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默默起身,也不多向甄妈妈解释,自顾自地将碗碟放进食盒,擦净了桌面,展纸磨墨。
“大少夫人好生誊抄,勿要当搁时辰。”一拳打进棉花里的甄妈妈面颊黑红一片,她动作遮掩地摸了摸鼻子,语调结巴地抛下一句话,提起食盒,转身去取她的桃木棒子。
日晡的时间比日升难熬,从头到尾抄完两遍族谱后,颜鸢的指节已被磨得高肿起,见甄妈妈正靠在旁边的椅背上打鼾,颜鸢揉了会僵累的手腕,着眼去看放在桌角的计时香线。
距离晚间的戌时还有一时三刻。
耳畔打鼾的声音骤停,甄妈妈叠在胸前的手挪了挪位置,貌似有要有清醒的迹象。
颜鸢忙停下手里揉腕的动作,提笔沾墨…
夜半子时,当陆宸顶着雨点再次跳进祠堂寻到颜鸢的时候,第一眼便瞧见了那两节因红肿而明显增宽的手指。
胸腔陡然一阵狂响,陆宸连忙坐下身细察,担心指头已经磨破流血。
指尖处递来丝丝灼意,温度不高,却烫得陆宸心口一凉。
这得是抄了多少字,才能将那里的皮肤磨成这样,他恨恨地想着。
宽阔的大掌娴熟地握紧白皙|荑,陆宸静静地感受着颜鸢的温度,两人十指交错而叠,犹如缠绕在树冠间生生不离的藤蔓,在雨气湿漉的夜里,显得尤为缱绻靡丽。
不知甄妈妈那刁奴是不是在记恨他之前拦她带走颜鸢嫁妆的事情,竟然对他的阿鸢苛刻至此。
陆宸懊恼地闭上眼睛,恍惚觉得是自己当时做错了,他歉意地轻摩颜鸢的手背,俯下身去用那薄凉的唇细吻红肿斑块的周围,心尖一阵空痛痉挛。
十日太久了,他需得快些想办法将颜鸢从祠堂里带出来…
耳畔,甄妈妈的鼾声再次遥遥传来,陆宸扭头望向甄妈妈躺卧的方向,紧皱的眉头兀地一松。
第29章 送药
天边朝夕渐显时,颜鸢在睡意朦胧中听到了甄妈妈伴着剧烈咳嗽的叫骂声:“这窗栓怎么又开了,害得我吹了一夜的风雨,现在头痛得都裂开了。”
随后,又有大力揩鼻涕的声音。
祠堂的窗子被吹开了?
颜鸢疑惑自己是否也吹到风着凉,忽地睁开眼,从软褥里支起身,去看面前的几扇窗。
未开。
她又着手去摸自己额头上的温度。
还好正常。
随后,祠堂东侧砰地传来甄妈妈大力关窗的声音,将颜鸢震得彻底清醒过来,她再也睡不着,索性揉了揉眼,去看昨日抄肿的指节。
只见入眠前仍在高高肿起的伤处已经退红大半,她弯了弯指节,虽然肿掉的地方还是有些发涨,但痛楚相较之前已经减轻了不少。
颜鸢翻了个身,拽了被子将自己裹好,阖眸打算再躺一会,不想颈下的方枕一歪,余光看到枕下压着一张字条。
仍带惺忪的杏眸异样地闪了闪,颜鸢伸手将字条抽出,展开在眼前。
那上面字笔墨俊逸,无需看落款,颜鸢一眼就认出是陆宸的墨迹,字条的内容很简练,是告诉她要按时涂药。
颜鸢拿着字条的手颤了颤,喉咙涩痛难忍,眼底也兀地涌上一层雾气,她有些不知所措地将字条攥在手心里,一个人仰首望着祠堂顶部颜色艳丽的藻井。
原来陆宸昨晚已经来过了,她在胸口悸动地想着,他竟然来看她了。
有东西轱辘辘地从枕侧滚出来,颜鸢伸手捉住,举到眼前去看。
那是个半个巴掌大的圆肚瓷瓶,冰裂纹的瓶身握在手心里细腻润滑,仿佛上面还残留着陆宸怀里的余温,颜鸢掰开塞子,淡淡的药香气从里面溢出来。
他知道她的指节肿了,特意给她送药。
…
疏云居内,颜芙拥着丝被笑望着对自己露出诸多心疼的王氏。
“母亲,你刚进来,先喝口水歇歇。”
