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宸曾在商疆军内摸爬滚打过,知道戍边士卒的不易,他多次向赵煌提出边军缺粮少衣的累患,但赵煌不以为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仁德,他的善名。
“大郢兴佛,皇朝更迭,应广召各寺高僧登坛,宣扬佛光,宁静民心,可惜户部吃紧,顾得上一头,另一头便不能周全,只能再委屈商疆边军一段时间了。”
赵煌说这话时,语气诚恳,但陆宸从他幽沉的眸中看到敷衍与不在意。
陆宸鼻子一酸,垂首告退的时候,眼尾禁不住红了又红。
商疆苦寒,驻守在那里的兵士远离家乡,*外抵叶阗、高丽等戎狄,京城已年余没有下达轮换的指令,粮草供给的时间越来越长…
如今还要到大观山围剿三皇子的旧部,这无异于让商疆军雪上加霜,陆宸都能想象到士卒收到调令时劳怨的声音。
他几次为此进言,命门下省驳了中书省送来的画敕,赵煌因此视他做眼中钉。
因此,陆宸不信赵煌送颜鸢到他身边是出于好心。
一朝君主,奖赏臣子只是一纸诏书的事,礼部自会打点周全,如此省心的事最后却绕了好大一个弯,通过庄承繁予他。
除非赵煌有什么不可宣扬的阴私之事。
他知道颜鸢白日里对他说的话都是假的,什么奉给余生、红袖添香都是假的,但他就觉得这是苍天眷顾,将那个只能遥观的人推到他面前,相守日夜。
尽管这样的日夜是短暂的,他也甘之如饴。
至于宰执府,怕免不了要生一场浩劫。
“夏平。”陆宸合上窗,将候在外厅的夏平叫进来:“你帮我送一封信给许平之。”他抽出一张纸,提笔蘸墨,寥寥几笔后,将纸折好塞进信封中递给夏平:“现在就去,我要最快的消息。”
…
敬州之行是许平之亲自跑的,颜鸢和陆宸在同一日前后问他笙笙的事,许平之敏锐到其中的不简单,连夜背上换洗的衣裳出城,一路快马而去,最后得到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笙笙不见了。
得知消息的那刻,许平之脚底踩空了一下,额头磕到旁边灰粉的墙上,火痛火痛。
听照看笙笙的妈妈说,笙笙是在一处暗巷的巷口被劫走的,黑衣人用木棍敲晕了她,她醒来后,身旁的草丛中只有一只绣着蝴蝶的小鞋。
“这几天里,你们都没有四处找找吗?”许之平一把揪住妈妈的衣领,忍不住嘶吼地喊。
被他揪在手里的妈妈浑身发抖,哀哀求饶:“许掌柜,老奴找了,城内城外,几条街市都找了,老奴就是没有找到小姐的影子,老奴不是故意弄丢小姐的。”
回到京城的许平之不知是先回钱氏樊楼给颜鸢传消息还是到宰执府面见陆宸,他漫步在喧闹的瓦市里,对试图向他售卖渴水小食的吆喝声充耳不闻,浑身如坠冰窟。
虽然他与笙笙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是笙笙喊他一声叔叔,许平之是真的将她认作自己亲外甥,小姑娘的脸圆圆的,像夏日透红的桃子,他总爱给她买桃子吃。
东家和陆大人在敬州并无结仇,怎就有黑衣人打上了笙笙的主意。
“大人,小姐她…丢了…”许之平最后先去见的陆宸,绿窗之下,陆宸的神情清淡从容。
“知道了。”
陆宸的反应有些超出许平之的意料,他的神情依旧淡淡,只是握笔的手紧紧地攥了下,手背青筋暴突如盘结的树根。
他的声音也是淡淡的:“颜鸢那边你先不要告诉她,能拖一日便拖一日,我怕她知道后顶不住。”
“哦,是。”夏平意识到陆宸这是知道些什么,他明白自己帮不上忙,便打算告辞。
离去前他忍不住添问一句:“大人,笙笙她真的还活着吗?”
