夏唤起已是戌时。
臧夏见她发热,急得去请太医来,太医过来看了,说是吹冷风吹的,臧夏便说,定是娘娘昨日里候在涵元殿门口冷着了,连日又没睡好,累加在了一块儿,今日就发起热。
臧夏还要去涵元殿报信,被稚陵强行叫了回来,“陛下日理万机,这点小事,别去烦他了。”
臧夏便泪汪汪的,在门外,跟泓绿说着气话:“娘娘真是,一年到头都不知在做些什么盼些什么。宫里的娘娘们,不就这点指望么,指望素日里待陛下好,陛下也待自己好。现在不哭不闹把苦都吃进肚子里了,日后就还有吃不完的苦。”
她就要不顾娘娘阻拦去涵元殿,偏就遇上程婕妤上门做客,这想法只得放弃。
现在送走了程绣,臧夏自然有些怨怼,程婕妤坐了这么久,现在都亥时一刻,她想去涵元殿也去不成了。
“娘娘,药煎好了,要喝吗?”泓绿从外头进来,端来药碗,坐在床沿,臧夏帮着撩开了帷帐,一瞧就又一惊,“娘娘怎、怎出了这么多汗?”
只见稚陵脸色泛着潮红,额头鬓角汗湿淋漓,她慌忙拿出帕子擦拭,稚陵却垂着黑眸,微微摇了摇头。
等臧夏擦完,泓绿犹豫着递来药碗。
稚陵端到唇边,喝了一口,苦得皱眉,几乎要吐出来。
她不喜欢喝药,从小便是。
喝药一向是她的一大难题。
小时候,她生病喝药,哥哥每每都会买来城东张记的蜜饯果子,哄她喝完吃几颗蜜饯。娘亲给她顺着后背。连爹爹也告假守在她跟前,望着她喝了药睡下,才放心去当值。
她朦胧地回忆着。
手里这碗药却苦到心眼里去,怎么咽都咽不下,在喉咙间,苦得她沁出眼泪来,又吐出来了。
泓绿见她这样,心疼道:“娘娘,喝不下,不如不喝了……”
她们都晓得娘娘喝药十分头疼,——她怕苦。每回喝药,喝一碗,得呕出一半来,折磨得脸色苍白,如同上刑。
稚陵轻轻叹了口气,“不喝药,什么时候才能好。不好起来,怎么办呢。”
泓绿没什么话可说了,跟臧夏对看一眼,都晓得娘娘的意思。娘娘是怕自己生了病,旁人夺了她的恩宠。
娘娘心头挂念皇后的位置,恐怕,只有等陛下真的大婚,才会放弃。
娘娘不说她的心思,她们也不会在娘娘跟前提“皇后”两字,只是她们心里却都明镜似的,娘娘家世摆在那儿,只怕做到头了,也至多是贵妃……
皇后的位置,委实不是娘娘足够好就能做到的位置。
稚陵喝了药,又随便用了些粥,就洗漱睡下。
发着烧,浑身都烫,她裹紧了被子,还是觉得身子轻飘飘,仿佛一片羽毛,在风中不停地下坠着。
她朦胧记着明日要早些起来,去涵元殿。
她唯恐自己坚持这么久的事情,被这突如其来的小病给打断,叫她前功尽弃。
况且,将近除夕佳节,除夕宫宴一向由她操办,这个节骨眼上若是……她心里晓得,程绣新入宫,便封了婕妤,来势汹汹,只怕即墨浔也极看重她的家世,她样貌品德没什么可挑剔的话,若是能力也很好,便是最合适的皇后人选了。
