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绒扫过她的脸颊,她伸手捏了捏冻得微微红的耳朵,巧笑倩兮,顾盼生辉。
顾淮站在不远处的长廊处,向这边深深地望着,他沾不到风雪,就像他现在,沾不到柳安予的身。
他看着那如画的人出神,眸子扫过她黛色的眉、凝结着霜的睫羽。
她今日没揣着手炉,纤细的手被冻得通红,他下意识为她心痛,向前一步想要走过去替她暖手。
“郡主,姑爷好像在那边看着呢。”樱桃眼睛尖,扫了一眼转回来,压低声音禀报。
柳安予的笑明显黯淡下去,她将手中的梅枝插在樱桃捧着的瓷瓶中,敛了神,一个眼神都不曾吝啬,缓缓道:“回去罢。”
青荷察觉出她的神情不对,轻拍了一下樱桃,示意她别再说话,忙笑道:“这梅开得真艳,回去放在窗边,风一过它也跟着摇,定是好看极了。”
两人随在柳安予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走。
“风吹落,一地残红,满室冷意。”柳安予稳着步子垂眸,像是在说花,又像是在说人,“也突然没什么好的。”
青荷意识到自己也说了错话,连忙打嘴,跟樱桃走到一处当鹌鹑。
柳安予顿了顿,觉得自个无缘无故发邪火,怕是会吓到青荷、樱桃二人,便也闭了嘴,下意识加快步子离开这是非之地。
顾淮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眼中划过一丝落寞。
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吗?
顾淮唇角划过一丝苦笑,收回空落落的手,敛眸站得笔直。
最初知道她,是在左相授课的院中,窗外的那张刻字书案。
她鲜少说话,只一味地听、一味地记,只有他和李璟下课时,她才从窗外伸进来一只小小的手,手中捏着写满字的纸,将方才课上听的,自己不懂的地方,一字不落地问出来。
顾淮惊讶于她惊人的记忆力,只是她当时还没窗沿高,便不曾窥见过她真容。
偶在窗沿下捡到的,她遗落的废纸,上面娟秀工整的字迹映入眼帘。
他那时就想,她定也是个娟秀的女娘。
紫檀雕花云纹的书案上,刻的那个“柳”字,像孩童时期便埋在树下的酒,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被遗忘,反而越藏越深,越酿越醇,贯穿着他前二十年的春夏秋冬。
初见,是在那场匆匆的雨里,他蓦然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不敢多看,恐惊扰了梦中人。
却又忍不住瞥她,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看她匆匆离去时下意识追去,想多与她说上几句话。
可她不要他的伞,也没多理会他这个人。
永昌十八年春,文德殿外下的那场雨里,她微微倾斜的伞,遮去了他灰暗山谷中的阴云,叫他得以窥见天光,那块甜腻的糕在舌尖化开,噎在喉口时微微的窒息感。
他望着她冷白的脖颈失神。
他甚至分不清,心跳漏的那一拍,是因为自己狼狈的样子被她看见的羞愧,还是因为他仰头,瞥见了她的脸。
正如她所言。
他机关算尽,用自己的泪去得她怜惜。在她面前俯首帖耳,摇尾乞怜,掩藏住自己的不堪和手上的污血。
可现实就像那面铜镜,将他颈侧的血、他的污秽阴暗照得无处遁形。
柳安予一直都知道,只是她不想管。
她随口说的那盆花,是他为李琰杀了三十二个人换来的娇兰。
她的聘雁是他蓄意宰的,她和李璟的生辰八字,也是他偷换的。
他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人,只是在柳安予面前掩藏得很好,不,或许也不好。
如果真得掩藏的好,柳安予不会问出那一句冷言——
你偷来抢来的姻缘,受着也能心安?
