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盏掉在地上, 登时四分五裂。
柳安予怔愣一瞬,不可置信地看向顾淮,“你说......谁死了?”
“大殿下, 李璟。”顾淮望着她, 眼里的情绪渐渐复杂。柳安予双目失焦, 撑起身子向他走去,袍子拖长把她踉跄绊倒。
“安乐!” “予予!”
长公主一声惊呼, 连忙伸手接住她。顾淮大跨步跑到近前,握住她颤抖的手,眼底沉黑隐晦。
“怎么会,怎么会?”她不由得喃喃自语, 仰头看他等着他的解释,下颌紧绷。
顾淮垂眸, 额前碎发遮挡住眼睫, 眸中带着说不清的意味,“大殿下领兵夜袭,深入贼军腹地,惨遭暗算, 两万精兵被坑杀。大殿下身中数箭......壮烈牺牲。”
“好一个身中数箭。”柳安予蓦然扯起唇角,胸腔压着一股气,声音滞涩, “好一个......壮烈牺牲。”她苍白地笑起来, 用力按住心口, 心如刀绞。
他们相识六年之久,她对他虽没有男女之情, 却也是把他当作亲哥哥一般看待,当作她在这世间唯一的好友。她知他良善的脾性, 了解他的优柔寡断、仁爱和才华,她甚至愿意扶持他上位,做他的谋士。
他们是并蒂的莲,身处同一片污浊,却彼此惺惺相惜。
一枝身死,一枝蔫败。
“予予!予予!”顾淮着急地捧起她的脸,目光紧锁在她通红忍泪的眸上,“你别吓我。”
“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会这般轻易死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柳安予眼眶泛红,反握住顾淮的手问,“谁来报的?!”她并不相信这几句轻巧的说辞。
“大殿下身边的副将霍进亲笔写的信,八百里加急,跑死了两匹马才送回京城。”顾淮蹙眉,将自己所知道的一一说明,“他说,殿下是为了救他,替他挡了箭才......”
“见不着尸首,谁都不能盖棺论定!”柳安予眸中蓄着怒火,不想相信。她从长公主怀里起身,身形恍惚,顾淮下意识想要去扶她,却被她一手甩开。
“予予!”顾淮眸中带着不解,他看着柳安予为李璟的死,歇斯底里的样子,心中像是被一把锋利的刀刮剜,一阵窒息般的疼痛。
他强硬地掰过柳安予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漆如点墨的眼睛,言语冰冷,“予予,你看着我。李璟已经死了,皇帝下旨立了衣冠冢,贼军嚣张,已经在开始回击,殿前司都被勒令加训,死守皇宫......”
“他不会死。”柳安予的泪在眼眶地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顾淮登时哑声,他望向柳安予的眸带着酸涩,无名的妒火燃起,“......你就这么在乎他?”
柳安予懒得同他解释,强撑着身子站起,眸子泛冷,“我,我要去见皇上。”她急促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却被顾淮一把拦住。
他赌气一般横在她面前,明知她不想听,却还是执意要说,凝眸盯着她的反应,“葬礼后日举行,你要陪我去看吗?”
“啪”的一声,顾淮还未反应过来,脸颊火辣辣地痛,旁边目睹的长公主捂嘴惊呼。
他不可置信地缓缓转过脸,呼吸一滞看向她,“你为了他......扇我?”受伤的眼神落在柳安予眼里,她错愕一瞬,缩了缩发麻的掌心,心里闪过一丝后悔。
可柳安予不肯低头,她咬牙抬眸迎上他的目光,“是,那又如何?”
“哎呦——安乐,有话咱好好说啊,夫妻哪有为外人吵架的。”长公主见事态不对,连忙站出来讲和。
“殿下您不必劝我。”柳安予执拗地抬起眸,她脖颈修长,脊背笔直,粉润的珠子在她耳下微微晃动,显得她矜贵优雅,“修常不是外人,他是我的兄长,是我亲人。连尸首都未曾见到,仅凭一封信,如何能断定他死?”
“好,好。”顾淮蓦然笑了,眸子阴沉,“那你呢?你又要去面圣?不管他的死是真是假,皇帝说他死了,他就算是活着,也得死。你去面圣,除了又惹一身伤,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那就这般任由下去吗?!”柳安予眼中闪烁着怒火,“他在皇子中最不得宠,又无母族可依,我们相识六年,不是血亲却胜似血亲,我不为他争,还有谁为他争——”
“那我呢?!”顾淮声调抬高,眼眶猩红指着自己,“你怎么不为我争争?!你是我的妻子,不是他的妻子!你为他伤心落泪,据理力争之时,能不能也为我想想!想想你受伤,我会不会心痛,你出事,我会不会心死?!旁人看我,又合该是什么心思?”