臧夏说去涵元殿报信,她的确有一刻想着,若她去了,即墨浔会来看望她么?他于自己而言是如父如兄的存在,是她心中的家人,若他来,她一定很欢喜。她却更怕臧夏报了信,他却不来。
那样,显得她在他的心中无足轻重,没有什么份量,反倒叫她心里难受。
以前,宫里的顾美人连着好些时日侍了晚膳,甚至还陪同游园,都说她得宠。偶有一次,顾美人许是一时糊涂,装病请他去看,谁知道被发现,……便失了宠,降成更衣。
后来,谁也不敢装病争宠。
稚陵心头模模糊糊地想着这些事,模模糊糊地睡着。
——
涵元殿的蜡烛快燃到了尽头,掌灯宫人悄无声息地换上。
吴有禄侍立在旁边,憋回去两个哈欠,第三个实在憋不住,悄悄掩着嘴角,就见批阅折子的陛下他似乎也极其烦恼疲惫,合上折子摔在了桌案上,抬手揉了揉眉心,阖起眼睛,靠在椅背,如惯常般叫道:“稚陵,替朕揉一揉。”
吴有禄一下子精神了,小步挪到陛下跟前躬着腰应道:“陛下,婕妤娘娘今儿没来……。”
即墨浔这才倏地睁开了眼睛,望了眼稚陵一贯侍立的地方,的确只站着吴有禄,冷下脸,沉沉道:“朕险些忘了。”
吴有禄莫名觉得陛下又有些不高兴。
他直了直身子,翻开了下一本折子。
吴有禄便继续在旁悄悄打着瞌睡。
陛下宵衣旰食日理万机,他这总管太监,也跟着晚睡早起,实在很辛苦,……他正在心底同情自己,冷不丁又听陛下摔了折子。
“啪”的一声,下手不轻。
这声音叫他的瞌睡顷刻如烟消散,眨了眨眼,只见陛下他眉目沉沉,漆黑双眼泛着冷意,嗓音冷冽:“一个两个都劝朕不要出兵,……短视。”
吴有禄觉着那一摞折子恐怕都是这样的内容,正想劝陛下,若不想看,现在夜深,不妨歇息。
但看陛下的架势,今晚不看完这一摞折子是绝不会睡的。
他自己也已被陛下摔折子摔没了瞌睡,这会儿终于精神了,还能在这位置远远地瞥见折子上一两个字。
原来群臣反对南伐的意见里还有一条:陛下年少无子,国本不稳,不宜开战。
吴有禄认为很有道理。只是陛下现在无心子嗣……各位大人他们,也委实没法在这件事上代劳。
又过了好一会儿,吴有禄当陛下已忘记刚刚的小事,谁知他批着折子,却又忽然顿笔,幽幽注视虚空,嗓音更沉了:“朕白日里叫了程绣来侍奉午膳,她便吃醋,……”
吴有禄哑然,没想到陛下还在想方才那事,恭敬笑道:“陛下,婕妤娘娘向来明理大度,不是争风吃醋的人……只怕是今夜风雪大,路难行,陛下亦未宣召,便没有来。陛下不如宣婕妤娘娘过殿来侍奉?”
陛下未置可否,目光却落在殿门处。
第10章
第二日稚陵一醒过来,身上还是发烫。
天色朦胧明亮,约莫时辰已经不早,她记着要去涵元殿,艰难起身,唤了臧夏跟泓绿进来。
臧夏一瞧她双颊泛红,忙地贴了贴她额头,低呼:“娘娘,还没退热,歇着吧!”