“活着。”陆宸嗤笑一声,半扬起下颌,抑住眸底骤起的泪花:“我大概知道她在哪里。”
颜鸢是三日后得知笙笙失踪的消息,尽管早有预料,但仍免不得心悸憋闷,浑身汗出,从樊楼出来登上马车的时候,还被裙角绊住,荷君连声提醒她当心脚下。
为防身后的荷君看出她的异样,颜鸢阖上眼,拢紧袖口,歪靠在车厢的靠背上,装作受风的样子。
她没有留意到荷君肘弯处多出一个包裹。
回到宰执府,颜鸢仍未从恶闻中缓过神来,她将身上的莲纹斗篷脱掉,旋身对荷君说道:“我累了,想睡一会,你不用在旁边候着。”
荷君捧着包裹没有动,她看着颜鸢微偻的侧影,淡淡道:“金娘子,离端阳之日只有月余,还请娘子莫要忘了陛下交代的事。”
她一边打开托着包裹,一边说道:“陛下今日派人吩咐奴婢要将此物交还娘子。”
颜鸢敏锐地察觉到荷君藏在话语里的强硬,心底咯噔了一声,缓缓扭头,瞧到了瘫在包裹中央洗旧的裙裳。
她便认出那是笙笙最喜欢穿的裙子。
赵煌真的将笙笙带走了。
“她…还好吗…”颜鸢的声音抖如在深秋枝头簌响的树叶。
荷君将衣裳放至颜鸢身侧,颔首道:“陛下说,端阳之前他会保笙笙小姐一切平安。”
第71章 试探
武泰元年四月,商疆军哗变,赵煌调禁卫军万余前往镇压。
淮熙公主陪同太后至林宝寺祈福,遇刺客拦截,命在旦夕之时,恰逢靖远侯世子陆逸路过,击退刺客,放得无恙。
夏平将此事讲给陆宸听的时候颇觉奇怪。
月前皇帝刚命麟甲卫将京城内外及京畿各处都缜密搜查了一遍,捉出三皇子余孽近百人,此事结办不过几日,太后和淮熙公主又遭刺客威胁,三皇子若是有这么厉害的手下,为何会在夺储之争中落在下锋。
但他还未来得及将心中所惑讲给陆宸听,书房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夏平认出是颜鸢的声音。
“大人,砚台已洗好,不知可否准奴家进去?”
陆宸向夏平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晓此事,随后唤颜鸢进来:“金娘子请进。”
“是,大人。”颜鸢推门进来,双手托着块青石云纹砚,挂在腰间的金珠垂链随着她的步子玎玲作响,好听得紧。
夏平向颜鸢躬身一礼,随即退下。
颜鸢行至陆宸桌前,将砚台归置好,随即撤步向陆宸一福,摸起笔洗旁的墨锭准备滴水研磨。
“啪。”
只听一道清脆的瓷器磕碰声响起,巴掌大的薄瓷笔洗侧翻,里面将干的水淌了一桌,铺在桌面上的竹青广袖也被浸透了一角。
颜鸢的瞳孔先是怔了怔,随后垂了目光,丢开手中的墨锭,慌忙去搬桌子上的书本纸册。
“请大人责罚,是奴家做事鲁莽。”颜鸢搂着一怀书,语气诚恳。
陆宸看了眼自己被浸湿的衣袖,未动,任由那灰黑的水肆意蔓延。
“小事情,换件衣裳便好,无妨。”言罢,打算将出去的夏平唤进来。
颜鸢将书放到插屏后的坐榻上,道:“大人,奴家做错了事,让奴家为大人换衣罢。”
陆宸闻言手一抖,禁不住向插屏的方向看去,颜鸢此时还在整理乱在榻上的书册,陆宸看不到她的身影,但眸底有奢望闪过。
这辈子,他还能见到阿鸢为她忙前忙后整理衣带的样子?!
“也…好…”陆宸鬼使神差地应了,端坐在方椅上一动不动,乖巧得像一个在等糖吃的孩子。
颜鸢从插屏后转出来,见到陆宸这个样子忍不住笑出声,她停在插屏旁,眉眼笑得如瓷板上的海棠一样娇嫩:“请问大人,要换的衣服呢?”
