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陛下应是爱惨了贵妃娘娘。”一位白衫书生点了一瓶梅子酒,随后兴致盎然地与身边的好友交声谈论道:“大赦天下,西山游猎,免除三成夏税,个个都是大手笔。”
“哎,甭说,当时我看那个城墙布告上的画像,就觉得咱贵妃娘娘乌鬓圆额,国色天香,是个有福泽的人,果然,圣人寻到她,便下令减免赋税,我家娘子今年终于能少织几匹布了。”另一个青衣的书生将送上来的梅子酒小心地斟进枣子大的酒盅中,面颊染着无法掩饰的喜晕。
白衫男子揶揄地瞅了青衣男子一眼,笑道:“听说圣人西山游猎那天会携仪仗从玄武大街出城,并未命十二卫封锁周围街路,兄长那天可带着嫂嫂到玄武大街上走一走,兴许还能瞧上几眼天人风姿。”
青衣男子哈哈大笑,他举酒敬了白衫男子一杯,对白衫男子的提议不置可否,只仰头痛饮。
坐在二楼隔间的颜鸢将这些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她略带烦躁地用指甲敲了敲面前摆有甜糕的彩瓷盘,有些坐不住。
陆宸成亲那日,在宰执府门口围观的人有不少,画碧在喜轿旁向陆宸求助话应有许多人听到,按说几日过去了,宰执大人新婚妻子在大婚当日离奇失踪的事情会迅速传遍整个京城,她经营的樊楼或多或少会有人闲谈自己在各处听来的消息,颜鸢为此还降低了樊楼梅子酒的价钱,有事没事地留意着堂前的热闹。
谁知新帝寻到恩人,将恩人封为贵妃的的事情紧接而至,全城张贴布告,西山巡猎,减免赋税,大赦天下,宰执夫人失踪的事情瞬间微如毫末,仿佛一滴水落进浩渺的湖泊,再无消息。
眼看时光一天天过去,颜鸢半丝线索都没寻到,依旧在原地团团转,她心中焦急万分,那种窒息的无助感不亚于当初得知小娘横死。
“晚一日有消息,姐姐便多一份危机,苍天保佑,千千万要姐姐平安。”颜鸢掰了块甜糕放进嘴中,神情恹恹。
许平之劝道:“东家,你也别多伤神,我打听到陆宰执已经请了刑部尚书全权查办此事,有官府的人出手,总比咱们这些平头百姓暗中收集线索来得快。”
“那倒是。”颜鸢站起身,勉力打起精神:“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太仆寺打算在咱们樊楼购酒?”
“是。”许之泽见颜鸢问起樊楼的事,忙从袖中掏出事先记好的字条,对着念到:“前来的吏员称要柿酒四十坛,千日春四十坛,郁金酒四十坛,三日后城外西山下交付。”
颜鸢收了思绪暗忖了忖,一百二十坛,这些酒送出去,她的酒窖也空得差不多了。
“许掌柜,要不你找一找太仆寺的吏员说一说…算了…”颜鸢话说到半时倏地一转:“就这样吧,一百二十坛,三日后我同你一起点好送到城外。”
“好。”许平之点头。
三日后,颜鸢刚将酒卸下,与太仆寺的人交接结束,天边忽地乌压压地盖满云团子,转眼便下起了豆大般的雨。
颜鸢和樊楼的跑堂婆子等人在路边的茅草棚躲了许久,见头顶的雨没有半丝要歇的意思,实在无法,只得就近找了一个客舍,凑合地住了一晚。
第二日拂晓,穹空洁净得连一丝云都没有,颜鸢念着去查颜芙的消息,用过早膳后,便招呼着众人赶着晴日返回樊楼。
牵车从矮窄的西侧门进入,颜鸢立时被城内的片片人群惊到了。
只见宽阔的玄武大街已被十二卫拉上警线,只余市楼前的几丈小路供人通行,但此时已经被泱泱的人影围得水泄不通。
待颜鸢反应过来这些人都是在干什么的时候,为时已晚,她被前呼后拥的人群挤到了一家油铺的幌子下,进退不得,她心中骇栗四起,踮脚循视周围,发现樊楼的其他人也彼此走散,被人群裹挟得七零八落。