只是奈何不得稚陵偏要起身,嘟着嘴,在旁边服侍娘娘穿衣洗漱了,心想,娘娘等会儿这样千辛万苦到涵元殿去,一定要叮嘱她们,千万别提生了病的事,……
果然,这路上,稚陵仔细叮嘱了好几遍,一会儿万不要在人前提此事。
可话音刚落,就重重咳嗽起来,臧夏忙地给她顺了顺气,心疼道:“娘娘,奴婢是愈发猜不透您心思了,人说‘讳疾忌医’,却,却没听过‘讳疾忌夫’的。”
稚陵蹙了蹙眉,又宽慰她似的笑笑:“臧夏,你想,快到除夕佳节,若是病了,旁人该觉得晦气了。何况,除夕宫宴就在眼前,我若病了,陛下便要让别人操办。我不想失去这机会。”
臧夏别的不想理会,只是觉得她辛苦,闻言,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张了张嘴,最后只也跟着叹气。
她心里却想,娘娘做了那些事情,跟不做有什么两样,一年到头来,也不见陛下的宠爱,倒似个工具人一样。陛下只有在自个儿不快活了、烦恼不高兴的时候才到娘娘这里来找些舒心,或者用得上娘娘的时候,才想起娘娘——至于平日,哪里想得到她家娘娘。
宫中人说起得宠或曾经得宠的妃子,掰完了五个手指也不一定数到她家娘娘。
臧夏却不由得想,若娘娘当真自己也不上进了,不天天上赶着到陛下这里来,岂不是连这一丁点儿宠爱都没了?这样一看,娘娘做得也没错。
说话间到了涵元殿门前。今日无雪,但稚陵身子不适,走得慢了,这个时间,她看到吴有禄正独自在殿门口晃悠,便晓得即墨浔在春风台练剑去了——她又比素日迟了一些。
吴有禄望到她,向她行了礼,笑吟吟的:“娘娘,实不巧,陛下练剑去了。娘娘在这儿等……还是把东西给老奴?”
稚陵微微一笑道:“我在这等罢。”
吴有禄颔首退下,正要进殿。
天寒地冻,吴有禄又顿了顿,回头为难说:“娘娘,陛下一时半会恐怕不许人打扰,娘娘不若先回宫,……”
一阵冷风刮过,地面积雪卷起纷纷雪花,沾到了稚陵藏青色的裙摆上。
她拢紧了些白狐裘,喉咙间有些发痒,只得强行压抑着咳嗽声,脸颊烧得发红,但在白狐毛半掩下,不算很显眼。
她道:“我等等无妨……”
吴有禄脸上有些为难色,但没再提请她先行回宫的话,他进了殿,稚陵便站在原地。
早间难得放晴,天上冬日挂在遥远云层中,她微微抬眼看去,稀薄的阳光洒在身上,几乎没有丝毫暖意,她身上却已经汗湿了后背。
站得久了,眼前还有些发黑,她身子微微不稳,扶着泓绿,才险险地稳住。
呼吸略沉,她侧过脸问泓绿:“几时了?今日……今日怎么……感觉等了格外久?”
她有些站不住了,也不知是时间太久,还是生了病的缘故。脸色也因为吹久了风,从红转白。
泓绿说:“娘娘,奴婢也觉得今日等得很久。”
直到这时,才见吴有禄他出来,稚陵撑了撑身子,便要上前,谁知吴有禄只是笑吟吟地恭敬道:“娘娘请回罢。”
稚陵一愣,这时才觉得有些不对,“吴公公,是陛下叫我回去?”
吴有禄低着头说:“是。”
稚陵不解,开口时,喉咙间又发痒,压着咳意,嗓音微哑,十分期盼:“陛下还说旁的了吗?”
她心里在想,是即墨浔晓得她生了病,体谅她,所以叫她回去歇息?……若是这样,那倒没什么,可吴有禄支支吾吾的模样,却又不似如她所想。
吴有禄支吾一会儿,只恭敬说:“陛下别无其他吩咐。今日早间,娘娘尚未来时,程婕妤娘娘也来了,做了银耳百合羹。这会儿正侍奉早膳。娘娘请回罢——”
稚陵微垂下眉眼,在原地站了会儿,又向里望了一眼。
宫门一重一重,这里看不到他,她移开目光,向吴有禄微微笑道:“既然如此,我便走了。”
吴有禄目送着她们主仆离开,背过身叹了口气,裴婕妤的背影瞧着有些落寞,这两年来风雨不辍,没见得陛下有些动容,换成这样的美人两年多日日早间给他洗手作羹汤,他怕是不知高兴成什么样——
他这样想着,进殿去,回禀了陛下,却看陛下头也不抬,捏着瓷勺,在碗中搅了搅,好半晌,也没吃一口。
这是程婕妤娘娘做的银耳南瓜百合羹,用的碗具是漆黄釉瓷碗,画着福禄寿三星图。
程婕妤正坐在陛下跟前,笑盈盈的,便说:“陛下,再盛一碗吧?”
