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着她脸颊的手颤抖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听到她轻嘲般一笑,嗓音极轻地响起:“在那之前——我也等了你两天。可没有等到,就死了。”
声若游丝飞絮,飘飘忽忽的,却恍然化成一柄无形剑,刺进他心头。
她说着,抬手要掰开他的双手,可他固得太紧,视线灼灼,含着数不清的种种情绪,猝不及防中,他猛地低头,不顾一切地吻下来。
以吻封缄。
轰的一下,她脑海里像炸开了一朵烟花,旋即一片空白。
灼热混着酒气,扑在脸上,骨节分明的一只手扶在她的后颈,稍微用力,能清楚感知得到她脖颈上血脉的激烈搏动。
温热的嘴唇贴到她唇角,甘冽酒液濡湿唇畔,他一点一点咬着她柔软唇瓣,咬满了他的齿印,含吮亲吻,仿佛一只饿了整整十七年的饿狼,恨不得把她拆吃入腹。
他吻得很用力,蛮横凶狠地撬开她的齿关,长驱直入,彼此纠缠。滚烫的气息交织在了一起,呼吸急促,她喘不过气,被他肆意攻占攫取。
想要摆脱,可他的手臂死死禁锢着她。
他吻得这样重,仿佛过了今日,再无来日一样。
她渐渐被他吻得头晕目眩,身子本就因为喝了酒,没有多少残余的力气,费力一挣,结果却是两人抱着齐齐倒在小船上,惊得近岸栖息的水鸟一阵子哗啦啦地飞起。
江上清风徐来,小船整个儿一晃,水波猛地动摇,朦胧的光线里天旋地转,稚陵被他压在身下,他的长发胡乱和她的发丝纠缠在了一起,悬瀑般泼出船身,垂到了江水里,宛若浓酽的墨色,在水中凌乱地流动。
烛光照在这漆黑交织的长发上,丝丝泛着金色的浅光,乌发遮掩里,他吻她吻得忘乎所以,耳鬓厮磨。
她被他亲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可他单手固着她的下颔,吻了又吻,舍不得停。
她只觉脑海里迷迷糊糊一片,翻江倒海似的,一团乱麻,难以厘清,索性放任,两条手臂环紧了即墨浔劲瘦的腰身后背,任他予取予求。
闭着眼睛,其他的感官,便格外清晰一样,她听得到他吻她时,喉结滚动着的声音,吻到动情时的喘息。
落在唇舌间温热的触感愈加强烈,冷不丁的,有滚烫的液体,啪嗒落在她的脸上,顺着脸颊滑下去,她被惊得迷糊着睁眼,恰好看到即墨浔纤密的黑睫颤动着,逆光里,他漆黑的长眼睛似要显得更深邃,更看不清,更猜不透了。
紧接着,啪嗒一声,她才后知后觉,是他落下来的滚烫的泪水。
他惶惶地闭上眼,埋在她的颈侧,轻声地说:“对不起。”
她模模糊糊地望着天上繁星动摇,仿佛晃成了连片的影,忽明忽灭。船也在动摇,行于江水中,不知已飘到了哪里,除了头顶这一盏走马灯还在孜孜不倦地转动着,照亮小小一隅,远处黛色的重峦高峰,在浓郁夜色里辨识不清,她只觉得江岸边笔立着高耸入云的黑山崖,山影以倾覆之势,困住了她的视线。
季春三月的夜里,江上寒风吹过,似乎还听得到桐叶哗啦啦作响。
她就在这些模模糊糊的风声、星子、山形和光影里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陡然间,她听到有无数呼喊声,惊得她睁开眼睛。有谁激烈拍打着院门,高声喊着:“不好了,不好了!赵军渡江偷袭了——”
稚陵左右一看,才发现不知几时回到了宜陵的家中,正是二十年前,严冬大雪之夜。
原来……原来是做梦。
她有些颓丧地支起身干坐在床上,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她无数次在梦中经历过,他们宜陵城誓死卫国,不肯投降,可终究还是不敌。
爹爹他战死了,哥哥率人突围出去求援——最后也战死疆场。
剩下她和娘亲两个。
援兵到来之前,赵军破城而入,烧杀抢掠——她与娘亲躲在草垛后面躲了很久……城中火光不熄,死伤无数。
她愣愣坐在原处,已经过了二十年的旧事,每每记起,痛苦如在昨日。
没想到,分明不是冬天,不在大雪夜,也会梦到。
眼前画面和她往日梦见的别无二致,包括那一日纷飞大雪中,爹爹他披上甲胄,执着长枪,行将率兵出城迎敌,分别之际,摸着她的头发,叮嘱她的话,都一模一样。
梦中幻影就算她想要强留也留不住,她徒劳地站在门边,大雪纷纷扬扬的,格外寒冷,她抱着胳膊,怔怔立了很久。
照着她的记忆,傍晚时分,爹爹他战死的消息便会传到这里来。她抱着膝盖坐在院子里,天上落下薄薄细雪,她只觉得无助又脆弱——可今日还未到天暮,竟就有人赶来报信,喜气洋洋的:“夫人大喜,小姐大喜——”
她先是愣了愣:“喜……?”