陆宸这才如梦初醒,叫夏平去正室取他的衣裳。
夏平取来的是一件湖蓝绣缎的圆领袍,配了一条金镶玉的绶带,颜鸢看着有些眼熟,抖开后发现确实是件陆宸旧时的衣裳。
也是她为他做的第一件衣裳。
颜鸢清楚地记得陆宸并不经常穿这件衣裳,还在新婚时的她以为陆宸不喜欢,心底暗暗伤感了许久,后来再也没去布庄买过湖蓝色的缎锦。
这件衣裳他竟一直留着,且缎子的颜色还是那么鲜艳,看起来有被一直好生收藏。
夏平怎将这件衣裳掏了出来!
“金娘子,你在想什么?”
颜鸢借着铺展衣裳的空挡走神,未注意陆宸已脱掉外袍走近,被他突然的问话吓到。
她捏着衣襟的手一松,袍子差点从手中滑到地上,颜鸢眼疾手快地攥紧衣裳,正神道:“大人可有觉得这件衣裳不好看吗?若不喜欢可换一件,左右奴家无事,可以等。”
陆宸瞅了瞅颜鸢手中的袍子,轻笑道:“这件袍子很好看,是我的发妻走了许多铺子买回的缎料,我喜欢的。”
他说这话时,眼底有淡淡的哀伤涌现,颜鸢看他如此样子,脊背一僵,跳在胸膛处的那颗心瞬时加速。
陆宸他知道这缎料是她问了许多家布庄买回来的?!
他说他喜欢这件衣裳!
“哦。”颜鸢觉得自己的耳垂有点烧,她抖着衣裳走到陆宸面前,开始为他换衣:“那就这件。”
手隔着几层布料覆上陆宸肩头,颜鸢在陆宸身后悄悄抬头,视野中的下颌线一如记忆中的锋利干净。
颜鸢突然很想听听陆宸唤她“阿鸢”,听听那声音里是不是有她未注意过的温柔与缱绻。
“大人…”
“金娘子,我应该没有同娘子说过…娘子的容貌很像我的发妻…”
“没有…”
“我的发妻她…落水身亡已有三年…”
突然从陆宸的口中听到过往的自己,颜鸢鼻子一酸,眼泪开始在目眶中打转。
她低压着嗓子问:“大人是在想夫人吗?”
陆宸笑得苍凉:“是的,我想她,每天都想。”
颜鸢胸口困窒,她咬着牙,佯装无恙地折到陆宸面前,系好他颈侧的扣子,思绪如穿行在雷雨里的狂风,肆虐翻腾。
陆宸你今日为何突然要提到我?你如此说,是认出现在的我了吗?
还有,你既想我,念我,当初为何又那般对我,不同我相商一声便写了放妻书,还叫我尽快签字画押!
到底为什么!
各种思绪在颜鸢脑中瞬息而过,但是有一个念头一直在耳畔回响,响得她的脑子有些晕。
陆宸到底有没有认出她来?
