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颜鸢给我叫过来!”
颜鸢甫一进入西厢房的时候,就被满地的狼藉吓到,她只抬头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吕氏,便被吕氏身上那股纠结难散的郁气骇到,垂了眼帘不敢再乱瞟。
只见坐在黄花梨圈椅上的吕氏阖眸静坐,一双细眉扭曲地紧皱,像两条蜿蜒爬行多节蜈蚣,狰狞邪佞。
颜鸢小心翼翼地踩着石砖上锋利硌脚的瓷片,扶着腰,一点点走到吕氏的面前。
快到近前的时候,她突然发现吕氏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颜鸢惊得腿一软,差点跪到布满尖锐的地面上,她慌忙扶住身旁的椅凳稳住平衡,抖着声音问:“婆母…有事找我…”
看着吕氏眼底郁缠的黑云,颜鸢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第27章 罚抄
婆母不会以为是她在桥上做了什么手脚,故意害得姐姐流产罢。
她焦急地思考着,脑海反复回忆那一簇发生的事,心底愈加觉得莫名其妙。
彼时她正好好地走在池桥上观赏桥下的茵茵碧叶,与她并排同行的姐姐忽地惊叫一声,让她注意脚下,她闻言去看,还没等找到挡住自己脚底的是什么东西,手臂上突有力道一松一紧,随后姐姐的身体失衡地沿着石阶滚了下去。
事情发生之紧迫,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颜鸢十分肯定,她从未对姐姐做出任何推搡的动作。
“婆母。”颜鸢错开吕氏刁利的目光,想要辩解一二:“虽然我当时在旁边,但是我也不知道姐姐是怎样跌下去了,从头到尾,我都没有碰姐姐。”
“闭嘴!”吕氏未涂丹蔻的长甲刺指着颜鸢的面门:“长辈还未说话,晚辈先言乃是目无尊卑。”
“婆母,媳妇知错。”颜鸢在吕氏疯癫一样的指责中起了满身冷汗,她踉跄地后退几步,不再做声,只慌张地眨着眼。
她知道吕氏一向不喜欢她,很少给她笑颜看,但素日见安,偶尔还是会轻声细语地教导她,今日是她第一次见到吕氏这般毫无端庄的样子。
看来吕氏真的打算将姐姐流产的帐算到她的头上。
果然,她听吕氏开口道:“虽然世子夫人跌落台阶前你并未推搡与她,但她失足也是因为你行路不查所致,我罚你,怎样说都无错。”
“婆母说的是,媳妇该罚。”颜鸢喉咙苦涩,知道自己怎样解释吕氏都不会放过自己,只得乖顺地认下。
“颜鸢,我也不多罚你,你搬到祠堂去誊抄十日族谱,从每日卯时起,戌时结束,中间用膳的时间不能超过一个时辰,耽误一刻加一日,甄妈妈会在祠堂照顾你的起居,没有我的准许任何人不得探视。”
抄十日的族谱,每日抄写七个时辰!!
听着吕氏的惩罚,颜鸢心底一股股地向外冒着凉气。
她现在腹部已经隆得高高,坐久了便要起身站立一会,哪里能一刻不停地誊抄书写。
“婆母…不知每日小憩可否再放宽半个时…”
“辰”字还未吐出,颜鸢的话就被吕氏生硬地打断:“颜鸢,早些去,好早些回雨棠院。”
言外之意是让她现在就去祠堂抄写族谱。
颜鸢痛苦地闭上眼,脚步虚浮地跟着甄妈妈走向位于东正堂后的祠堂。
…
临时有事去大理寺的陆宸回府后得知荷花池桥上发生的事,一双俊眉死死地皱着。
“夫人她现在已经被关进祠堂了?”他敛声问夏平。
夏平点头:“是的,夫人连晚膳都没来得及用,申正就被侯夫人送了进去。”
“雨棠院没有人知道侯夫人到底罚了夫人什么,小的刚刚和小杏打算去祠堂给夫人送些甜糕渴水,顺路再打听一下消息,但是祠堂的大门紧闭,小的没有将东西送进去。”
陆宸愁苦地揉了揉太阳穴,又认真地问了几处细节,随后振衣起身,踏出雨棠院直奔扶香居而去。
“我想见一见母亲,你进去通报一声。”
扶香居内灯火通明,陆宸让一名守在庭院中的小丫鬟进去禀告,自己则焦急地等待在长廊下的海棠树旁。
不多时,小丫鬟俯身退出,一路小跑至陆宸面前,回道:“大公子,候夫人说她要歇了,不见人。”
“真的不见?”
