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第一眼见到笙笙的时候,她还睡在襁褓中,如今三年过去了,小丫头应是会说话了…朕怪想见见她的…”
“待朕找到笙笙,宴娘空时可以来朕身边看看她。”
言外之意,他要将笙笙留在身边作为牵制她的筹码。
颜鸢遍身惊骇,她流着泪求赵煌放过笙笙,赵煌嘴角的笑意却更加和善:“我会好生待笙笙的,只要你习像陆宸的字,将这首诗题在宰执府的角落里,在端午竞舟当天告发,朕便允你求仁得仁,与笙笙相聚。”
光影葳蕤的帐中,颜鸢一眼就看清了赵煌手中的字条,那上面题着首诗。
“帝德明光,煌莹我心,必躬遵行,卒临不惜。”
每句诗的第一个字合在一起,则是“帝煌必卒”。
若宰执府真被发现题有这首诗,陆宸怕是要得掉脑袋的大罪。
颜鸢抿着唇,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真于赵煌同流合污。
陆宸与赵煌两个人,平心而论,颜鸢恨赵煌更甚,此人面善心狠,三年前用花言巧语将她骗上山去,二话不说推她落崖,如此令人窒息的举动,她这辈子对赵煌再生不出半丝好感。
在他面前示弱,说自己无怨无悔,皆是求存的权宜之计。
未料赵煌竟想将她利用个彻底,以笙笙做要挟逼她将反诗提进宰执府,用以定陆宸的谋逆罪。
颜鸢想拒绝,却又害怕笙笙遭遇不测…
“看来宴娘还是怨朕。”赵煌见颜鸢一直盯着字条不语,眸中趣意渐浓,他叱笑一声,用手背抵起她的下颌:“既然宴娘仍怨朕,直说便可,为何还要诓朕说体谅朕…”
“宴娘不知这是欺君之罪吗?若是不知,朕现在便可告诉宴娘…欺君之罪…当死。”
世事易变,正如三皇子想不到失音三年的赵煌还活着,她未料到自己有一天还会落在赵煌手中一样。
颜鸢想,她或许可以先应下来,再徐徐图之,故道:“民女从未欺瞒过陛下,民女愿意为陛下进宰执府。”
赵煌甚是满意颜鸢的伏低,他将字条放进颜鸢抬举的手掌中,和声道:“朕会照顾好笙笙的。”
尽管已早做准备,但当女儿的名字再次从赵煌的口中吐出时,掌中的字条仿佛燎出火舌,烫得颜鸢肩膀颤了又颤。
第69章 雨棠院
倚靠在窗棂上的陆宸仍在昏睡中,颜鸢看着那俊朗的眉骨,胸腔一派酸涩。
洞房花烛那夜,她以为她会同他一辈子夫妻一体,举案齐眉,却不想缘分淡薄,终是愈走愈远。
颜鸢突然觉得陆宸也可怜得紧。
她不知道他在外调的三年里经历过什么,只能大致猜出是为赵煌谋划,不然新朝甫立,陆宸怎会被直接封为宰执。
不知是不是因为商疆军的事情,赵煌猜忌他,想将他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拔除,用的还是最无可挽回的谋反罪。
颜鸢清楚自己的内心,她是恨陆宸朝三暮四,为娶姐姐哄骗她和离,但她只是不想让他好过而已,从未想让他去死…
不知是不是连着几日思虑,还是陆宸的呼吸太过匀浅,颜鸢觉得脊背乏累得紧,后脑也昏沉得厉害,她拧着胳膊上的皮肉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却还是徒劳,眼皮一阖,人便坠进梦中去。
再醒来是第二日天明。
颜鸢在床上愕然许久才记起自己已经来到宰执府,她掀开被子下塌,打算找些水盥洗,经过梳妆台前时,无意间瞥到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她目色清妍,眉弯缱绻,肩前墨发蜿蜒,好似画中流水,雅致优美。
她愣住,步子停在原地。
颜鸢已许久未见到这样的自己,她摸了摸身上的衣料,才发觉身上的衣着制式也不是她一直示外的胡风,取而代之的是素白中衣,与她当年在靖远侯府穿着的一模一样。
昨晚是谁给她换衣梳洗,她不会被认出来了罢。
慌乱在眸底一闪而过,颜鸢很快在心底摆正了姿态。
认出便认出,反正境况已不能比目前更差,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的当务之急还是要找许平之确认笙笙在敬州是否安然。
她望了眼窗外大亮的天,叫荷君进来。
荷君是赵煌派到她身边“服侍”她的“婢女”。
“金娘子起了?”颜鸢尚未开口,荷君先说道:“现下午时已近,陆大人还在未下值,娘子可趁机梳整一番,奴婢去将桌上的早膳热一热。”
颜鸢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悻悻地闭上嘴,看了眼荷君走向八角桌的背影。
目光一歪,发现摆在桌面上的水晶包子、芸豆粥、糖饼…神思滞住,心有瞬间跳空…
那些碟子盘子里的装都是她前些年在靖远侯府爱吃的。
这些吃食都是陆宸吩咐人准备的?这么多年过去,他还记得她喜欢吃什么?他为什么要记她的喜好?他是不是已经认出她来了?
