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管家担虑地看了眼陆宸,伸手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肩膀,低沉道:“回大公子的话,将东西送来的是京兆府尹,京兆府尹说放妻书是一位进京走亲戚的书生在郊外湖边拾到的,那书生除了拾到这个,还在不远水洼中捡到一双绣鞋。”
“京兆府尹可说是哪处的湖?”陆宸双手麻木得感受不到风中的温度,他阖上天旋地转的眼,半个身子的重量倚在冯管家身上。
“这…”冯管家想起陆庭的命令,不敢将更多的细节透露给陆宸,他无措地摸了摸头,叹息道:“大公子,此事都怪老奴疏忽没有问清楚,大公子先去休息,老奴这就遣人出去问问,待有了消息,立马送至雨棠院。”
“不用了。”陆宸眯眼看了看冯管家鬓角层叠的皱纹,猜出冯管家如此说应是陆庭授意,也不过多为难,自嘲地勾起唇角,强撑着力气让自己站稳,目光悠远地望着府门外静阔的街道,蹒跚地试图向前走动:“我亲自到城门茶肆,一问便知。”
不料,那玄色皂靴尚未踏出半步,一向苍劲的背影骤然颓落,冯管家“哎呀”一声叫出,连忙追去。
陆宸半膝跪地,双手拄在粗粝的青石砖地上,冯管家弯身去扶他的肩头时,被他满眼血红惊得心口一缩。
“大公子,你这几日太过操劳,还是先回雨棠院罢。”终究是看着陆宸长大的人,冯管家知道陆宸一年年长来不易。
襁褓时便没了小娘,多年养在性子执拗的吕氏名下,虽是侯府锦衣玉食出来的公子,但也只是陆宸用来巩固侯府尊荣的工具,是吕氏手中的一枚弃子,若非陆珏突然病亡,靖远侯府世子是他一辈子都企及不到的位置。
“不行,我得去找她,她两日前还答应我说会等我去接她。”
陆宸倔强地躲开冯管家落在身上的手,咬着牙从地上爬起,顾不得拍掉沾在袍袂上的灰土,神态固执地向外跌撞而去。
“大公子。”冯管家幽哀地叹了一声,再开口,喉间哽咽:“是南城外十里处的白水泊。”
已经摇晃着登上朱门台阶的陆宸停下身,缓缓扭头,许是因为知道了颜鸢落水的具体位置,原本苍茫血红的睛子染上一点明光,他正身颔首感谢:“多谢冯管家。”
天际将暝之时陆宸终于赶至白水泊,他在半身高的草野里奔行,恰巧撞见两名从白水泊旁搜查完证据的京兆府捕手。
“见过少卿大人。”因京兆府与大理寺经常有案卷往来,故这两名捕手认得陆宸,他们见陆宸身上仍穿着务工朝拜的青莲官服,以为是落水案牵扯了其他关要,惊扰了大理寺,神情俱都凝重起来,其中一名捕手踏前一步躬身询问:“不知少卿大人前来所为何事,可是此案已移交大理寺?”
月光倏忽地从浓密的云层中探出,映在粼粼的白水泊上,将草野晃得亮了须臾,躬身的捕手于此刻抬首,恰巧看到陆宸扭曲悲恸的五官,整个人宛若一只失了归路的亡鬼,连风中的发梢都是零落模样。
“大…人…”捕手惊了一惊,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人。
草野间寂静许久,陆宸的目光方寻到说话的捕手身上,他在凛冽的夜风中张嘴,胆怯又希冀地问:“可有…寻到人…”
两名捕手沉默地对望一眼,皆摇头:“回少卿大人,并没有。”
“哦,你们辛苦了。”陆宸眸中的希冀消失无踪,他黯然垂首,微侧开身,擦过两名捕手,寻着水波响动的方向而去。
一个捕手踟蹰地问另一个捕手:“你可知…少卿大人…这是怎么了…”
另一个捕手答:“你我要不跟去看看?”
“也可。”
话音方落,只听不远处“扑通”地一声巨响,将两名捕手惊得一跳。
“少卿大人呢?”
