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只有家欢,你不把家乐也争取过去?”她还是心有不甘。
“当然争取了。可是老太婆记仇,上次家乐骂她是狗,她怎么也不肯让家乐上户口本。”
“死老太婆。”刘玉秀咬咬唇,“算了,家欢去了,分家产就有家欢一份,总比一点没有好。”
林正清道:“我怕家乐到时候要闹,你先别跟她说。等那边房子翻修好了,我把家欢送过去,你再跟她讲。”
刘玉秀翻个白眼:“真当自己香饽饽了,要不是冲着房子,谁稀罕跟老太婆住。”
…
时间过得飞快,胡巧英一家的归国探亲,转眼就到了尾声。
这次探亲可谓收获满满,不仅对胡巧英的身份进行了平反,胡家的财产发还工作也正式开启,还确定了晋陵第一家外商合资企业的成立。
临走前,他们来到阳川路,看胡巧月家的翻建进度。
成海青也来了。
之前胡巧英总觉得成海青来晋陵找亲戚是有事,后来总算弄清楚,是过来借钱。成海青那个特别能挣工分的孙子生病了,乡下卫生院看不好,想来晋陵的医院看病,但凑不上医药费。
胡巧英差点当场就生气了,说成海青嘴上叫着“巧英少爷”,心里根本没把他当一家人。
于是他拜托侨办这边联系了晋陵的医院,安排成海青孙子过来看病,又垫付了医药费。
一来晋陵才知道,乡下卫生院一直看不好的毛病,其实是一种比较少见的过敏,也亏得他孙子平时体格强壮,才撑了这么久。
现在病情已经有了明显好转,再进行一次检查后就可以出院回家,成海青心里这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众人一起来到阳川路265号。
这里跟数日前相比,堪称改头换面。外墙已全部重新粉刷,原来的大门和临街窗户都有精美的雕花,已由市里委派专业人士进行修复、正在重新安装。
胡巧英站在客厅里,感叹:“我记得,这栋房子以前是咱家的当铺吧?”
胡巧月点头,走到楼梯边:“这里以前是柜面,外头终年下了一半的帘子,我那时候常想,这暗乎乎的,里头收东西也看得清楚?”
胡巧英笑道:“所以说你就没来店里帮过忙,掌柜的收东西,哪能靠屋里这点光啊。门口的帘子是替人遮掩的,凡是来当东西,多半是家中窘迫,不得已才进到这里。”
“后来我就知道了。”胡巧月幽幽的。
后来她知道了很多事情,又何止当铺这一桩。
“以前我陪巧英少爷回来,在这当铺楼上住过一阵,好几次见到掌柜轰人出去。我还奇怪,怎么上门的好货也不收的,后来掌柜说那些东西是哪家的不肖子孙偷偷拿出来卖的,主家有规矩,这种货断断不能收。我就知道,这当铺也讲良心的。”
成海青在村里过了大半辈子,此时也想起当初短暂的陪读经历,虽只短短数年,在他的记忆中却比大半辈子都刻骨铭心。
老一辈在追今抚昔,丁翰文却一直跟着林思危。听说这些旧门旧窗户旧楼梯,都是在林思危的建议下保留,丁翰文很是意外。
“你不喜欢新房子吗?”他问。
林思危道:“当然喜欢。”
“那为什么不拆了重新造新的?”
“造新的可以直接另外找地方,这些老城区、老建筑,以后都会是宝贝,能留还是要留着。”
顾洽自然也跟得很紧,绝不让丁翰文一人独美。顾洽适时插话道:“就是啊,思危说得对。你们外国不也是这样嘛,什么巴黎、什么伦敦,都很旧的,要住新的,那就造新城嘛。”
看来最近没少恶补,林思危丢过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丁翰文嘿嘿笑了:“顾洽说得有道理。”
这些天他也见过顾洽几次,彼此有些熟悉了。加上顾洽算是他回国难得遇见的同龄人,交流便也更多一些。
不过顾洽很警惕,毕竟丁翰文长着一张外国人的脸,他一个解放军叔叔还是不宜跟外国人走得太近。
“有机会真想邀请你们去M国玩。和这里不一样,完全不一样。”丁翰文道。
顾洽好奇:“那你觉得哪里好?”