不行…
各种思虑如万马奔腾一般在脑海翻涌一圈后,颜鸢默默错开眼,告诫自己不要多想。
她现在的身份是金兰音,不是颜鸢,她不该将自己放到颜鸢的过往中,否则影响视听,恐有大错铸成。
“这些早膳都撤了罢,不用热了。”颜鸢语气僵冷地说:“我没什么胃口,想出门走走,拎壶酒回来。”
她打算明目张胆地去一趟樊楼,暗中递消息给许平之,让他派人到敬州打听打听笙笙的消息。
荷君闻言,拾碟子的动作顿了瞬,她回头看向颜鸢,眸底有异样闪烁,但也没多问,回答是。
颜鸢是在过午后赶到樊楼的,樊楼内热闹依旧,丝毫没有丢了东家的样子。
许平之在柜后拨弄算盘,余光瞥到一身洒金紫纱裙的颜鸢从外面进来,忙丢下手中的算盘从柜侧钻出来,满脸堆笑地招呼:“二位客官请进。”
“想打两坛酒回去,你们这里都有什么好酒?”颜鸢寻了个离门口最近的位置坐下,向许平之询问。
许平之从怀中掏出酒目册子,递给颜鸢:“这位娘子,本店买得最好的是青梅酒,当然,十日香,郁金酒也适合娘子饮用,只是价格会比青梅酒稍贵些,娘子看需要选。”
荷君对于卖东西一事无甚兴趣,她本来坐在颜鸢的右手侧,但因许平之挤进来“推销”,被迫改坐到颜鸢对面,张望樊楼内的装扮。
颜鸢用余光瞟了荷君一眼,见她没有注意这边,悄悄地将早准备好的字条夹在手中的酒目册子里。
“要两筒青梅酒,一筒十日香罢。”颜鸢凝重地看向许平之。
许平之也见到颜鸢夹字条的动作,他双手接回酒目册子,裂开嘴点头:“钱共五十文,娘子稍候,院后小倌打好酒便送来。”
提着竹筒回到宰执府,颜鸢意外地在自己的小院门前见到陆宸。
这是她重返京城后第三次见他,不知是不是下值得早,陆宸身上的紫衣官袍已经脱换,搭了件明绿披风,手中拎着几包打着玉香斋点心铺扣印的油纸包,身姿如阑夜山岗间的松风,徘徊立于方青的短竹旁。
“你将这几包点心送进去罢。”
有一个小丫鬟抱着装满杂物的竹笥从她的小院里走出来,陆宸叫住小丫鬟,将手中的纸包递过去:“你再帮我给金娘子带句话,仓皇将人带进府中非我本意,烦请金娘子暂时住于府中,若有照顾不周之处,还请金娘子直说。”
小丫鬟屈膝应是,正准备将怀中的竹笥放下接陆宸递来的点心,忽地发现颜鸢正站在竹径尽头,杏眸含星,浅浅地望着这边笑。
“金娘子。”小丫鬟低唤一声。
陆宸闻言错愕转身,目光中半分欢喜半分怯然。
“你…金娘子…回来了…”
“嗯。”颜鸢挽袖行到陆宸近前,浅浅蹲了一礼:“宰执大人可用过膳了?若未用过,便让奴家服侍大人罢。”
“用过…”
“大人他没有!”夏平的语调比陆宸高出许多,话落,他敏然注意到这点,有些尴尬地找补:“大人,你忙公务忙忘了,咱午时并未用膳,刚刚属下还去催灶堂的厨娘动作快些。”
“嗯…是我忘了,金娘子方从外面回来,先回房中休息。”陆宸回头扫了眼夏平。
颜鸢眸中浅笑更盛:“奴家还是随大人一起罢。”她伸手勾下仍挂在陆宸指弯里的点心,道谢:“刚刚大人的话奴家都听到了,奴家在宰执府住得很好,劳大人费心了。”
“夏平,大人一会在哪个院子用膳,前面带路。”
夏平应得极为痛快,他向竹径外摊手:“回金娘子,大人在雨棠院用膳,金娘子这边请。”
雨棠院?