“不用喝,阿芙,让为娘的先看看你。”王氏没有接画碧送来的茶盏,她望着冲她晏晏微笑的颜芙,想起昨日来疏云居时那紧闭泛青的眼,胸腔里一阵压抑地喘不上气。
颜芙知道王氏所虑,她啜了口捧在手心里的温水,闪着眸子道:“母亲不用担心我,我昨日昏着是因为这几日筹办丧祭太累了,这不昨日母亲一走,我便醒了。”
“我还是不放心。”王氏将坐下的圆杌又向前挪了挪,伸手拍了拍颜芙的肩膀:“母亲带了郎中来,你乖乖的,让郎中看看。”
“好,母亲。”颜芙弯着眼睛无奈地应了,候在一旁的孙妈妈见状,不等王氏吩咐,忙去叫在门外等待的郎中。
脉诊结束,郎中又看了看颜芙的舌象,捋着花白胡须说道:“夫人的脉象平缓有力,已是稳固,无需多虑,只是小产多少都会伤及人体元气,夫人要是想让自己尽快康复回原来的状态,往后的两三个月,还需多食进补。”
这些话颜芙都已在别的郎中处听过,尽管如此,她仍不失礼貌地点头,表示自己已经记下。
王氏见郎中的医嘱里没有自己心底担忧事情的答案,也不多犹豫,直接开口问:“郎中,这次小产是否对小女日后受孕有影响。”
子嗣乃是宅院里女子的头等大事,万万出不得错。
“不会。”白胡子郎中语音坚定:“这位夫人流产时的月份尚浅,所害不深,对日后的怀妊无影响。”
闻此,王氏悬着的一颗心才缓缓放下。
送走了郎中,王氏有意与颜芙单独说话,颜芙只将画碧留在旁边,其余人都遣了出去。
“阿芙,你受苦了。”内室人才都躬身离去,王氏的眼眶便止不住地泛红:“你跌下桥的时候痛吗?”
颜芙想起自己腕腿间的大片淤青,眼底隐隐有泪水充盈,她倔强地摇头:“不疼,已经忘了。”
“哎。”王氏望见了颜芙眸中的湿润,猜到颜芙是在哄她,胸口愈发地痛,她站起身,搂住颜芙的肩,轻拍她的背道:“阿芙不哭,都熬过来了,以后只会更好。”
“嗯,会的母亲。”颜芙知道王氏在心疼她,反过来安慰王氏道:“母亲信我,没有事情会难倒我们颜家。”
“母亲信。”王氏擦干眼角的泪,重新坐回到临床的圆杌上,说起寻找怀妊女子的事来。
“自从那天收到你的来信后,我立马就让孙妈妈去寻找合适的人选,最后只找到两个,都已安排送不同的庄子里去了,阿芙,你觉得我们还需要再找几名怀妊九月的人以防万一吗?”
“母亲找到两名,我找到两名,现在各个庄子院子里总共有四名。”颜芙低着眸子摆弄指尖:“这四名中怎样都能有一名诞出女儿,女儿觉得应该不需要了。”
王氏道:“好,那我就多派人手盯着她们,免得生出些没必要的是非。”
母女俩又交手低语了几句,申初时分,才不舍地分别。
边妈妈代颜芙将人送出疏云居,重新回到内室的时候,发现颜芙好像在等她回来。
“边妈妈坐。”颜芙指了指王氏方才坐过的地方:“我这几日体虚没精力,不知祠堂那边有什么动静了。”
早已经将消息打探得清楚明白的边妈妈将颜鸢在祠堂受的苦一一讲给颜芙听。
“侯夫人身边的甄妈妈着实是个狠厉的人儿,竟当真按着侯府人的要求,从每日卯时到每日戌时一刻不停地盯着二小姐抄写族谱,虽不曾动手打她,但也经常怒声叱责她惰懒没有耐性,也算是好好地摧了摧二小姐的心智。”
颜芙知道甄妈妈和雨棠院有“过节”,倒也不奇怪甄妈妈会如此针对颜鸢,她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陆宸有去祠堂探望过颜鸢吗?”