明知道这话问得坑,丁翰文还是认真想了想:“我是老实人……”
话音未落,顾洽就噗地笑出声。
“这叫‘老实讲’,哈哈。”
丁翰文自己也乐了:“一样的意思,一样的意思。老实讲,M国更先进,生活更方便,但是,我们这里有一种……种子要发芽的感觉。”
他努力地在自己的中文词汇库里寻找着合适的表达。
“万物生长,生机勃勃。”
林思危一字一顿,却说得无比坚定。
“对的,就是这样!我们这里,给我一种生长的感觉,会生长得非常快,会变得非常美。”
丁翰文带着一种即将离别的深情,却格外真诚。
“很多人会因为变化快,把旧东西全部扔掉,我表妹,林思危,却懂得保留历史的美感,我表妹,林思危,了不起。”
这是顾洽听到的最生硬的夸赞,也是顾洽听过的最贴切的夸赞。
一时间,他对丁翰文也刮目相看。
林思危被他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眨眨眼道:“那就别忘了我拜托的事,以后等我们国家、我们晋陵都变成像你说的那样非常美好,也会有你一份功劳。”
丁翰文又抛了个迷死人的媚眼:“放心,表妹,一言为定。”
这就是哑谜了,顾洽挠挠头,低声问林思危:“你们在说什么?”
林思危笑道:“我拜托他在北美帮我留意优质大麦,以后我们厂要用。”
“啧啧,一下子就用上进口原料啦。”顾洽感叹。
“当然,我们的目标,就是生产高端啤酒。”
林思危满脸憧憬,顾洽在一旁看着,只觉得这样的薇薇实在很迷人。
“思危,过来,舅爷爷有话跟你说。”胡巧月喊她。
林思危赶紧过去,加入长辈队伍。
“舅爷爷找我有事?”林思危问。
胡巧英点点头:“听你奶奶说,这房子的翻建方案是你定的,舅爷爷很喜欢。”
“舅奶奶也很喜欢。”庄音蓉也在旁笑着点头。
胡巧英又道:“上午,收缴的字画也清理出来了一部分,我和你奶奶去核对签字了,都是当年我们胡家收藏的字画,有不少就是这当铺里缴去的,当然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当年的十分之一。也不重要了。”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林思危,林思然突然觉得,长辈们应该又有了重要决定。
第160章 告别
林思危坦然一笑:“舅爷爷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胡巧英点点头, 略一思忖,道:“今后不管你奶奶打算如何处置这批字画,你都听她的, 帮助她完成心愿就好。”
或许是人多, 或许是现场嘈杂,他还是没有说得太透。但在场的顾洽、胡幸之、丁翰文都听到了, 都饶有兴致地看着林思危。
林思危郑重点头:“放心吧舅爷爷,我一定会做到。”
胡巧英深深地望着她:“你只记住,你奶奶总是在为你着想。”
“嗯。”
林思危转头望向奶奶, 胡巧月正脸色平静望着她,双目清澈,不带一丝欲望和波澜。
奶奶年轻时就是这样沉静的姑娘吧, 林思危想。
…
晚上, 她们回到281号住。
265号的翻建速度飞快, 大致雏形已成, 后头再等门窗都按好, 油漆干透, 随后家具进场, 就可以正式搬过去居住。
也意味着,她们住在281号的日子也屈指可数了。
“我跟你一个房间都住惯了,回头真分了房, 我都要觉得冷清了。”胡巧月道。
林思危安慰她:“那我还是赖你房间不走呗。”
“那还是不要。我们思危大姑娘, 都有对象了,不能再跟老太婆挤一个房间,不方便。”
林思危一下子听出奶奶的揶揄。奶奶可极少在谈恋爱的事情上开她的玩笑, 不由林思危心中一动,想起顾洽来。
后天胡巧英他们回国, 大后天顾洽启程。
欢聚的日子总是短暂得很,转眼又是天南地北,甚至地球两端去了。
“后天舅爷爷他们就要回去了,明晚市里给他们践行,咱们大概还是要住晋陵宾馆去的。”林思危道。
“嗯,明晚我和大哥说说话。”胡巧月语气略有些惆怅,“其实这些天说了太多太多的话,也不着急这一晚上了。可是我们这个年纪,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奶奶别这么说,现在来往方便了,他们可以回来,我们也可以过去探亲啊,肯定不久的将来就能见面。”
林思危知道自己说什么都很难安慰到处于离别愁绪中的奶奶,便与她一起坐在床头,轻声细语,尽量转移些话题。
“奶奶,今天舅爷爷是不是话中有话啊?”林思危问,“奶奶打算怎么处置那些归还的字画?是有主意了吧。”
“瞒不过你啊。”胡巧月终于有了些笑意,“一共四十多卷吧,都是名家字画,我打算都捐给晋陵市博物馆。”
说完,她看望着林思危,等待她惊讶或是反对。
没想到林思危笑道:“跟我猜的一样。”
“哦?你不反对?”