“不见。”
知道吕氏是个无情之人,陆宸也没有兴致在此磨蹭,他冷冷地看了眼窗格间透着橘黄灯影的明瓦,垂眸遮住眼底的暗唳,二话没说,转身就走。
他想去祠堂看看颜鸢,但是碍于夜色未深,看守颜鸢的妈妈可能还未入睡,便折路去了疏云居。
颜鸢是在疏云居出事的,也许到这里能打听到什么消息。
疏云居的正房黑黢黢地暗着,接待陆宸的是颜芙身边的边妈妈,边妈妈见来人是陆宸,微带惊喜地向陆宸行礼,将人往旁边的厢房引:“陆大人里面请。”
“不用。”陆宸摇手,表示自己只在院子里说几句话:“世子夫人现在怎么样了。”
边妈妈答:“小姐从桥上滚下来后流血流了很久,郎中来的时候孩子已经保不住了,只得喝引产的汤药,将孩子打掉。”
“戌初才停止流血,人现在还在昏着,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陆宸思忖片刻,说:“知道了,若世子夫人明日晌午仍未清醒,你就来找我,我去太医院请太医来。”
“多谢陆大人。”边妈妈又行礼。
“母亲她今日得知消息是不是很伤心?”
陆宸本想说“是不是发了好一通脾气”,但是话到嘴边,觉得在疏云居这样说不好,便换了个说法。
“是的,侯夫人重罚了当时在周围陪侍的人。”边妈妈嗫喏着说,没有提颜鸢的事情。
“嗯,这些都听说了,母亲还罚了阿鸢进祠堂。”陆宸见边妈妈避过说颜鸢,直接开口问:“边妈妈可知母亲罚了阿鸢什么?”
“大少夫人那边…”边妈妈终于明白陆宸的来意,她在心底哀叹一声,感慨自家小姐碰到块难啃的骨头。
“其实老奴也不是很清楚,侯夫人好像是要大少夫人抄写族谱。”
抄写族谱?!陆宸心下微寒,他想起自己儿时贪玩时吃过的苦,觉得吕氏这个惩罚着实阴毒。
抄写本身倒是没有什么,只是吕氏会让人一刻不停地抄,体格硬朗的他尚且觉得磨人心神,更遑论身子不适的颜鸢。
心底又升起一阵郁恼,陆宸找了个借口抽身,打算离开疏云居。
他得去看看颜鸢。
就在陆宸负手转身的瞬间,未点灯烛的正室忽地传来颜芙虚虚的询问声:“是大伯来了吗?”