报信的人说:“援兵!援兵到了!”
娘亲比她还要先激动起来:“把话说清楚些——”
报信的人笑得合不拢嘴:“夫人,是,是齐王殿下他率兵来援!”
稚陵一听,心里咯噔了一下:“谁!?”
报信的人喜滋滋重复了三遍:“小姐,你没听错,是齐王殿下——陛下的第六子,封在怀泽的齐王殿下!是齐王殿下他来了——”
她一惊,乌浓的眼睛亮盈盈地看向门外,恍惚间,像是看到了火光里跨着黑马飞驰而来的玄袍少年。那画面一闪中又消逝了。
按照她记忆里,不是应该等哥哥他突围出去求援以后,即墨浔才会率兵赶来的么?大雪封路,即便收到消息后星夜兼程,也未必这样及时就能到罢?
她暗自计较的片刻,画面竟飞快变幻,转眼已是雪后天晴,宜陵城中敲锣打鼓庆贺援兵与宜陵守军一举击败了赵国大军,他们死伤惨重,却没有渡江回南的退路,死的死,投降的投降。
她还听到街头巷尾都在传言,年少的齐王殿下他如何英勇,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轻易取了赵国大将的脑袋,士气大振,大夏一举得胜。
庆功宴上,觥筹交错,光影纷乱,她不知自己怎么到了这里,席上歌舞丝竹,各人脸上莫不都洋溢着喜气,她愣愣坐在娘亲身旁,远远的,透过飘飞的淡金色帘帷看到依稀少年的身形。
他笔直端坐,侧脸锋利有致,仿佛可以想象,他一双狭长的黑眼睛正淡漠地注视虚空。
她心觉古怪,还要再看一眼,冷不丁的,那少年郎隔着帘帷向她看来,视线仿佛穿透了人山人海与重重的金帘,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身上,又极快地撇开了。
这个时候,即墨浔还是年少最恣意的模样,张扬骄傲,野心勃勃。她暗自想,他应该不认识她才对,为什么那一眼,却像久别重逢一样。
谁知道下一刻,她远远看到她哥哥过去跟即墨浔说了什么话,即墨浔似乎装模作样地推辞了一番,推辞不过,解下了身上银白披风,她就见哥哥抱着那件披风,向她走过来。
哥哥他含笑说:“阿陵,帮哥哥一个小忙好么?”
稚陵有所预感,连忙后退一步,警惕道:“帮哥哥可以,帮别的男人不行。”
哥哥显然一愣,像不解她的话一样,微微蹙眉念叨:“……别的男人?”他复又笑道,“哪有别的男人?……是我见殿下的披风在战场上破损了,阿陵,就当帮哥哥一个忙,替他补一补吧。过两日哥哥请你吃梅子糕,好吗?”
稚陵心头火大:“我不——我再不会给他缝一针一线了!”
哥哥又愣了愣,抱着那件破损了银白披风站在原地,想到什么,却追上去,稚陵一路跑回家里,上了楼,独自生闷气,气了半晌,听到哥哥在门外敲门:“阿陵,你不愿意就罢了,怎么生气了呀?……殿下他好歹救了爹爹的性命,……”
稚陵打开门,找出针线笸箩一股脑塞给哥哥:“哥哥你自己缝去吧。”
哪知道哥哥他当真接了针线,搬来一只竹椅子,坐在她门边儿,笨拙地开始缝补起来,他当然不会做针线,缝两下便要问问她,稚陵见他缝了半天,手指戳了两三个血点儿,还缝得乱七八糟,忍不住接过来,说:“……唔,我不仅要吃梅子糕,还要桂花糕,松子糕,栗子糕……”
她三两下缝补好,已经完好如初,看不出什么缝补的痕迹,抖了抖披风,便丢回他怀里去。
哥哥笑着接住,问她:“殿下怎么招惹了你?照理说,你也没见过他。莫不是他样子凶,吓到你了?”
她讷讷不言,半晌说:“没有。”
这披风被哥哥他送回到了即墨浔跟前,回头哥哥却老在她耳边念叨说,齐王殿下他多么多么赞叹欣赏她的本事,如获至宝,珍而重之,没什么好东西作为答谢,便送了一柄他的佩剑。
虽然哥哥他百般推脱,却没推脱得了,只好把佩剑连剑带匣地拿回家里,稚陵说:“我又不会,拿来也没有用。”
但她还是启开剑匣子,把这柄宝剑看了又看,嘴上不说,心里却很喜欢。
正当她仔仔细细地赏玩这柄剑时,哥哥他低声在旁说:“阿陵若是满意了,今年的除夕,殿下来咱们家里一起过,阿陵应该不介意吧?”