颜鸢尝试拨开面前的人去找许平之,但前行几步又被不知从何处出现的力气推到另一个角落,几番尝试下来,反倒离许之泽越来越远,颜鸢实在无法,只得放弃挣扎,任凭人流将自己越推越深。
就这样在旭日下不知挤了多久,耳畔忽地悠悠传来一阵乐响,那乐声典雅庄重,高遏行云,伴着钟磬铮鸣,充斥整个玄武大街。
颜鸢闻声向东向望去,果然在遥远的尽头看到了飞扬的彩旌与嵌宝的团扇。
新帝西山游猎的卤簿来了,行得不急不缓,围观人群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骚动。
“前头那几名带刀的卫兵长得好生俊俏,听说都是高门内出身的贵公子,也不知娶没娶妻,以后会喜欢上哪家的姑娘。”
“哎…那第三座銮驾里坐的是不是贵妃娘娘啊,刚才风将纱帘一角吹掀,里面的女子姿容绝色,芳华殊艳,来头不小。”
“我也看到了,她的发髻是盘起来的,这般年轻的容貌,只应是宫城里的妃子。”
第三座銮驾里坐的是那位假“李晏”?
颜鸢嘴角微勾,难得对除颜芙外旁的事情感兴趣,她将目光死死盯到仪仗的第三座銮驾上,等待窥望的机会。
仿佛是苍天听到了她的心声一般,当馨香流溢的銮驾行到颜鸢面前时,半空忽地无兆起风,风力横贯而过,将垂着湘色流苏的纱帐吹得四散飞起,
颜鸢抓住时机注目,却看清銮驾里的人时,神情一滞,瞳孔慢慢散大。
第66章 再见
围猎场内,一处较偏的营帐里,夏平向陆宸禀道:“大人,靖远侯府世子求见。”
陆宸抬首看了眼透在帐帘上的人影,对于陆逸的到来一点都不意外:“请他进来。”随后单独吩咐夏平:“记得将周围人都遣散,然后账外看守,莫要让人偷听了去。”
虽然不知陆宸要同陆逸说什么,夏平也不多问,他拱手退出帷帐,把陆逸请进来。
陆逸甫一掀帘,陆宸便感受到他身上的滔滔怒意,果然,陆逸冲他说话的语气愤然不已:“陆宸,你这是何意!”
陆宸知道陆逸话中所指的是颜芙被封贵妃的事,昨日围猎前,新帝携贵妃出现在酒宴之,上,接受群臣朝拜,他和陆逸皆都一眼认出那位被封为贵妃的女子是失踪多日的颜芙。
面对陆逸的直呼姓名,陆宸不愤不恼,只心平气和道:“此事与我无关,世子请坐。”
陆逸宛如被钉在地上一般,一动不动,他死死地瞪着陆宸:“我不信。”声音冰凉凉,好似三冬里的蛇信:“赵煌想求一个仁善知恩的好名声,恰巧颜芙与赵煌恩人的容貌相近,你便献计,假意求娶颜芙,实则暗度陈仓,将人送进皇宫里。”
“不是我做的,我也在查这件事,世子可以信可以不信。”陆宸顿顿道:“依我之见,世子最该怨的应该是自己才对,若不是世子私底下换走颜芙,陛下可能也不会找到这个空档。”
“不过当下之急不是都有谁参与此事,世子与其怀疑我,倒不如想想你那周密的金蝉脱壳之法是哪里出了漏洞。”
陆逸知自己理亏,默然不语。
…
“卢主簿,实在是小女子的过错,这千日春和郁金酒钱氏樊楼貌似少送了一些过来。”颜鸢站在半山腰宽敞的蓬帐前,微勾着腰,态度万分诚恳地说道。
那个被称呼卢主簿的人闻言微一抬眼,眼中有疑惑展露:“钱东家怕是记错了罢,昨日点酒是本官与你们樊楼的人一起,双方都确认无误,钱货两清才分开。”
“啊?当真如此?”颜鸢抓了抓后脑,貌似又想起来什么:“哦,想起来了,是我糊涂了,当时后面还排着东街油铺的掌柜,那油通透醇然,卢主簿路过时还随口夸奖了几句。”
卢主簿朗笑出声:“哈哈哈,对对对,钱掌柜总算记起来了,你们樊楼的酒没算错。”