“方才还在你我身后,怎么这会儿不见影子了。”
“刚刚那声仿若是有东西落水,少卿大人该不会是因为夜黑,不小心失足跌进泊里了罢。”
“要真是这样便糟了,你我快去看看。”
话毕,两名捕手三步并作两步踩着枯草跑至岸边,除了看到水面上的圈圈涟漪外,还见到了那件威仪的青莲朝服…
他们心中大骇,慌忙卸下腰间的环带佩刀,接连跳进泊水中,寻到已经半昏迷的人,拖着抽搐的胳膊划水上岸。
坤定二十四年十一月初五,大理寺少卿、龙图阁直学士、京西南路提点刑狱司公事陆宸奉旨赶赴敬州专权寻查四皇子失踪下落以及幕后兹事。
…
三年后。
颜鸢站在一株花瓣凋零的桃树下,望着头顶的雾黢房眨觉得这年的暮春同宫城里的那尊皇位一样,让人凄怆惶惶。
因着失踪三年的四皇子突然找回,已经被重病皇帝赐诏监国的三皇子紧急调遣自己封地的属军赶往京城,妄想在四皇子回京之前拦截伏杀,奈何四皇子一方早有准备,在京城四门的监卫中暗插了自己的眼线,成功率众进城,拔了京兆府和位于西城的武库,包围了半个宫城,且隐隐有压倒三皇子的趋势。
整个京城也因此人心忐忑,街市上除了巡逻的卫士无人出行,家家紧闭门窗,不燃灯烛,生怕漏了一丝声音和光亮就被破门屠戮。
颜鸢所在的丞相府尤其如是。
隔着一堵高墙,外面有马蹄声渐近传来,颜鸢缩了缩脖子,收回仰首的动作,撩帘坐回屋内,对着桌面上的镜子细看自己的脸。
那是一张甚为普通的脸,泛黑的面皮,再加上一对粗长的眉,俨然将那眼好看的廓线遮挡得严严实实。
也正是因为如此,颜鸢才一直没有被丞相府内的人认出,用元元的名字示外,“安安静静”地当一名厨娘。
在丞相府做厨娘近三月,颜鸢已大抵摸清王氏的喜好*,不知是不是因果报应,王氏在一次淋雨过后也染了风疾,动辄疼痛彻夜,对腥散寒凉之物避之不及。
知道这件事后,颜鸢翻阅食谱许久,特意为王氏研制出几道吃食,里面加有后劲适中乌梅清酒,经小火慢炖后酒香仍在,但会被梅子的酸甜遮盖,半分都察觉不出。
王氏极喜欢点这几道菜品。
颜鸢也极喜欢做这几道菜品。
每每提着竹笥到蓬韵斋送吃食时,看着王氏那张被折腾得毫无血色的脸,颜鸢心中都会荡起欢喜,那欢喜顺着经脉浸润四肢百骸,让人通体舒畅。
如果京中不起干戈的话,她再如此这般地为王氏做几个月的吃食,王氏便可整日瘫躺在床上,与无边的病痛作伴。
只可惜现在皇权改易,京城四处都是兵戈,丞相府的大门已经紧关多日,手中的乌梅清酒所剩无几,若王氏此刻再点那几道菜品,她做不出,只怕事情会败露。
思及此,颜鸢烦郁地垂眉,可是又能怎样呢,左右没有办法解决这个事情,只能见招拆招,但愿黄天眷顾,如果不能大仇得报,至少也要让她全身而退。
重新抬起头来,胸中的烦闷舒缓了几分,颜鸢见房间内无人,从怀中掏出一个盒子,沾着里面的碳粉对着下颌又擦了擦,直到涂匀,才放心地阖好盖子。
“阿元,你怎么还在这里,快躲起来。”
“怎么了?”颜鸢扭身,认出慌张奔进的人。
是与她同住一屋的厨娘,年纪比她长半轮,名唤胡娘。
胡娘似是不知该从何开口,焦急地望了望奔来的方向,一把抓起颜鸢的腕膊:“一会再同你讲,咱们先找个地方藏着。”
出了萧瑟的小院,眼前是一片人荒马乱的场景,住在后罩房的仆僮们个个张恐奔逃,一边跑一边同与她一样不明情理的人喊道:“皇城变天,丞相府已经被官兵围了起来,大门都被撞破了,能跑就快跑!!”