稚陵听了,动作微微一顿,哥哥续道:“从怀泽过来时,还没有下雪;现在雪这么大,大雪封路,路途难行,短时间里,没有办法回怀泽了。殿下孤身一个,怪可怜的。哥哥知道,阿陵心最软了,一定不忍心吧。”
稚陵想,他到底给哥哥下了什么药,叫他每每给他说好话。……退一万步说,这场梦中,他的确还不曾做什么对不起她的坏事,甚至,若非他率兵援救,宜陵城早已像她记忆里一样死伤惨重。
这个时间,这场梦里,她确实找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来,只好含糊着答应了。到除夕那日,中庭覆雪,宜陵城的天空中,因着大败赵军,烟花接连绽放,满天赤橙黄紫,五彩缤纷,声音浩大,光点夹杂在雪花里,纷纷扬扬落下。
家里多了一个人,稚陵就觉得,多了一双眼睛,时时刻刻仿佛都在望着她,可等她一看,对方却又极快收回视线,若无其事一样,跟她爹爹、哥哥还有娘亲相谈甚欢。
守岁守到下半夜,他们竟还那么精神,只有稚陵自己觉得昏昏欲睡,因着即墨浔不知从哪里猎了好几只野兔子,他们围在院中烤兔子,末了,身侧的玄袍少年忽然捣了捣她胳膊,笑了笑说:“稚……裴姑娘,兔腿烤好了,给你。”
烟花声噼里啪啦的,她没听清,但看到他巴巴儿递过来的烤得喷香流油的兔腿,——他怎么知道她最喜欢啃兔子的前腿呢?茫茫然接过来啃了一口,好香。
她啃完以后,欲言又止地望了望他,少年俊朗容颜映着火光,宛若镀上了金面的神像,没有一处瑕疵。他黑湛湛的眼里满含着温柔笑意,并不曾如她记忆之中,那样冷峻淡漠。
他像是误解了她的意思,很快又递来一只烤好的兔腿,说:“还有。”
稚陵哑然:“我……我是想问……”
他动作微顿,神情似乎有所微变,但不动声色地说:“什么?”
她踌躇着问出来:“殿下怎么知道赵国会偷袭呢?”
他似乎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件事,顿了顿,爹爹在旁边轻咳一声,对她道:“阿陵——”意是这属于军机秘密,她问出来,其实不妥。
即墨浔却只微微一笑,应道:“没什么,只是前些时日做了个梦,梦见了。”
梦里的事,能有什么逻辑可言呢?稚陵忖度着,想到一句话,叫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若是那样的话,是说明她连梦里都盼望着当年即墨浔能早一点赶到宜陵,那样,爹爹和哥哥就不会死了……。
她忽然不能直视自己的内心了。纵然骗得了其他任何人,也骗不过自己。
除夕彻夜烟花绚烂,天明之际,爹爹娘亲和哥哥似乎都睡过去了。她也有些神思恍惚,撑不下去,几度陷入沉睡里,耳边烟花噼啪地响,不绝于耳,仿佛有谁解下了氅衣,披在她身上,温热的,带着铺天盖地的龙涎香气,紧紧包裹住她。
还有一句很轻很轻的话,落在耳边:“稚陵。我……走了。”
她朦朦胧胧地费力睁开眼睛,只看到天色将明未明时分,漫天飞雪里,已经远去了的,少年一道单薄的身影。
画面飞转,已是阳春三月,莺飞草长,有消息传来,——齐王殿下他因谋逆,计划泄露,死在京中,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稚陵不可置信地睁大了乌浓的眼睛。哥哥在她身边叹息,有些惋惜道:“阿陵,之前殿下到宜陵来时,我就觉得,他好像有点儿喜欢你。”
他摸了摸她的头:“人各有命,别太难过了。”
分明正是三月里春光大好的时节,刚散学的小孩子们三三两两去放风筝,山野间野花芬芳,春草无垠,和煦春风温软拂面,上巳佳节,水滨许多年轻男女,手里捏着兰草,准备互赠。
她捏着的那支兰草掉在水里,随着江水流去了。
视野中仿佛燃起了漫天的火光,亮得惊人。天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乌沉沉的,不见月光,不见星子,只有三春水岸疯长的野草,铺天盖地的绿,还有风刮过山野时,桐树初长的叶子哗啦啦的声响。
稚陵骤然惊醒,有熟悉的声线惊喜地响起:“阿陵,你醒了——”是钟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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