那日陆宸来疏云居,她是清醒的,她将他唤进屋内只是想同他说几句话,听听他的声音,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接着劲胡说了一通孩子的事,陆宸离开后她才觉得是自己闹过了,心底有些懊悔。
边妈妈摇头:“这个没有,倒是陆大人身边的那个叫做夏平的仆从去过几次,送了些日常用的扇子棱镜、梳篦等物。”
陆宸竟然没去!
颜芙眸底呈出几分晦暗,总觉得不大可能。
“边妈妈,你给我找件冬日挡风的斗篷,我们去扶香居。”颜芙沉吟片刻后,对边妈妈说道。
“小姐为何要去扶香居?”
第30章 放人
边妈妈一听颜芙要出门,整个人大惊失色,她按住颜芙打算掀被的手,阻止道:“小姐,刚小产,理应在床上静养,外面的日光毒烈,又夹着风,万万去不得啊。”
“边妈妈说的对,我忘记外面日灼,劳烦妈妈再去找把伞来遮阳。”颜芙去扶香居的态度坚决。
边妈妈见一劝不成,再劝:“小姐,你现在身子弱,真的不能去,小姐要是有什么想做的,只管吩咐老奴,老奴无论如何都去给小姐办到。”
颜芙叹了一口气,说:“边妈妈,我意已决,你不用劝我了,况且这件事情只能我自己出面去办。”
边妈妈无法,只得紧着晚风未起前,寻好伞和斗篷,招呼四五个小丫鬟左右拥着颜芙,慢慢地向扶香居而去。
张妈妈入室禀告的时候,吕氏正和林宝寺的空藏法师相谈卜宅兆的事,听闻颜芙请见,吕氏的面上神色一晃,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张妈妈,你说…谁…来了…”
“侯夫人,是世子夫人来了。”张妈妈将刚刚说的话复述一遍。
吕氏仍有些愣怔:“快让她进来。”
她端起身旁的青釉茶盏小口地啜饮沉思,不知颜鸢拖着刚小产的身子来见她所为何事,全然忘记了仍坐在下首客座上的空藏法师。
“侯夫人。”空藏法师起身道了一句佛偈:“不知贫僧该到哪里回避。”
吕氏这才记起堂内还有一位僧者,但此时外间已传来竹帘拍落的声音,临时遣空藏法师到厢房歇着着实无礼,吕氏逡巡一圈周围,指了旁侧的梨木透雕屏风道:“有劳法师到那里饮盏茶了。”
空藏法师方称诺转去屏风后,与此同时,面靥霜白的颜芙在边妈妈的搀扶下出现在内室的门侧。
“婆母。”颜芙颔下螓首,力气不稳地下拜。
“阿芙,无需多礼。”王氏望着颜芙瘦削的身板,见颜芙病体缠绵仍保持该有的礼数,眼底流出爱怜之色,她偏头给张妈妈使了个眼色,默示张妈妈去把颜芙搀起来。
“谢婆母。”颜芙被安排在厅室左侧的第一张椅子上,紧挨着吕氏。
吕氏问:“阿芙,你有虚损在身,不安心地在疏云居将养,来到我这里是为何。”
披着软缎斗篷的颜芙用帕子压了压鬓角上的汗,直言:“回婆母,媳妇此番来是为了阿鸢。”
时隔两日,耳畔又听到了颜鸢的名字,吕氏仍觉的烦心,她承认,自己的惩罚是略重了些,但她也是师出有名,颜鸢一向是个学不会规矩的,今日因行路不稳害得颜芙没了孩子,她若不趁机好好惩治一番,明日就能在府外搞出别的幺蛾子给她丢脸。
吕氏垂着眼睫不语,听着颜芙继续说:“当日在桥上是我不小心,脚底踩了空处,滚下桥梯,与阿鸢从无半点关系,还望婆母明鉴。”
“阿芙你不用为她求情。”吕氏搭在案边上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桌面,原本温和的语气乍然多了三分威仪:“我一没用笞杖之刑打她,二没用克扣饭食折磨她,只是让她抄了几册族谱,不算罚她。”
