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过头来,脸色却苍白,咬着嘴唇,问:“没有什么关于我的交代么?”
钟宴沉默了一下,走近她,说:“留下薛丞相辅政,他有几分私心,希望你多留在上京,偶尔……去探望太子罢。”
她却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他试图说服她,即墨浔的生死不必她再烦恼忧愁,更不必为此愧疚难当。
她摇了摇头,低声地说:“我要去救他。”
他叫道:“阿陵——人各有命!……他用不着你去救的!他、他……为什么非要去救一个……”
她却打断他:“我要去救他,我喜欢他。……”她有些难过地捂了捂眼睛,“人是没法骗过自己的。”
她用力挣开了他的桎梏,向那片火光跑过去,步子愈来愈快,愈来愈快,沿着江岸,一路飞奔,天太黑了,跌跌撞撞的,被地上的藤蔓枯草绊倒了两次,她爬起来,依稀还想起刚刚那个梦境,想起一些称得上美好的回忆与往事。
想起梦里那个不算完美的结局——以及他最后那句,用轻飘飘的语气,说出的无比沉重的诀别。
他这个人,真是叫人……又爱又恨。
她抹了一把眼泪,手掌心蹭破了皮,衣裳被周围茂密的枝杈刮出口子,发髻也散落了,前路朦胧黯淡,只有江中的火光,落在视野里,成了唯一的光亮。
春夜里,幸好江流不算湍急,她终于看到那叶小船离她愈来愈近,愈来愈近。火光里,依稀还能看到人影,船只却行将烧毁,沉入江中。
她望着江心小船,泪如雨下,钟宴追上来,说:“这样大的火,你怎样救他……?”
稚陵呼吸急促,远远望着那只船,双手紧扣交织,低声道:“苍天在上——若他真心悔恨,没有骗我,就请上天垂怜,赐下雷雨。”
乌沉沉的天幕中安静了片刻,她怔怔环顾着四周,两岸山脊起伏跌宕,壁立千仞,高耸入云,一时风过,桐声簌簌。
钟宴道:“今日春光明媚,怎会下雨。”
谁知话音刚落,上天仿佛当真听到她的祷告,远处春山上,蓦地响过一声春雷,滚滚炸在了天边。
紧接着,一两滴雨点啪嗒打在了脸上,带来一丝乍暖还寒的凉意。
两个人都愣了一愣,只听得哗的一声,铺天盖地的大雨像从天穹裂开的一道口子,倾泻而下,打在群山绿野之间,万千雨声激荡。
瓢泼春雨中,江面泛起无数涟漪,连带着江中大火,逐渐熄灭,零星的火苗窜了窜,化成橙黄色明灭的火星子,冒出了阵阵灰茫茫的烟霭。
稚陵抬起头,密密匝匝雨点砸下来,她惊诧着道:“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说着,解了身上的狐裘,一个纵身,跳进江中。
扑通一声,溅出巨大的水花。
江水东流不绝,雨声浩大,打在江面上,仿佛无穷的雪。
她水性一向好,但在江里救人还是头一次。不知什么缘故,叫她迸发出了胜过平日十倍的力量,游到江心,风浪湍急,她攀住了船头,这小船已被烧毁,进了很多水,不超过一刻钟恐怕就要沉没了。
舱中,零星的火星子一闪一闪的,她仔细摸寻到了他——碰到灼烫的体温,继续胡乱摸到他的身子,他的手臂,他湿漉漉的脸庞。俊美脸庞上似乎有硌手的伤痂。
即墨浔仿佛还在昏睡中,是醉了,还是昏过去了,还是……还是死了?她胸口一窒,急切去探他的呼吸,微弱的气息扑在了被江水浸得冰凉的手指上,心脏还在跳动着,她心中泛起了难言的欢喜,连忙使劲晃他,失声叫他:“即墨浔!即墨浔!醒醒——快醒醒!你,你给我快点醒过来……”
大雨倾盆,打在破损的船篷上,密密匝匝巨响连片,四周水汽蔓延,他们全都浑身湿透,泪水雨水烈酒和血水交融在了一起,分不清彼此。
她伏在他的身上,黑暗中,颤抖着摸到了他的五官,靠近他的嘴唇,呼吸急促起伏,断断续续地说:“别做你的梦了——那个梦一点儿也不好,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我,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快点醒,你醒过来,我就原谅你了……你快点醒……”