陆宸抬步的动作一顿,有瞬间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小姐,是陆大人来了。”边妈妈垂着头瞟了身旁的陆宸一眼。反应得很快。
陆宸无法,只得收了步子,向疏云居的正室走去。
他进门的时候,画碧方将灯台点着,焦黑的灯芯还未来得及剪,左右窜动的焰苗有些昏暗,架子床上,颜芙的脸白白的,宛若靖远侯府挂在门前两侧的素幡,没有任何生气。
“大伯。”她看着他突然笑了,那笑容牵强却又充满希冀:“弟妇这里有一事相求。”
言罢,手掌撑着床沿,打算起身相拜。
陆宸见状一惊,忙道:“世子夫人有事直说就好,你我居于同府,无需多礼。”
“画碧,快扶你们家夫人躺好。”
画碧也被颜芙突如其来的动作下了一跳,紧伸手去搀那纤薄的臂。
颜芙却躲开画碧的手,身子半靠在方枕上,泪瞳点点地凝着陆宸,徐徐道:“大伯,阿逸病亡,但我腹中的孩子才三个月大,出生便没了父亲,我一个女子,不懂得那些礼仁的君子之道,想请大伯日后帮忙多教导,莫让孩子歪了性情,败坏家业。”
陆宸眼神古怪了瞬,差点没听懂颜芙的话,边妈妈也脖颈僵直地立在原地,半晌未动。
第28章 鼾声
“大伯这*么久不说话,是觉得此事哪里有不妥吗?”见屋内寂静如雪,颜芙眸底的晶莹开始大颗大颗地落,顺着面颊砸在被衾上,洇出一大团的湿润:“哪里不妥大伯尽管说,弟妇会着心去改,只求大伯肯帮弟妇这个忙。”
边妈妈看着神志不清的颜芙,心口痛得一缩一缩,拍着大腿连连叫苦:“哎呦,小姐这是魔怔了。”
她求助地望向立在床帐边的陆宸,话带哭腔:“陆大人,我们家小姐这是结了心病,一时胡话,反正是无了边的事,你就先应着她罢。”
陆宸明白是这个道理,却不知为何,自己烦心得很,不愿管此事,他想利落地拒绝,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毕竟她是阿鸢的姐姐,平日里又待阿鸢极好,他该帮这个忙的。
想到这里,陆宸正了正神,双手执于胸前,深深伏拜:“世子夫人放心,孩子是我的亲侄子,就算世子夫人不说,我也会尽责看护,绝不让孩子接触到任何恶损。”
“还请世子夫人好生休养身体,早日康复。”
听到陆宸的声音,颜芙的嘴角终于释怀地笑了:“能得大伯如此承诺,是弟妇的福气。”言罢,她缓缓阖眸,身子软绵绵地滑躺回锦褥里,沉静静地睡了。
陆宸看着屋内面色具是仓皇的众人,心中哀叹了声,遣人又去请郎中来看诊,直等到子正十分才出疏云居。
他没有忘记要去看颜鸢的事,因此行色匆然。
疏云居离祠堂只有一盏茶的距离,陆宸行路也不提灯,只借着穹空中的流泻下的月光大步向前跨着,不消多时,便望见了祠堂檐角的惊鸟铃。
撩衣踏过院门,祠堂内漆黑一片,门窗也关得紧密,陆宸抬手推了推那扇高约三尺的格子门,未开,只得去推旁边的窗户。
木质的窗棂吱地松动了下,向内移开一条细细的缝,让陆宸窥见了祠堂内的情景。
一张张黑漆灵牌在直燃的烛火中森然地置在朝南的供桌上,堂内无风,供桌两旁的灵幡静静地垂挂,整个祠堂内死气沉沉地宁静。
陆宸没有从缝隙中窥到颜鸢的身影。
腕间的力道加重,陆宸无声地将缝隙推大,见缝隙能够允许他的体型通过,便脱了鞋,踩着石头越过窗棂,身姿轻巧地落地。
未想甫一站稳身形,便听到祠堂东侧的重帘后传来一道粗长的鼾声。
那是甄妈妈的声音。
陆宸绕过曳地的帘幕,循声而去,只见铺在地席上的褥子里,甄妈妈仰面朝天地睡着,身上也没有被子遮盖,只松松垮垮地穿着件汗衫,大张嘴里打出的鼾声一次比一次响亮,活像只在炽夏不停振翅的蝉,吵得人耳廓疼。
陆宸居高临下地盯了她一会,捞起席下被子的一角,盖在甄妈妈的脸上。
鼾声登时弱了大半。
东侧的帘幕后没有颜鸢的影子,陆宸转去西面的帘幕,果然在一处墙角里见到熟悉的睡容。