“那是卢主簿提醒得好。”颜鸢弯起眼,侧头去看身后的牛车,眉目间有些踟蹰:“只是我此行又带了五坛千日春,五坛郁金酒过来,陶坛虽结实,回程路远颠簸又多,易破…”
“要不酒就留在主簿大人这里,大人可以分给下属和同僚共饮,也算是帮我们钱氏樊楼扬扬名声了。”
卢主簿甚是满意颜鸢将酒留下的决定,他面上的笑意更浓,抬袖拱手道:“多谢钱东家厚意,本官昨日浅尝了几口着郁金酒,真真浓香得紧,正想着待西山巡猎的事毕,回京城买一小坛慢饮,今日便碰到钱东家慷慨,着实有幸。”
“卢主簿客气了。”颜鸢又与卢主簿客套了几句,见身后的婆子和跑堂将酒都卸了,便颔首告辞。
将车赶出去一段距离后,颜鸢叫停身旁跑堂的脚步,说道:“你们先下山回京城,我还有事,晚些时候回去。”
说罢,也不等那名跑堂点头,挽袖便向另一条草木茂盛的小径走去。
颜鸢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樊楼的酒没有送错,所谓的酒没有送错,这只是她来西山找姐姐的借口。
对,没错,她此番来西山是寻姐姐的。
昨日新帝率文武百官及新封的贵妃走玄武大街出城至西山巡猎,她在一旁侥幸看到了带着面纱的贵妃。
露在外面的一双杏眼温婉淑致,清澈含羞,是双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睛。
熟悉到就算时隔三年,她也能在短短的一瞬间认出那双眼睛的主人。
坐在銮驾上的人,正是颜鸢焦急寻找多日的姐姐,颜芙。
颜鸢记得自己当时立在喧哗的人群中,耳畔却突然寂静无声,满目都是湘色纱帘后的身影。
她的姐姐入宫为妃了!
姐姐怎么会入宫?是因为之前就与新帝熟识吗?
颜鸢的心在微燥的初夏中冰凉一片。
新帝的手段她见识过,狠毒且毫不念惜救恩,这一点从他在敬州逼她跳崖便可见得,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用来攀登极座的棋子,没有价值便可随意抛弃一般。
直觉告诉她,姐姐于新帝而言,也是一枚棋子,一枚用来向世人彰显他仁德知恩的棋子。
颜鸢眨了几下眸子,胸腔被浓烈的担虑斥满。
她害怕待时局稳定后,新帝会像逼她一样,冷血又漠然地逼姐姐去死。
不行,为了姐姐的安危,她得与姐姐相认,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讲给姐姐听,然后一起商量逃离的计策。
于是便有了送“错”酒的一幕。
尽管是在林下的小径中梭形,但午时还会几缕暑气绕身,颜鸢疾步行了一会,发觉口干得厉害,便顿住步子,解下腰间的水囊喝水。
甘甜的清水灌进腹中,瞬间有丝丝凉意流满她的四肢经络,身心轻畅的同时,连带着头脑都清晰了许多。
她听到前方不远处的山坳里有间歇不规律的喘息声。
尽管那声音夹在哗啦啦的叶声中,不知为何,传到她耳中尤为真切,仿若近在咫尺。
颜鸢静立在原地,半晌没有动弹,不知是换条路避开,还是走上前去查看。
悄悄地将水囊挂回腰间,颜鸢默默转身,决定视而不见。
“救…救…”受伤的人许是感受到她的冷情无视,在她转身的瞬间,发出声音呼救。
颜鸢的理智终究还是没有战胜良心,她无奈地扁了扁嘴,掏出帕子将半张脸遮好,回头向那丛灌木走去。
“这位大人,不知是哪里受伤了,小女子可以为大人做什么?”颜鸢拨开长在灌木中的草茎,寻到了受伤的人。
那人没有穿外袍,只有一身深棕红的窄袖缎衣,俯趴在枯枝遍布的灌木后,颜鸢一时瞧不见他的容貌,只大致认出是名男子。
颜鸢继续问:“大人有力气自己动吗?”