颜鸢闻言皱眉,知道大事不妙。
看来宫城内胜负已定,三皇子在与四皇子的对决中落败,保不得自己麾下的党羽,只能任由四皇子血洗,颜氏作为三皇子的外家,第一个被清算理所应当。
丞相府一朝倾覆,那些居在暖阁中的贵人自是不冤,只可惜她们这些在深宅内求存的下人,刀剑晃晃,不知有多少无辜的人会受此牵连。
胡娘本想带着颜鸢从一个丞相府的小侧门出去,但人还未行近,便见有动作迅速的人折返回跑:“那个门已经被人从外面顶死,谁也出不去,府中其他通行的门怕是也这样。”
若是真的逃不出去,被围杀丞相府的官兵带走,再次重见天日怕是遥遥无期,这不是她愿意见到的结果,若她只是孤身一人还好,但她还有一个刚回牙牙学语的女儿,虽然在外面被樊楼的厨娘们照顾,但不亲眼盯着终究放不下心来。
她不能被带走。
远处的兵戈之声越发地近了,颜鸢坠坠不安地思虑着方法,余光不经意略过新栽在园圃里的海棠,神情霍然一愣。
她在嘈杂的人群中见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那人穿着一套不甚合身的暗褐布裙,用袖口半遮着脸,佝偻着身形一拐一拐地向人稀的地方移去,头顶乌丝虽然凌乱,但挽起的形状依稀可以看出是个元宝髻。
颜鸢停在原地,眼神淬冷地眯了眯。
元宝髻造型繁杂,需要用到假髻,寻常身份的人甚少梳这种费时又费力的头发。
不肖多想,此人正是换了衣装侨扮成仆佣的王氏。
王氏看来是想逃?!
不行,绝不能让她如愿,颜鸢垂下眼眸,不甘心地抿起唇角。
她想看到的是王氏被身穿硬甲的兵卒捕获,装上木枷和铁索押解在地的场景,她不能,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王氏寻到机会逃出生天。
怎么办?
此刻的颜鸢已经忘记自己处在和王氏一样的险境,胸腔斥满了狞烈的愤火,她沉着声音让胡娘先找地方躲身,自己逆着人流向后罩房外冲去。
第62章 布告
“嘭。”因为跑得太急,颜鸢一头撞到了一柄长剑前。
持剑的兵卒未料到有人撞来,正在嘶吼的声音顿了顿,压着眉头狠狠刀了颜鸢一眼,叱问:“没头没眼的东西,要不是着急捉颜旭元和他的儿孙妻妾,我定现在就捆了你们这帮无头苍蝇。”
“官爷饶命。”颜鸢“扑通”一声跪地,挡住持剑兵卒的前路:“奴婢…想立功…”
“求官爷给个机会,奴婢只想为自己求一条生路。”
持剑兵卒闻言眯了眯眼,斜倾了下巴问:“怎么,你知道颜旭元在哪?”