颜鸢面朝里侧卧在软褥上,鼻息清浅,睡得乖巧又安静,秀白脖颈下锦缎方枕上,柔顺的乌发如墨一般散开,丝丝缕缕地挂在她的肩头,将那本就优美的肩颈弧度修饰得更加娇妩。
陆宸轻着步子走近,盘腿坐到了颜鸢身旁空着的位置。
许是无了甄妈妈鼾声的吵嚷,陆宸瞅见那对纤细的黛眉正在缓缓舒展。
他抿起唇角淡笑,满足又贪恋地凝望着那宛若清月般姣姣的侧颜,俯身对着那小巧圆润的耳垂亲了又亲。
余光瞥见颜鸢秀额上的细密晶莹,陆宸垂下眸子。
靖远侯府的祠堂为了保证祖灵安寝,避免乱跑乱飞的猫儿和鸟儿闯入,常年紧闭门窗,不透日昀,加之供桌两侧的烛台不分昼夜地燃着,堂内的空气略微闷热稀薄,不似堂外透凉清甜。
不用说本身就体热的怀妊女子,就连衣角仍携着夜天凉风的陆宸都觉得浑身汗涔涔地难受。
他环顾四周,并没有在桌面、席间等处看到团扇、折扇一类用于纳凉的物件,没有办法,只得卷了袖口轻拭颜鸢额头、颊面、颈窝里的汗,起身开了扇西侧的窗,用自己的衣摆给颜鸢打风。
在习习的浅风中,桃粉色的香腮不再泛潮,陆宸看到颜鸢翻了个身,低音地嘤咛了声,抱着他的袍角睡得更沉了。
第二日寅末,颜鸢准时被甄妈妈“温柔”唤醒。
“大少夫人,卯时将至,膳食老奴已摆好,用完膳后,大少夫人好早些展开纸卷抄写。”甄妈妈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根小臂长、拇指粗的坚硬桃木,咣咣咣地敲打桌面,震得颜鸢后脑的发根都立了起来。
痛苦地从软褥里爬起,颜鸢看着桌面上的寡淡白米粥,心底郁气。
侯府上下虽然还在丧祭,顿顿素斋,但每次正膳也会辅以炒做或炖做的青菜,早膳有各种样式的糕点、馒头,腌瓜。
怎会只有一碗白米粥。
颜鸢疑心这是吕氏或甄妈妈的故意为之,心底郁气,勉强抿了几口后,再无胃口,便放下瓷勺,准备抄写族谱。
半指厚的本子平滑地展开,颜鸢执着沾了湿墨的小豪,艰难动笔,每誊抄完半页,便需要放下笔,锤揉僵酸的腰。
不想每当此时,甄妈妈手里的桃木就会如六月的烈雨一般噼啪落下,吓得颜鸢心底一阵阵地发虚,不敢停下笔,低着头,一页页地连续不断抄写。
午膳送来的时候,颜鸢鲜嫩食指和中指已经被小豪那不甚光滑的笔杆磨得发红,不动时还有些火燎燎地痛。
面对依旧简单到敷衍的两样素菜,颜鸢有些习以为常,她犯了胃满之症,吃不下带味道的东西,只捧了白饭,就着茶水用了半碗。
吃完放下竹箸,在东侧帘幕后的甄妈妈还未过来催促她抄族谱,颜鸢难得有了片刻的宁静,用于放空冥想。
她靠在椅子上,遥望窗外低压压的云。
也不知道姐姐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醒过来?她当时真的没有推姐姐,也没有不好好行路,姐姐最后会怪罪她吗?
昨晚她并未宿在雨棠院内,一夜未归,陆宸应该知道她被吕氏关进祠堂了罢,他会担心她在这里过得不好吗?
可能不会。
好久没有收到小娘的消息了,待她抄完这十日的族谱,就派人回丞相府问问,希望小娘那里一切都好…
颜鸢又胡思乱想了许多事,直把胸口想得发出一梭一梭地痛,鼻尖酸楚一片,突然,甄妈妈的敦促声炸响在耳边。
“大少夫人这副红眼睛的模样是在嫌老奴照看的不好吗?”
甄妈妈本想用那根桃木棒子敲打桌面,但右手抬起时才发现桃木被她落到了东侧的帘幕后,只得狼狈地拔高了音调道:“老奴不才,但好歹帮着侯夫人照管过世子和大公子,世子和大公子尚且没有咿咿啼哭,大少夫人为何露出一副梨花带雨,受欺负的模样。”
“甄妈妈误会了,我只是担心姐姐的身体才如此。”颜鸢瞥了眼右手稍有退红的指节,心底慨叹又要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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