“好像…崴到脚了…不知娘子可否借力…拉我坐起…”那人的声音干裂沙哑,短短的一句话说得有些费力。
“好。”颜鸢闻言伸手去拉那人的胳膊,尝试着让他先翻身过来:“大人,若是被扯到哪里疼了,尽管出声叫停就是。”
“知道了…多”那人随着颜鸢的力道微微翻身,露出秀白的半张脸,他逆着光凝眸看向颜鸢,却在看清的那一瞬间,话末的“谢”字哽在喉咙里。
几乎是同时,另一头的颜鸢也认出了受伤的人是谁,拉扯的动作僵在半空中。
“民女给陛下见安。”颜鸢咬着牙,强忍着想要松开借力,将人惯回原地的冲动,对面前的人颔首道。
她千算万算,故意绕路从半山腰的荒僻之所上行,未想到竟然在这里遇到了那个薄情寡意的新帝赵煌。
很明显,赵煌的神情已然认出了她。
果然,下一刻,她听到这位九五之尊用带着审视的语气问她。
“你,还活着?”
闻此,颜鸢不禁在腹中诽笑:是啊,她还活着,她有女儿在世上,她必须活着。
另附了一番感慨:时过境迁,难得赵煌对她如此记忆由深,不会是在午夜的幽梦中多次见过她的脸,怕“已成厉鬼”的她一直寻机向他索命,今日才只通过一双露在外面的眼睛辨出她是谁来。
颜鸢心虽如此想,但话却不敢如此说,她垂下眼睫,无不尊敬地说道:“民女的事情微如毫末,怎敢劳陛下烦心,若陛下不嫌弃,民女可以拉陛下坐起身来。”
赵煌不语,但点了一下头,算默许了颜鸢的话。
左臂在半空擎了很久,肘臂酸麻使不上力,颜鸢有心速速离开赵煌,也不再考虑赵煌身上的伤势,抬起右手与左手合在一处拉紧赵煌的臂膀,一个吸气将人拉得坐起。
颜鸢装模作样地环顾一圈四周,提出自己的想法:“陛下,民女知道太仆寺的帐篷在这不远处,陛下可否稍候,民女这就将太仆寺的官员带过来见陛下。”
“不用。”赵煌把自己的胳膊从颜鸢手中扯开,狭长的眼睛如同隼鹰见到肥美猎物一般锐利地射向颜鸢。
颜鸢被看得心尖一凉,脚底寒意遍生,直觉告诉她赶紧跑。
“陛下即说不用,那便是有其他的法子,左右民女不知该如何做,是个碍事的,请容民女先行告退。”语毕,颜鸢转身就走。
赵煌歪头盯着颜鸢几近奔逃的背影,嘴角泛起一抹肆玩的笑,他弹掉不小心挂在指尖的草叶,突然出声:“麟甲卫,拦住她。”
第67章 被捕
霎时,小径两旁的密丛窜出无数身着棕褐便衣的持剑人,他们双手举剑,呈一字排开,目光如梭地盯着急停在原地的颜鸢,只等赵煌令下。
“朕还没想好怎么处置她,先把她绑了,送进我帐中,莫要留有踪迹。”赵煌的语气轻飘飘,带着三分认真,仿若颜鸢于他确实是个难题。
颜鸢晓得自己打不过面前一排卫士,尽管心中万分不甘,也只能任人绑了推进轿中,踏上未知的去路。
这次老天还会给她机会脱身吗?
赵煌讥嘲的表情浮在颜鸢的脑海中,刺得她胆寒阵阵,她从那讥嘲中读出得幸、狠厉以及后怕,心中有七分料定他不会对她手下留情。
敬州救他的事暂且不提,只恩封贵妃的事,赵煌定会担忧她当众讲出当年救人的细节,指出假李晏的纰漏,进而坏了他笼络民心的棋局,以赵煌多疑求全的性子,凡是于他不利的人和事,哪怕这人和事只有一点点、全然可忽略的隐患,都会被处理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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