她忍着泪意,另一只手捧起他的脸,微弱天光中,模模糊糊看得清他的沉静眉眼,她一面使劲想要晃醒他,一面四下搜索,看到了碎裂的酒盏,颤抖着捡起一枚锋利的碎片,划破他的手臂。
尖锐的刺痛像脑海里划过的流星。
她听到他昏睡中闷哼了一声,有了苏醒的迹象,心中一喜,连忙紧着唤了好几声,抬手掐着他的脸,她不肯放弃,可水进了船中,愈来愈多,船要沉了。
千钧一发之际,她似乎望见,朦胧雨夜里,即墨浔终于缓缓睁开了漆黑的长眼睛,望着她时,有些愣神,嘴唇动了一动,发出不成话的音节。
低哑,微弱,像这船上未熄灭的火星子。
她听得出他唤的是她的名字,忍了半晌的泪意却终于再忍不住,如这大雨一样泻了下来。
她扬手,啪的一下给了他一巴掌:“你给我清醒点——死有什么用,死……死能有个什么用啊!你欠了我的都没还,以为一死了之就能一笔勾销吗!你清醒点——”她说着说着,牙关打颤,声音颤抖得厉害,“我,我……”
“我还一天皇后都没当过,你要是死了,我再也当不了啦——你说话不算数!!!”
直到这时,她似乎看到他晦暗的黑眼睛里闪出些枯木逢春的春意,他微弱道:“当……太后……不好么?可以……住,你喜欢的慈宁宫了。”他一开口,唇角流下了深色的液体,沿着苍白脸庞流到了下颔,脖颈,蜿蜒没入了玄袍的衣领中。
她简直被气笑了:“好你个大头鬼啊!”
她道:“梦是假的,我是真的,你聪明一世,选哪个还用我教你么!!!”
顿了顿,指尖抵在他的唇边,一点一点轻轻揩去了猩红的血迹,深蓝的雨夜,雨声急促,稚陵顾不得了,咬着牙,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带他一并跃入江水中。
江水前赴后继地涌过来。
力气殆尽之际,她听到钟宴的声音:“阿陵,抓住我——”
生死一线,即墨浔突然像被一记闪电劈中了一样,脑海里清醒过来,反客为主,迸出了所有残存的气力,抱着她游上了岸。
天昏地暗。
——
天边雷声滚滚,眼看又有一场春雨将至,虽是白天,天色也晦暗非常。
山中桐叶水洗过般青翠欲滴,桐花盛放,山间萦着雾一样的淡紫。
玄衣男子缓缓地睁开眼,昏昏沉沉支起身子,坐在竹床的床沿上。雨水幽幽的凉意顺着半掩的竹窗渗进了晦暗的屋中。
他在屋中坐了半晌,没有人来找他。
难道……那一夜是他做梦?
可刚想下床走动,才发现浑身上下没有什么力气,只得躺了回去。
竹床发出吱呀的声音,他望着几步开外的竹窗,依稀见得草木葱茏,绿意盎然。
他咳嗽起来,咳出一手心的稠艳鲜血,伸出手去,想摸索手帕,却摸到了床头小案上有一面铜镜,他照见了自己的容貌,右脸上多了两道结痂的伤痕,他抬手轻轻抚过这伤口,一时间,上巳节夜的记忆,像破除封印一样,纷至沓来。
正这时,外头响起脚步声,他问:“谁?”
门外人声喜道:“你醒了!?”
他听出是稚陵,慌乱之下,却将门抵住:“别——别进,咳咳,咳咳咳……”
话未毕却剧烈咳嗽起来,他看到铜镜里自己的脸上那两道伤口,如在最完美无瑕的雕像上划出难看的口子。这样憔悴,不好看的一张脸,她看到了的话,一定要嫌弃吧……
他不能容忍他这个模样被她看到,拼命忍下了去见她的冲动。
“哥哥,你咳得很厉害呀,先喝了药吧。我不进去就是了。”她声音温柔,含着一些担心,旋即有窸窸窣窣声,竹窗半开,递进来一碗热腾腾的汤药。
他望见了伸进来的纤纤素手,不由想去握住,伸到一半,陡然回了神,忙地缩了回来。
他端碗喝了药,浑身暖洋洋的,又注意到药碗旁还有一碗银耳百合羹,冒着热气。
暌违已久的一碗羹汤。
他顿时心花怒放,喝得一干二净。
喝完以后,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愣在窗边,磁沉低哑的嗓音微弱重复:“你叫我什么?哥哥……?”