仅仅只是思及此句,顾淮的心脏便一阵一阵地抽痛,他忙不迭裹紧身上的斗篷,鸦睫颤抖,冷得忍不住打颤。
柏青见状连忙建议,“公子,郡主已经回屋了,咱也回去罢,站这儿冷。”
顾淮没有转身,他望向长廊外纷纷扬扬的大雪,言语惆怅,泛着无边的苦涩,“我以为。”
“雪不下到我身上,我就不会冷的。”
他彻底被她厌弃了。
第60章 60 人质
顾淮身着墨绿官服, 那绿衬得他肌肤发亮,松肩鹤颈,雪落肩头, 几粒洒落鼻尖, 旁的官员多多少少都动一动, 扑落身上蓄积的雪,只他站得笔直。
李琰站得离他不远, 朱明衣加身,昳丽的眼中满是得意。随着殿门打开,两侧官员站齐,左文右武, 捧着笏板稳步走进文德殿。
“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精神不振, 看起来较前些日子消瘦许多, 龙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他烦躁地蹙眉扶膝,平声答了一句,“众卿平身。”
新任的刑部侍郎苏季拜了一拜, 说的不过是老生常谈的内容。他是踩着沈忠的尸首上来的,既有前尘,苏季自然谨言慎行许多, “大殿下慨然牺牲, 七殿下流放蛮夷, 如今叛乱未平,天下人心惶惶, 急需有人站出来做个表率。”
“苏侍郎言之有理。”左相出列,捧着笏板拱手, “当务之急,是要抓紧派人赶往蛮夷镇压叛军。”
“不是?”苏季一愣,不知道左相是怎么将话头拐到这上面去的,他抬头偶然发现皇帝警告的眼神已经扫了过来,便也不敢再言语。
二皇子党不止他一个,没有他,自然也会有官阶更高的人来说话。
果不其然,左相话音未落,顾淮便张口接来,“那左相,想要派个什么人?”
左相看他一眼,眸底情绪复杂,却还是举着笏板继续道:“自然是领军的将才,官阶身份又不能小,这才能彰显皇家重视,抚慰民心,又能接上大殿下的担子,得以将叛军镇压。”
“那依左相看,谁能胜任?”皇帝的手指不安地轻叩膝盖,顺着他问道。
左相躬身将笏板举至齐眉,回禀道:“依老臣看,都虞候顾淮顾大人,亦可胜任。”
皇帝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眉,眼中划过一丝考量。
人尽皆知,如今叛军就是一块烫手山芋,可左相像是不知其中凶险,竟坦荡荡地将自己的爱徒推举上去。这知道的,清楚左相是对顾淮的信任,这不知道的,还以为左相对顾淮是恨之入骨,唯恐他日子过得舒坦。
但左相想得多,他知道顾淮会武,兵法谋略于胸,不输旁人,如今官居都虞候,虽在殿前司里做事,却处处受限。
因着自己的缘故,皇帝不肯再升他官职,但若是有了军攻,皇帝就是不想,也得放权给他——
这是左相的阳谋。
“微臣不愿。”顾淮破天荒地驳了这句话。
皇帝挑眉,对这种昔日师徒反目的戏码喜闻乐见,“那爱卿如何以为?”
顾淮抬眸与左相对视,竟让人莫名嗅出了一丝剑拔弩张的气息,他缓缓道:“左相对微臣有恩,按理说,微臣不应驳斥,只是左相倚老卖老,仗着恩情不知坑害微臣多时。”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他们看着顾淮的脊背,不敢想适才那么大逆不道的话,竟是从他这个有名的儒士口中说出的。
顾淮还在说,他上前一步,躬身道:“先前秫香馆一案,左相推举微臣,虽查案有功,助微臣晋升,却损害了微臣的名声。”
“为了查案,微臣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上街时还被百姓扔过烂菜臭蛋,辱骂之辞不堪入耳,如今还心有余悸。蛮夷叛乱,微臣虽为武官,却是习文出身,脊骨断后重塑,手无缚鸡之力,领军出征岂不儿戏?”他蹙眉不解地看向左相,“先生,您到底是要徒儿好,还是要置徒儿于死地?”
闻言,众臣皆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见他身形清癯,手腕见骨一般,便不由得咂舌感叹。
左相见他,眸底滚过一缕复杂,却没有戳穿他。
“成玉,你!”左相顺着他的话,横眉怒瞪,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竟是如此贪生怕死之辈?!”