颜芙知道吕氏不好劝,因而在来扶香居的路上,早就做了许多说辞:“婆母,祠堂终归不是雨棠院,那里朝南一侧的窗子经年紧闭,虽说现在是三伏盛夏,但堂内总是会有几缕寒骨的阴冷。”
“阿鸢腹中怀的也是侯府的骨肉,若她因此动了胎气,侯府上下只会更担心、更忧虑,所以媳妇恳请婆母再三思量,收回成命。”
许是因为觉得颜芙的话有道理,吕氏的面上隐约露出松动之色,但她不甘心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更改自己之前下的惩令,言语僵硬道:“那就不罚她十天,改成六天好了。”
见吕氏只是缩短了惩罚的时间,颜芙觉得这并没有达到自己心目中的预期,因为在颜鸢的心中,她是一位爱护着她,帮助她的好姐姐,在没有最后和颜鸢撕破脸前,颜芙希望颜鸢一直对她保留友善的印象,进而减轻对她的戒备。
“婆母。”颜芙装作心急地唤了一声:“婆母就将阿鸢从祠堂里放回雨棠院罢,哪怕是禁足也好,让她安心养胎,平安诞子。”
吕氏仍默不作声。
颜芙见吕氏仍心硬不肯放人,银牙紧咬,决定豁出去一把。
“婆母,就当是媳妇求你了。”颜芙素手解开颈前的结扣,沉厚的斗篷嘭地搭落在椅背上。
“阿芙,你这是要做什么?”见颜芙不要命地脱下披风,吕氏终于看将过来,嘴角抽动了几下,道:“阿芙,你刚小产完,见不得邪风,赶紧将斗篷披上。”
“婆母。”颜芙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对吕氏的劝说充耳不闻:“婆母就饶恕阿鸢这一次罢,媳妇是她的姐姐,她不会规矩,其中也有媳妇的一份失职,媳妇保证,待她出了祠堂,一定细细教化,此后再不会有任何行差踏错出现。”
言罢,俯身就要磕头。
“张妈妈,赶紧将世子夫人扶起来,披上斗篷避风。”吕氏终是心疼颜芙,也碍着屏风后有空藏法师在场,最后松口道:“阿芙别在糟蹋自己的身子了,婆母这边放人就是。”
“多谢婆母。”已经被张妈妈扶起,重新穿戴好斗篷的颜芙用袖口揉了揉已经哭肿的眼角,望着吕氏破涕为笑道:“媳妇就知道,婆母是个最良善不过的人。”
吕氏无奈地摇了摇头,执了茶盏饮一口里面的雨前龙井,对一位在旁边立候的小丫鬟道:“你去祠堂找甄妈妈…”
“夫人,侯爷身边的冯管家求见。”
吕氏刚启的话被进来禀告的婆子打断,她愣了愣神,叫人请冯管家进来。
“见过夫人。”头系白帛的冯管家向吕氏躬身施礼后说出自己的来意:“侯爷让老奴带话,说在祠堂看管大少夫人的甄妈妈病了,念及大少夫人身孕临盆,和带有殃病之人待在一起不好,让夫人赶紧下令把大少夫人从祠堂里放出去。”
甄妈妈竟然病了?!吕氏疑惑地想,她都不知道的事,怎么陆庭就知道了!
不过她没有将这个疑惑问出口,只淡淡点头,遵从说:“我知道了,劳烦冯管家告诉侯爷,我现在就派人打开祠堂,将大少夫人送回雨棠院,无令不得擅出。”
第31章 送书
颜鸢从祠堂回到雨棠院后最先打听的就是姐姐颜芙的情况。
“小杏,我姐姐有醒来吗?郎中看诊有说留下了什么不好的病根吗?”
“小姐,二小姐已经醒了,疏云居那边一切都好,奴婢没有听说二小姐这次小产留下什么去不掉的痼疾。”小杏一边说,一边搀着颜鸢快步向室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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