颜鸢清楚的知道,虽然自己现在是一身胡女的装扮,但是摘掉面纱,她的五官还是同三年前所差不多,熟悉她的人很可能对她慢慢起疑。
更遑论陆宸这种心思玲珑的人。
思及此,颜鸢抿了抿唇,决定试探一下陆宸。
“大人有恩于奴家,若实在想夫人想得紧,奴家愿意扮成夫人的样子以解大人的相思之苦。”
她拾起漆盘中的绶带,环过他精瘦的腰身,软语道:“只要能让大人开心,奴家做什么都愿意。”
“只是奴家不知道夫人素日的言行举止…这些…便需要大人教奴家了…”
说道“教”一字时,颜鸢装作手一滑,尚未系紧的绶带从手中落地,她低呼一声,想要补救抓稳,脚下同时一绊,前一秒还在环抱腰身的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扑进陆宸怀中,将陆宸扑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在青石砖地上。
颜鸢的唇落在陆宸微敞的领口里,触感灼热似火。
“大人。”颜鸢哆哆嗦嗦地脱开陆宸的怀抱站稳身形,目光尚未抬起,便瞅到陆宸颈窝里醒目的朱丹。
陆宸轻声咳了咳,扶稳颜鸢后,也不管落在地上的绶带,缓缓背身:“金娘子今日累了,先下去休息罢,我让夏平来伺候。”
“至于夫人的事,以后莫要再提。”
颜鸢没有看到陆宸因吞咽而滚动的喉结,因此以为自己这是未被认可,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暗自长吁气道:“是,大人,奴家这就退下。”
“嗯。”陆宸低低应声,夏平闻讯进来,见到颜鸢还在,先是规矩唤道:“金娘子。”
颜鸢微笑颔首,出去的时候趁陆宸和夏平都不注意,将书桌上的一本薄诗集顺进袖口里。
…
三日后,礼部官员亲临靖远侯府宣旨,兹指靖远侯府陆逸为驸马,有司择吉日备典。
皇恩一出,靖远侯府上下皆都忙络起来,人手不知怎的不够,陆庭命冯管家到宰执府借僮仆,陆宸用宰执府无多余佣人的借口回绝一次,但耐不住冯管家一再上门求助,最后只能松口将夏平和另外几个洒扫庭院的婆子安排过去。
陆宸也将为陆逸贺婚筹礼的事交代给夏平,夏平头一次帮陆宸准备这个,苦得一个头两个大,想了几个日夜无法,只得去求助颜鸢。
颜鸢应他进来的时候正在练字,凝有竹沫子的粗纸上,笔画柔润藏锋,颇有潜龙之感。
夏平看那字形有些眼熟,他心中焦急筹礼的事,并未多想,荷君端上茶点后便自顾自地问道:“金娘子,大人让我选个合适的东西作为给三公子的新婚贺礼,我一个伺候笔墨的,未管过这些事,还是公主殿下的婚仪,不知该送些什么好…”
“金娘子是女儿家,平素会与闺友相互赠礼,懂得多…所以我想请金娘子帮忙想想…”
颜鸢还以为夏平来找她是因为陆宸的吩咐,未料到是礼品的事,心底觉得有趣,眼中的笑不免深了三分。
“赠礼闺友是没错,但这次是靖远候世子与淮熙公主的婚仪,还是不一样,若是送得不好,会掉宰执府的颜面,我得想想。”她将手中的笔挂回小架上,收起桌面上练字的纸,倚在玫瑰椅上托腮:“可有将库房里合适的物件列成册子?”
夏平点头,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册子。
颜鸢将册子翻开,从头到尾点数一遍,沉吟片刻,拽出一张新纸书墨:“我觉得灵璧石、昆山石、红珊瑚、紫檀木围屏这些都可以,造型独特些,看着新奇。”
夏平觉得颜鸢选的这几个都很合适,忙不迭道:“金娘子说得有道理。”
颜鸢随口问:“公主与世子的嘉日可定了?”
夏平天天到靖远侯府帮忙,最记得这件事,他张口道:“因淮熙公主是再嫁,也没有大肆操办,陛下在问过公主的意思后,召宗正寺的人选吉日,最后定于四月十九,即十日后大婚。”
他顿了顿,似是怕颜鸢因为时间仓促而掉以轻心,又补充道:“金娘子,这婚宴虽办得朴素了些,但大婚当日,陛下会携贵妃亲临,我们做下人的都不敢怠慢。”
十日后赵煌会带着姐姐去靖远侯府?
颜鸢托腮的手晃了晃,脑中忽有一道灵光闪过。
第72章 遥观
荷君对于颜鸢突然提出的要求很奇怪,她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裳,直接问:“婢女穿的粗服是有,不过金娘子需得告诉奴婢为何要借这衣裳。”
“那个…”颜鸢知道随意借口瞒不住荷君,只得避重就轻道:“听说贵妃娘娘会亲临淮熙公主的婚仪,我想见见这位与我相似人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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