隔着一壁墙,墙外竹影簌簌,雨声潺潺,从他的角度,能窥看到她耳边缀着的小巧的竹叶形的耳珰。山风掠过,漆黑的发丝便飘摇起来,她背靠着墙,若有若无地应了一声,很低,夹杂在雨声中,几乎听不清了。
他只觉得有什么腾的一下子炸开,全身的血液沸腾了起来,慌忙背过身去,这个时候,终于明白过来,她把他当成哥哥,这是她眷恋喜欢一个人的表现,不是因为,他做了她哥哥的替身。
明白这一点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到,有一些时候,他的确……太迟钝了。
春雨淅沥沥的。他不敢见她,等门外脚步声渐远,她大抵走远了,他才松了一口气。
暮色四合,春雨渐渐停了,山中雨后空气清新,和着草木花叶的凛冽气息,这一次稚陵近到了门外时,却依稀听到屋中隐隐约约的交谈声。
她无意去听墙角,可是意外的,那一两句话偏偏钻入她的耳朵里。
“……半个月?”
她顿住了脚步,背对着墙,贴近去听,心里骤然忐忑,细细风声中,她听到观主回道:“满打满算,是半个月。”
“那此事,便要拜托道长费心了。”
“施主当真已想好了么?”
“绝不后悔。”
她愣在原地,却忽然不忍再听。她其实一直在想,一个人的寿命,就如同一截蜡烛,看似很长,可是一睁眼一闭眼,恍然就烧了泰半。
她听说了入梦的秘术,要消耗什么样的代价,那年轻小道士偷偷摸摸告诉她时,她又气又恼,生命可贵,他消耗了五年寿命,换来梦中那个倒霉的结局,真真是亏大了——难道做皇帝做久了,脑子还越来越不灵光了么?
里头也一阵沉默。
她倚着墙,浑身有些失了力气,抬眼看到了远处淡烟浓霞般的桐花,雨后,漏下澄澈的夕阳光芒,刺眼的金光照过来。竹门轻轻推开,观主见到她躲在墙后,并没有太惊讶。
她蹑手蹑脚地跟上了老观主的步子,低声地问:“道长——他,他怎么样?”
观主微妙地笑了笑,说:“薛姑娘不是听到了么?多陪陪他罢——一个人,终究有点孤独。”
稚陵愣在原地,心里一个咯噔,联想到了前因后果,顿时如堕寒冰窖中。
她失魂落魄地沿着来路,回到自己住的小院子,扶着梨花树干,神思混乱,钟宴提着两尾鱼过来,说:“阿陵,我钓到鱼了,今晚吃红烧鱼罢,你昨日念叨着山溪里的鱼好吃。”
她抬头对上钟宴的目光,声音有点打颤:“不……,煲汤罢。”
说着起身去杀鱼,脑海里仍然一片混乱。钟宴已经猜到她所思所想,轻声叹息道:“我去送吧。你好像有些累了,休息休息吧。守了这么多日,他已醒了,别再伤神了。”
她模模糊糊应着,思绪纷乱如麻,躺到竹床上,辗转反侧。
过了十几日,她每日去看他,他仍不要她进去。
多数时候,她只好靠着墙,将竹窗推开半扇,他避得很谨慎,什么也看不到,看不到他的脸,看不到他的伤,——除了袖中探出的修长的手,以及手指上戴着的银戒。
可这一日,她端来了鱼汤,靠近时,依稀听到里头有剧烈的水声。
稚陵低声唤了一句:“哥哥?”
好半晌才见竹窗那里开了仅容一只手伸来的缝隙,她狐疑不已,这一次,她用力抓住了他的手。
冰凉的,没什么温度的手。
她吃了一惊,声音微微发抖:“怎么、怎么这么冷——”说着,下意识合住双手,将他的手合在了手心里,试图用自己的温度,替他焐热。他想要收回,却抽不开。
他轻声道:“我没事的,刚刚泡了冷水而已。”声音却俨然有些喘不过来似的。
她结结巴巴问:“三月天气,你,你泡冷水干什么?”她极快想到很多个称不上好的缘故,一一逼问下来,他无可奈何地叹息,声音依旧很低沉沙哑:“稚陵,为什么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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