“若非你们八字相克。”他顿了顿,扯了扯唇角惨淡一笑,“你现在就是名正言顺大皇子妃,受封诰命,可以为他击鼓鸣冤......呵,嫁给我,苦了你罢。”
“顾成玉!”柳安予咬牙切齿地看向他,眸子冷漠得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你疯了吗?”
最是熟悉的人,最知道刀子捅哪里最疼。
“是。”柳安予深吸一口气,唇角带着一丝挑衅,“聘雁是如何死的?我和修常的八字真的相克吗?一桩桩一件件,顾成玉你难道不清楚?非要我挑开了纱,将血脓交融的伤摆到明面上来,恶心所有人,你才肯罢休?”
她的目光犹如照射在牢狱的日光,先前顾淮觉得是救赎,竭尽全力地触碰,汲取温暖。现在只觉得刺眼,将他的皮肤灼伤,照得溃烂生烟。
她眸冷如刀,“你偷来抢来的姻缘,受着也能心安?”
明明没有顾淮阻拦,柳安予也自有法子不和李璟成亲,可她此时气昏了头,言语间便如针扎向顾淮。
两人原本充满爱意的眸子对视,此刻只剩无边的愤怒和苦涩。
“你说得对,我不去面圣了。”她忽然嗤笑,向前一步与他擦肩而过,无视他抬起又落下的手,声音冷得宛若冰锥,“我自有法子为他争,不会叫旁人议论你,也不会污了顾府的颜面,直到......他能平安回京。”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顾淮登时慌了神,转眸想要说什么,再次抬起的手却被柳安予刻意避开。
她抬眸掠过他的眼,顿了顿,“你若胆敢阻拦,就休怪我不念情分。”
他唇瓣嚅嗫,却说不出话,怔怔看着她。
你竟能为他,做到这般田地吗?
他唇角带着苦笑,瑟缩着收回手,明明心里有千言万语,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好啊。”
“那就看看,谁的手段能够更胜一筹。”
两人的目光锁定,言语间针锋相对,透露出一股争强斗胜的欲望,明明离得很近,却像是在面前划下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柳安予凝眸迎上他的目光,相爱久了,她都快忘了,两人都是左相的学生——
天生的谋士。
“哼!”柳安予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她转身刹那,顾淮像是被抽去所有的力气,望着她的背影,眸子骤然失焦。
长公主在一旁唉声叹气,满面愁容,“哎,你们!不要因为气愤,就说些无法挽回的狠话,夫妻哪有隔夜仇......”
顾淮深深鞠躬行礼,打断了长公主的话,他深吸一口气,“殿下,臣也告退了。”
“哎!”长公主没叫住人,眼睁睁看着两人相继离去,无奈跌坐回位子。
炉中的烤栗子传来焦味,她此时却无心在意,长长地叹了一口。
*
李璟一死,二皇子党便再也按捺不住了,纷纷上书要求尽快立太子。
皇子三人,大皇子战死,七皇子流放。二皇子党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皇帝在文德殿大怒,一把扫掉案上的奏折痛骂,“一个个的,都什么心思!朕还没死呢!”
“皇上,皇上息怒——”如今的御前红人,萧宁萧公公连忙伏地,顺着皇帝的气道:“气大伤身,有损龙体,皇上犯不着为这群拎不清的动怒啊。”
皇帝冷哼一声,斜睨地扫了他一眼,“你倒是......”他目光一变,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精神恍惚,一把按住书案。
他甩了甩头,却觉得太阳穴处愈发疼痛,额头沁出汗来,不自觉地喘起粗气。
萧宁眼观鼻鼻观心,连忙起身为皇帝翻出药丸,颤巍巍地送到他唇边,服侍着喂了水。
药丸一下肚,皇帝痛苦的神情立马转好,呼吸渐渐平稳,他紧蹙着眉,捂住胸口,感激的眼神看向萧宁,“呼——还好,还好你手快。”他踉跄站起,连忙坐在龙椅上。
“皇上,皇上您这病越来越勤了。”萧宁表现出心疼的神色,“只是这药快没了,药材珍贵,京中无一家商铺可寻,皇上......”