即墨浔淡淡地放了勺子,道:“你吃吧。朕用好了。”
说着,起身就走。
程绣听话吃了一大口,自己感觉没有稚陵做的好吃,但好歹也是她从家里带来的江南酒楼的厨娘做的,味道不差,——怎地陛下只吃了两口就不吃了。
他要处理公务去了,程绣此前听说,裴婕妤便时常伴驾左右,所以也想跟过去,刚跟了两步,前边即墨浔脚步一顿,却未回头,只是说:“你也回去。”
程绣睁大了眼睛,原想说,她也可以红袖添香,爹爹以前还夸她研墨研得仔细……只是即墨浔已经这么说,她只好回了宫。
她想,即墨浔今早没有见裴婕妤,却见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难道说,裴婕妤惹了陛下不高兴?
否则,依照她的资历,陛下万不会连见也不见的。
她又想起裴婕妤昨夜里病得厉害,不知睡了一觉有无好些。今日这银耳百合羹,看来没有她做得好,过两日她恐怕还要去请教裴婕妤一番。
如是想着,程绣回了昭鸾殿,便又让侍女在库房里搜罗出些大补的药材,包裹好,着人送去了承明殿。
承明殿里。
臧夏清点着程绣送的东西,跟稚陵赞叹道:“娘娘,程婕妤出手真是大方,这几样药材,也真真送到了心坎上。”
稚陵没听她的去床上躺着,只在罗汉榻上倚坐,单手撑着腮,翻着账簿。
年底了,又到清算的时候,过两日还要更忙,她先将承明殿的看了,再料理别的司别的局。
臧夏说完,不闻稚陵的动静,回头一看,稚陵蹙着蛾眉,目光盯着摊开的账目,她轻轻叫了一声:“娘娘!若是困了,不如去躺一会儿……娘娘烧还没退,这账目也不急在一时看。”
稚陵才回了神:“……”
她望见臧夏手里捏着的药材,微微笑道,“程婕妤家底丰厚,这些东西,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但我正需要,她也有心。……”
她的确脑子有些昏沉了,翻看了一页,头又格外重,泓绿就说:“娘娘睡一会儿吧,到未时奴婢叫您。”
稚陵点点头,刚起身,不想外头来人禀报:“娘娘,陛下宣您去涵元殿。”
稚陵双眸睁大了一些,尚没有说话,臧夏就喜滋滋道:“娘娘,娘娘穿什么衣服?”
稚陵心头泛起欢喜,但抿着嘴角,虽然还觉得脑袋昏沉,但已迈步去换了衣裳,换了身月白色衣裳,思来想去,又换成了天水碧的衣裙,穿上白狐裘,出了门。
他的确鲜少召见她,多是她自己去涵元殿求见。这一回召见,莫非是准备交代除夕宫宴的事情?
或者……还有什么……更大的喜事……?
来宣召她的小太监并没有说是什么事,稚陵便心不由己地想了许多,愈近涵元殿,愈是心跳加快,一路想了诸多的可能。
涵元殿近在眼前,她已又出了汗,呼吸断断续续的,好在已经到了地方。吴有禄在门口迎她,神色恭敬,堆着笑,说:“娘娘随老奴来。”
臧夏跟泓绿照旧在外殿等候,稚陵跟随吴有禄进到涵元殿里,沿着回廊,已望见了即墨浔素日处理公文的明光殿。
明光殿门大开,亮堂堂的,稚陵摘下了兜帽,一路走得太急,这会儿眼前一阵一阵发着黑,她兀自平复着呼吸,原还想伸手扶一扶门前红柱,怕被人看到,便没有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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