“不反对,甚至很支持。”林思危道,“其实收藏字画很贵功夫的,也要有条件,温度,湿度,都会影响字画,咱们家肯定是不如博物馆条件好。”
胡巧月松一口气:“思危你考虑得很周到,心胸也宽大,是奶奶小瞧你了。”
林思危抱住胡巧月,撒娇道:“奶奶才不会小瞧我,奶奶只是懂得人心罢了。我肯定也心疼的啊,四十几幅名家字画,还都是解放前的,随便让舅爷爷带一幅去拍卖行,都是天价,我当然也心动的嘛。不过,我答应了舅爷爷,这事要听奶奶的。我只管帮你办手续。”
胡巧月宠溺地在她额头上弹了弹:“就知道我们思危最坦荡,私心敢承认,公义也不落下。其实啊,我是觉得,这些字画要被人欣赏才有价值,放咱们家,就咱俩欣赏,反而是委屈了它们。去博物馆,他们才会成为整个晋陵的宝贝,而不是我一个人的宝贝。”
“奶奶说得真好,奶奶才是真心爱字画、懂字画的人。”
林思危完全不是夸张。越是跟奶奶相处,她越能感觉到奶奶身体中蕴藏的能量。这能量来自于心灵,跟体格、年龄、精力等等毫无关系。
胡巧月揽住林思危,任她的脑袋乖巧地抵住自己的下巴,幽幽道:“奶奶也有私心的。
“这些字画,能买你平安。”
林思危心中剧震,顿时想起白天胡巧英说的——“你只记住,你奶奶总是在为你着想”,原来是这个意思。
胡家的家产发还这么多,在晋陵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这年头大家都清贫,一老一少两个女人骤然富裕,很容易引起红眼和非议。
能保富裕的胡家平安的,只有政府。
那些捐出去的字画,固然是胡巧月为了字画本身可以具有更高的社会价值,但真细究,她也有私心。
往后的日子里,市里的领导会变,市里的政策也有可能会变,不变的,是胡家捐出去的那些东西,这是贡献。不管她胡巧月是不是在世,胡家的后人——目前唯一被认可的林思危,都将是市里的功臣。
林思危这才明白,奶奶为了自己,到底深谋远虑到了什么程度。
当年母亲的怀抱已然遥远,又隔了一世,林思危已有些淡忘,唯奶奶的这份全心全意,让此刻的林思危感受到一种至爱,很难形容,像是戳到她的心尖上,鼻子是酸的,眼泪是忍不住的。
但,她不想让奶奶伤感,只得将脑袋埋在奶奶瘦骨嶙峋的肩窝里,悄悄用奶奶的衣领子,蹭掉了自己的泪。
…
终于到了要和胡巧英一家告别的日子。
市里的践行宴会就安排在晋陵宾馆,顾念申作为市领导代表出席,说起晋陵市第一家外商投资企业,大家都心潮澎湃。
胡巧英也多喝了几口,却没急着回房间,而是叫胡幸之母子俩陪庄音蓉和胡巧月先回房间,自己喊了林思危在宾馆的小花园里走一走,散散酒气。
林思危却知道,胡巧英并没有喝醉。
他虽然已有七十多岁,但他的精神状态相比同龄人可谓遥遥领先。
“思危,你奶奶跟你说了字画的事吧?”
“是的舅爷爷。”
“你怎么看?”
“我支持。”林思危知道,再多的表述,也不如“支持”两个字来得简单有力。
胡巧英点点头:“还是你奶奶了解你。我还担心你会有想法,你奶奶说不至于,她最困难的时候,三个孙女儿,只有你愿意喊她一声奶奶。她不认你,你也还是一次一次上门,她说你不是那样的人。”
林思危笑道:“舅爷爷,没人不对财富动心的。胡家发还家产,我一样开心得心里打起小算盘,算算到底能发还多少。不过,人不能贪得无厌,月满则溢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是这个道理。你肯这么说,比你喊一些大道理口号要实在多了。”
胡巧英停下脚步,深深地望着林思危:“孩子,我的妹妹,拜托给你了。”
林思危突然察觉到一种深刻的责任,没来由的。
“舅爷爷,您放心吧,她不止是你的妹妹,她更是我的奶奶。”
胡巧英又点点头。这一次,他点得缓慢而沉重:“有什么需要,写信告诉我们。或许不久的将来,你也能带着奶奶来M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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