“左相。”顾淮斜睨地瞥了他一眼,声音发冷,“慎言。”
昔日爱徒如今变成这般模样,左相心如冷潭,原本的滔天海浪渐渐平息化为死寂,冷得汗毛竖起。
左相怒哼一声,拂袖撇开眸。
李琰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目光在两人间游移,登时起了兴味。
“那依顾卿所言,该当如何?”皇帝多了些坐不住的烦躁,他说完这句话,转过头便招手叫萧宁来近前。
顾淮轻瞥一眼,恭敬地答道:“不如,求和。”
皇帝的手一顿,眸中带着审视。
天子颜面高于一切,顾淮此举,蛮夷叛乱,他竟要皇帝先弱了势,无疑是太岁头上动土。
但顾淮还未说完。
他躬身回禀,“面上是求和,实是诱敌入彀、瓮中捉鳖。”
皇帝慢条斯理地转了转眸子,思忖着顾淮的话。
“蛮夷之地暗无天日,这兔子急了还会咬人,人逼急了,自然也就动了反心。”顾淮对左相的目光视若无睹,顿了顿,“但凡事总有个端头。面上求和,邀首领入京商讨求和事宜,实则扣押,可解此局。”
“既有手段害了皇兄,自然不是等闲之辈,他如何能信我们的说辞?心甘情愿地入京。”李琰眸色微沉,好奇地问上一句。
这句话,也问中了皇帝的心思,他手压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瞥向顾淮。
“那就,送个人质过去。”顾淮轻飘飘地扔出一句。
“谁去?”皇帝摩挲着指腹,眸瞥过不怒自威。
“须是人才,身份品阶都不能小......”顾淮的言辞十分耳熟,刻意一顿,吊足了众人的胃口。他转过眸,看向身旁的人,“依微臣看,不如,左相?”
“你,你!”左相横眉冷对,气得胸膛上下起伏,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李琰也为之震惊,心中思量,这场师徒反目的戏码,可着实精彩。
顾淮丝毫不顾左相的滔天怒火,垂手站在那,神情自若,好似只是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皇帝看穿了顾淮的心思。
一直以来,皇帝都把顾淮和左相归为一类。先前想削左相臂膀,最先动的,也是顾淮的仕途。如今将他擢为都虞候,也只是他以身入局助皇帝查办李玮有功,皇帝不得已而为之,给了个不上不下的位子。
顾淮若真想得皇帝重用,就要学会审时度势,断尾求生。
如今顾淮一句表示出了诚意,不惜背个背叛师门的骂名,也要将自己摘出去,只等皇帝定夺。
但这事儿,皇帝不能应得太快。
左相在民间颇有威望,如果就这样轻飘飘地将人送出去了,皇帝指不定被论成什么样子。须得推三阻四,经历番波折再应,皇帝垂眸不语,等着这个有眼力的人出现。
李琰顺势给苏季递了个眼神。
苏季本想佯装看不见,无奈这死眼睛乱转,正巧与李琰对上了眸子,无奈硬着头皮顶上,再次出列,“皇上,拿下贼首后,叛军便如一盘散沙,左相自会安然无恙。”
“左相一直是百姓口中为国为民的好官,此番涉险,民间定会感恩戴德,人人称颂。左相难道不想为皇上分忧,不想为百姓平息战乱?”顾淮惯会捧杀,喉舌胜剑戟,这是左相教他的话。
左相的眸子沉了下去,他看了看顾淮冷漠的背影,再看看堂上佯装犹豫,却在心里恨不得将他赶紧送走的,他的君主。
他忽然笑了,那笑中带着悲凉,不死心地问上一句,“皇上觉着呢?”
皇帝一愣,没想过左相会问自己的意思,长叹一声,“左相是重臣,伴朕身侧多年,又年事已高,朕实在犯难。只是,若爱卿执意,朕自会安排妥当,保证让爱卿平安地去、平安地回。”
左相站在众臣之间,无数道目光扫在他的后背,他两鬓斑白,垂老的眼皮半遮住他清澈坚毅的眸。
朝堂肃穆,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自己说话。
不劳皇帝赶他,左相吐出一口浊气,躬身拜礼,缓缓道:“臣,愿作饵。”
此话是从左相口中说来,皇帝自然是舒了一口气。皇帝所言非虚,左相是重臣,皇帝不会让他出现性命之忧,但此行也必不会让他好过,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皇帝自会想法子叫他彻底退出棋局。
了却了一桩心事,皇帝借口疲乏,便散了朝。
李琰最后才走,与萧宁擦肩而过时,怀中被塞了一本奏折。
李琰眼疾手快揣好,面上泰然自若地与他攀谈。
“上次的礼,萧公公可还喜欢?”李琰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萧宁眼尾微挑,慢条斯理地抚平了衣褶道:“自然喜欢,只可惜丫头命薄,撑不过一炷香便去了。二殿下日后若还有‘好货’,还可以再拿来与咱家换,只是要勤,这好东西......可不等人。”他眯着眼勾唇一笑。
“自然。”李琰心底暗骂着他,什么腌臜东西,也敢在他面前拿腔拿调?面上神情却还是平和,明里暗里地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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