听到熟悉的名字,颜鸢神情一滞,仿若静黑深夜突被一缕澄明曙光照破,直直射进她的心中,那些阴暗多年的隅角也因这曙光多了三分暖意。
为何宰执府内也有一处叫雨棠院?!陆宸记事向来分明,不像是会忘记靖远侯府也有雨棠院的人。
除非雨棠院于他有特殊含义。
雨棠院是她与他一起居的院落,那她可不可理解为她对陆宸也是特…不对,即是特殊,后面缘何还有放妻书一事…还有与姐姐合八字一事…
颜鸢强迫自己不要多想。
也许是因为念旧,在雨棠院内住习惯了,所以搬到新居所也用一模一样的名字。
半柱香的时间后,颜鸢跟随着夏平来到雨棠院,绕过花砖影壁,铺地两侧的花坛都育满蔷薇,墨绿的叶子油翠欲滴,将整个庭院趁得生机盎然。
与生机盎然同时出现的是扑面的熟悉感。
宰执府的雨棠院几乎与靖远侯府的雨棠院一模一样,都是面阔两间,堂前有石桌、石墩,丛丛斜竹植在两侧厢房前,甚至连边檐的鸱吻都如出一辙。
颜鸢内心惊震,恍惚以为自己穿回三年之前,靖远侯府内,陆宸刚刚下值归来,她在庭院内等着他,竹影斑驳,叶声飒飒,一切都是那么恬静…
“金娘子,里面请。”
夏平不低的称呼唤回了颜鸢的回忆,她鼻梁一酸,莫名觉得“金娘子”这三个字刺耳得很。
她垂头,默然跨上台阶,走进正堂。
正堂内的摆设也同记忆中的一样,八宝桌、玫瑰椅、碧纱橱、博古架皆都端放在原来的位置,桌面上的菜品还没有摆全,拎着竹笥的侍女正在桌前忙碌,颜鸢挽袖等在素纱折屏旁,余光窥到内室的东角立着一个柜子。
那柜子的样式太过熟悉,颜鸢下意识回头。
黄梨木的柜身,上面瓒刻四君子图,门角有磨损,但已用新漆涂补好,规规矩矩地临窗立着。
颜鸢一眼认出那是她当年用于收装衣物的柜子,她少数留在靖远侯府的陪嫁。
陆宸竟将这个老物件拖过来,用来做什么?放他的衣裳吗?靖远侯府里比这好的柜子多得是,他用什么不行,偏偏要用她的东西!
有股异样的情感在颜鸢心头荡开,宛若锦秋的第一口梅子,酸涩万分又带着清香的回甘。
陆宸是个会念旧的人吗?他还会记得那个叫颜鸢的姑娘吗?
“一起坐下吃罢。”陆宸的声音柔和宁静,像春三月的煦风,唤回颜鸢的思绪。
“哦。”颜鸢垂下目光,屏息行到陆宸身边,执起一双竹箸,低声问:“大人想吃哪道菜?”