皇帝劫后余生般回神,按住眉心头疼,连忙摆了摆手,道:“那就去别地采买、制药,你要多少银子,去批就成。”
“哎,好。”萧宁转了转眸子,嘴角浮现出一抹微不可察的笑容,躬身赔笑,“奴才,定会竭力找寻。”
第59章 59 折梅
皇帝蹙眉压着胸口, 想执起笔继续批阅奏折,手指却忍不住颤抖。
“皇上。”萧宁不动声色地拿下他手上的笔,顺眉道:“皇上您太累了。”
他眸子敏锐地扫向刚摊开一页的奏折, “近来琐事繁多, 大臣们也真是的, 芝麻大点的事也要报上来,皇上为国为民劳心劳力, 奴才看着都心疼。”萧宁哎呦一声,跪下去为皇帝捶腿,“皇上龙体要紧,歇歇不打紧。”
皇帝此时闭眼捏着眉心, 自然注意不到萧宁的小动作,他着实被萧宁说动了, 身心俱疲, 抬了抬手叫他侍奉。
萧宁“哎”了一声,起身唤婢女。
趁着皇帝背过身更衣的间隙,萧宁将案上那本奏折拎走,塞进胸口。
“小宁子。”皇帝眉眼间疲惫不掩, 叫了一声。
“奴才在。”萧宁垂首稳步走到跟前,面上是谄媚的笑,“皇上。”
他扶着皇帝走到榻前, 躬身为皇帝脱靴掀被, 侍候皇帝躺下。他半直着身子, 指腹稍稍用力按摩皇帝的颅顶,皇帝舒服地喟叹一声, 声音轻微,“小宁子, 你啊,太聪明。”
萧宁眼睛滴溜溜一转,忙道:“皇上这是哪里的话?奴才愚钝,听不太懂皇上言下何意。若是论治国安邦、纵横谋划,大臣们绝顶聪明,奴才则不过是蠢猪一个,帮不上皇上什么忙,奴才该死;但若是论侍奉皇上,奴才也不过是眼利手快,勤着点,恐皇上不顺,倒也算不得聪明。”
皇帝闻言嗤笑一声,闭眼指了指他,道:“你这张嘴啊......就是叫人舒心,这就是你的聪明。”
“有些人,就是没你这眼力,不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最终才......”皇帝的声音渐渐微弱,最终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萧宁知道,他这是在说孙公公。萧宁伸手在皇帝面前晃了晃,眸色稍暗,收了手起身,轻手轻脚地放下纱幔。
萧宁从袖中拎出一张帕子,细致地擦着手指,眸中嫌恶之色不掩。出了门,侍女捧着一个长匣子伏身行礼,低眉顺眼,“萧公公,这是二殿下遣人送来的。”侍女抬眸,顿了顿,意有所指,“说是,呈给皇上的好物件。”
萧宁挑眉,挑起匣子搭了一眼,是块雕龙润玉,看着平平无奇,旁边围着一圈拇指大的金貔貅,形态栩栩如生,萧宁捏起一个在手里掂了掂,笑道:“嚯,还是实心的。”
他单挑着眉,将金貔貅放了回去,“成,给皇上放进去罢。”他说罢就要敛了袖走。
侍女错愕一瞬,连忙叫住他,“萧公公!”这送不出去,回去她可就要挨罚。
萧宁转头瞥了她一眼,从她脚下扫到脸蛋儿,倒觉得她容貌清丽,不由得顿下步子,“怎么了?”
那侍女咬了咬唇,示弱的眸子看向他,“萧公公,这玉是皇上的,貔貅却......”
“怎么?金貔貅是给咱家的?”萧宁眯着眼,捻起侍女肩头一缕青丝,瞧她害怕地娇躯一震,玩味地弯起唇角,“二殿下何等尊贵,哪还用得着讨好咱家?莫不是,你动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嗯?”
侍女心尖微颤,害怕地不敢抬头,“不,不是。是二殿下说......”
“送不出去,就要挨罚吗?”萧宁嗤笑,捻着她的秀发凑到鼻尖深嗅,侍女身子登时僵直,他的手有意识地蹭过她的脸颊,眸子扫过她微微鼓的胸脯,“好,咱家收下。”
侍女劫后余生般呼出一口浊气,却听萧宁声音低沉,用仅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继续道:“今夜子时,你送文德殿的耳房来,只你一人。如若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咱家就将东西原路返还,看你是能惹得起咱家,还是能惹得起二皇子。”
他的手不安分地在她臀上摸了一把,得逞大笑着离开,侍女瞳孔地震,脑中如同被雷劈了一般空白。
金貔貅也没什么好的,二殿下要送的,本就是她。只可怜她为了几张银票傻傻应下,将自己卖了出去还不自知。
*
寒风掠过树梢,将枝桠上的雪粒吹落,目之所及,白雪皑皑。
柳安予披着纯白斗篷,融入雪景,乌黑的长发垂在后背,雪压发丝,院中孤傲寒梅开得正艳。
柳安予的肌肤本就白皙,站在雪中宛若瓷娃娃一般,她踮起脚尖伸手去折梅,细细密密的雪粒扫进脖颈,冰得她一阵瑟缩。
“郡主,再折一枝就够了。”樱桃站在一旁查着数,捧着净白瓷瓶扬起脸道。瓶中沾雪的红梅斜斜插着,煞是好看。
青荷伸手扶住柳安予,眸子担忧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好。”柳安予垂眸捻着梅枝,指腹被她捏得泛着淡淡的白,殷红的花瓣混在风雪中,落了她一身,香气萦绕在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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