“颜旭元未见过,但是奴婢刚刚见到了颜旭元的正室夫人王氏。”
持剑士兵沉吟略思片刻,点头:“好,那你带路。”
面对执枪的兵士,王氏几乎毫无招架之力,被枷锁夹了个结结实实,颜鸢立在树下注视着这一幕,通身舒畅极了,她从未料到自己还能绝处逢生,亲眼见到王氏这样不堪的衣容的一面。
坤定二十七年四月初二,先皇崩逝,四皇子赵煌临危登基,统携百官朝政,平复三皇子内乱。
…
从刑部黑牢里出来的时候,颜鸢觉得柳梢边的空气都是清新的,她脚步轻快地踱过重重静喧的街巷,一边感慨一朝天子一朝臣,一边又觉得自己无比幸运。
四皇子登基后,首件事便是肃清三皇子的党羽余孽,丞相府所有男丁处斩,女眷罚没掖庭,世代不得更改奴籍。
不知为什么,刑部的人并没有严格审问她们这些丞相府的下人,只是简单地盘查了身份与籍贯,与丞相府瓜葛不深的直接放走。
颜鸢是正月后才被丞相府选中聘为厨娘,只在丞相府短短待了两月,所以被列在放走的名单里。
颜鸢熟稔地摸到樊楼,从侧门进入的时候,刚巧碰到许平之正捧着算盘一脸心痛不已。
“许掌柜,这是怎么了?”颜鸢也不着急换下身上的破烂衣裳,寻了一个花坛旁的石头坐下,眼神好奇。
许平之原名许之泽,是当时陆宸在花娘案放走的那个青年,颜鸢在那次死里逃生后碰到他,他好心将她带到自己生活的村子,帮她开茶肆,照顾小饭馆,一点点盈积,直到现在在京城开了一家小有名气的樊楼。
颜鸢知道许平之肯这样尽心尽职帮她多少是因陆宸当年放他的恩情,对此,她也不说破,只每月多分他半份工钱,算感激他帮她分走樊楼大半的糟心事。
“哎呀呀,东家,你可算回来了。”许平之看到她像看到一个可以用来吐苦水的瓦罐,满脸都是想要倾诉的欲望:“东家,你在丞相府是不知道,两个皇子争权的这段时间咱们樊楼被无故搜查了两回,损坏不少桌椅雕粱,我今天总和了一下修缮的费用,得有一千两银子之多。”
颜鸢还以为是什么别的事情,闻言起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一千两而已,花得又不是你的钱,你伤心个什么,比起这个,我这里倒是有件事需要你找人跑腿。”
“什么事?”许平之问。
“我打算到我小娘的坟前看看,需要买些香烛纸钱回来,我这边收拾妥当直接就去,时间有些不及。”
虽然过几日才是清明,但王氏晚年沦为奴婢,颜鸢想早些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小娘。
循着记忆赶到白水泊旁的小山上时,日晡刚过半。
令颜鸢没想到的是小娘的坟前有人。
她提着竹篓蹲在丛林的灌木中,尽管离得很远,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立在坟前的人是谁。
是小杏,她曾经的贴身婢女。
再次见到故人,颜鸢禁不住热泪盈眶,重回京城,她不是没有打听过小杏的下落,但是一切音信皆都断在她“跳湖自尽”之后。
仿佛小杏也跳湖自尽了一样。
颜鸢万分珍惜地凝望着,她其实很想一个箭步冲出去,拍拍小杏的肩,告诉她自己还活着。
可是颜鸢早已经死了,沉在冰凉的湖底,消失在许多人的记忆里,而小杏还活着,也许是嫁了人,有了自己的孩子,生活美满安馨,她不该出现打扰到她的生活。
在灌木丛中微微抬身,目光下移,颜鸢果然发现小杏的手里还牵着一个十分安静的小男孩,半扎着头发,约有两三岁大,一本正经的样子很可爱。
这可能是小杏的孩子吧,颜鸢在心中暗忖。
坟前香烛燃半的时候,小杏最后又拜了三拜,才带着孩子走了,颜鸢见小杏要回身,忙矮头一动不动,直到脚步声远去很久,才敲着蹲酸的腿缓缓站起。
天边霞色似锦,将头顶的杨絮都镀上了一层金光,颜鸢望着毫无人烟的小径,阖眸浅笑。
小杏,但愿你我以后有缘再见。
踩着往秋的落叶至坟前,颜鸢肃穆地将眸光投望过去。
坟头上的枯枝杂草已经被小杏拾掇干净,侧面又拢上许多新土,石碑前摆满了供果和鲜花,给这萧瑟的坟茔多填了一层烟火气。
看得人心里暖洋洋。
“小娘,三年过去了,丞相府里的那帮人终于自作孽不可活。”
颜鸢站在风向的上方用火折子将纸钱点燃,随后撩衣在旁边拾了根长树枝,一边翻搅烈燃的火堆,一边在心中默默低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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