陆宸拉开身旁的椅子:“宰执府没有尚书府那么多规矩,金娘子来着是客,若不嫌弃,便坐下来罢。”
“这怎么能行!”颜鸢面露惶恐:“庄尚书嘱咐奴家要照顾好宰执大人,奴家怎可弃了大人独自享闲。”
第70章 失踪
“若金娘子执意如此,陆某今日的午膳便也用到这里了。”
夏平听八宝桌上隐有争执之意,忙凑过来圆场,作揖道:“金娘子,我家大人生性节朴,一个人动手惯了,娘子还是不要为难大人。”
“坐罢,我这边无事,金娘子吃完可以回去歇着。”陆宸仰首望着颜鸢,殷殷期盼的眸光好似一泊映着夜月的水,粼粼水波下暗藏无数情绪。
颜鸢看不清那眼睛里盛了什么,她有瞬间忘记了自己“金兰音”的身份,整个人鬼使神差地挨着陆宸坐下。
一顿饭吃得极为安静,只有碗箸碰撞的声音,以及两个人浅淡的呼吸声。
颜鸢心乱得很,她想起赵煌让她题反诗的事,指尖免不得凉掉三分,简单吃几口后,率先放下筷子。
此事牵扯到笙笙,她不得不小心对待,仔细筹谋。
“大人不喜奴家衣食伺候,不知大人可否准奴家出入书房,奴家愿为大人洗笔研墨,大人想读什么书,奴家也可为大人誊抄捧读。”颜鸢打算先寻机会弄到几张陆宸笔迹的手稿。
陆宸并没有立即同意或拒绝,他抬首,饶有兴致地看向颜鸢:“你会书中原人的字?”
“会。”颜鸢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一时说不上来:“虽然奴家的母亲是胡女,但父亲是县里的秀才,受父亲熏染,奴家从小识字读诗,也喜欢这些笔墨功夫。”
“大人准许奴家在大人书房久候吗?”颜鸢又将话问了一遍。
陆宸张了张口,没有出声,颜鸢意识到陆宸这是在犹豫。
她合袖站起,纤背盈盈下拜,语气中带着怜楚与恳切:“大人,奴家是诚心仰慕大人光彩,不求贴身陪伴,哪怕只为大人点炉添香,奴家也是愿意的,只要大人不赶奴家走。”
“奴家流离半生,过累了这样的颠簸,但求大人怜悯,奴家愿将余生奉给宰执府!”
“我不赶你走。”陆宸的声音与颜鸢的话尾重叠,语调甚为短促,仿佛是在扯断在东风里的纸鸢,生怕一个不及,纸鸢便脱手而去:“你…金娘子…若觉得府中衣食不好要与我说,莫受着,我好着人去买…”
“至于我的书房…”陆宸目光忽闪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似是做了什么必死决心一样:“那里藏书不多,金娘子可以去看,有喜欢的拿去便好…”
阑夜雾重,陆宸披着缎袍孤影立在窗ㄇ埃迎面的风打湿了他的眼角,但陆宸却觉得面颊都是凉的。
经过一晚上的思虑,陆宸已大致断定颜鸢是被赵煌挟持派过来的。
能通过庄承繁将人送进宰执府,还不告知庄承繁颜鸢真实身份的人,除了赵煌他想不出第二个人。
并且他通过之前暗插在内务省的押班得知,赵煌在西山巡猎的第二天,曾将一名缚了手脚的女子带进自己的营帐,纵使这件事行得隐秘,但还是没逃过那名押班的眼睛。
这个时间节点与颜鸢的失踪时间重叠,陆宸很难不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赵煌让颜鸢接近他,目的是什么呢?
陆宸想起那日奏议时赵煌对商疆军的冷漠刻薄,长眸黯然。
新朝得立后,赵煌重点关注的要务之一便是林宝寺金塔的设计与搭建上,为此还不惜命礼部特派使臣前往西域求购玳瑁、水晶、孔雀翎等珍物,前后计费千万两。
而商疆军所需的恩赏不过八九十万两尔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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