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宜之道:“我只是担心你。你们是亲戚,会很麻烦的。”
“我不在乎。他是我的表哥,对我来说是件好事。他就是我姐姐送给我的礼物。哪怕不是,这么多年的朋友,我和他的关系已经能抵得过很多家人。”
“我是表弟啊。”杨浔从旁插嘴,张怀凝白他一眼。
“也抵得过我吗?”檀宜之道。
张怀凝道:“现在来说,是的。你满意吗?”
“那我无话可说,打扰两位了。” 檀宜之如梦初醒,这才发现张怀凝正穿着那件绿色罩衫,因为回忆太梦幻,如今这件衣服显得陈旧。绿得苍白,虚弱,像是一场悼念。
他问道:“这件衣服你怎么又穿出来了?你不是说没有。”
张怀凝道:“以前找不到,现在找到了。可时过境迁,压箱底的时间太长,这衣服旧了,不如当年那么光鲜。我们也一样,都过去了,宜之。”
檀宜之叹了一口气,落败而去。杨浔对着他的背影喊,“别忘了结账啊。”玫@瑰
待他走远后,杨浔才道:“为什么故意把他气跑,稍微让他遭受一下社会毒打,不会怎么样的。”
张怀凝道:“他要是知道真相,一时想不开去自杀怎么办?”
“你太高估男人的道德底线了,说不定他逃避现实,立刻再婚又生了一个。不是他脆弱,是你还爱着他,一点都不愿意伤害他。”
“我不和你争,反正你是我表哥,你就算有万般不是,没有信守承诺,还差点说漏嘴,也有我爸妈的责任。我不怪你。”
“你就是在怪我。我是表……算了,你是故意吧。这样,我现在给你发誓。我杨浔说到做到,绝对不把那件事的真相告诉你前夫,以成全你对他的旧情。否则就让我不得好死,满意了吧?”
张怀凝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我说不得好死,你都不拦着我。你有像关心檀宜之,那么关心我吗?”
“我不信毒誓,我只是信你。虽然你又野,又木,又不矜持,又爱扮猪吃老虎,但还是光明磊落的好人。我是珍视着你,才不想与你太亲近。”
张怀凝抬手一指他的腰,下摆又没掖上, “幻想是很美好的,可是在幻想成为现实的那一刻,你就会明白,我远远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好。”
杨浔在与她怄气,不但没把下摆塞回去,还故意把领口扯开些,“明天晚上,你来我家吧。这是第三次,你还不接受的话,我绝对不再纠缠你。到此为止。”
不得不去。杨浔已经找到拿捏她的窍门了,三天两头找檀宜之怄气。假笑再多也没用,他的性情就是强势。
真要去杨浔家里,张怀凝还颇为紧张。不是怕杨浔图谋不轨,而是他实在太邋遢,她担心他家里一片狼藉,蟑螂老鼠手拉手开联欢会。交情抵不过警惕,她悄悄放了两块新抹布在包里。
杨浔说的家,不是指他在外面租的那套房子,而是跨过两个区,在近郊的一套新房。因为离医院太远,他基本不去住。往日他也从来没提过,其中必然有内情。
进了门,张怀凝对杨浔也是刮目相看。新房子里一切都新得整洁,地板上没积灰,桌面上没杂物,阳台上还晾着内衣裤。
张怀凝不由道: “啊,浔浔你真是长大了,还会手搓内裤。”
“张医生,我在你心目中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啊?”杨浔又耷拉眉眼,扮起可怜,委屈巴巴道:“我挺爱干净的,不是邋遢大王啊。我以前给舍友洗过内裤袜子赚钱的。”
张怀凝又笑不出来了。杨浔会织毛衣,这门手艺也是为了赚钱学的。以前电商不发达,小工头接了订单就在群里发话,限时一个月要多少件,按件计数,先到先得。一件毛衣织完,纺织工到手的钱不到一百,贴牌之后却能卖几千。
细看起来,她才发现房子不是干净,而是空。客厅里没有电视,卧室里甚至没有床,橱柜基本是空的,衣橱里也只有四件衣服。东西少了,才不得不干净。
她问道:“在这种简陋的地方,你不觉得难受吗?”
“还行,习惯了。拥有太多我会不安,太容易失去。这样很安全。”杨浔从冰箱拿了啤酒,开给她一罐,他自己喝小装的伏特加掺雪碧,对瓶吹,“你一直想知道我的事情,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有好人有坏人。从头说的话,故事会挺长的。你要吃点东西听吗?”
三岁时,他亲妈就投河自杀了,留给他的只有几张照片和一个姓氏。记忆中,他真正的母亲是继母。
结婚早,二十岁出头,新媳妇还没转变心态。她过夫妻生活都别扭,男方再好看也不乐意。只顾着陪小孩,像是大姐姐带弟弟。
家里有台缝纫机,她闲来无事就给他的衣服缝花边。旧衣服能当新衣服穿,她摸着他的头,道:“我们小浔真听话,我最喜欢你了,以后我有自己的小孩也最疼你。”
结婚第三年,丈夫就打了她。她当天哭着回娘家,父亲回以敷衍的笑,两天后又把她赶回去了。
摸透了她娘家的底,丈夫也有恃无恐,有一就有二。之后的日子里,动手的次数多了,连饭菜不合口味他也打。有一次半夜闹不高兴,他把一盆热水往她身上推,没泼到她。热水倒在地上,哗啦啦冒白气。
丈夫在外面受了气, 自觉被时代架了起来,很是苦闷。他是读过书的,有罕见的大学文凭。可是厂里的效率不好,待着必然没指望。也想过去下海,曾经小赚了一笔,后来在股市全赔光。要是去外企,他的英语能过关,可是总感觉低人一等,懒得去洋鬼子那里受气。
可是她却留下了,中专毕业,去外企应聘当打字员,英语都是自学的,只供日常对话。进公司前,她连电脑都不知道,开关机的步骤要写在册子上学。打字员又穷又辛苦,这工作当时只有中国人肯干,她做完一天就腰酸背痛。
丈夫耻笑她,道:“人家从指头缝里漏出来一点,你就当个什么。你最大的优点就是不怕丢脸,也算不要脸了。”
这对他却是罕见的好日子,她经常从公司带回来些糖果饼干,全揣到他口袋里,供他在同龄人里耀武扬威。她还悄悄对他,道:“我要走,小浔。我要带你一起走。”
他兴高采烈收拾起小书包,把路上捡的鹅卵石都藏好,还答应替她保密。她已经在偷偷准备托福考试,对丈夫却说是加班。
可她拿到签证后却对他道:“对不起,我不能带你走,等我那边稳定了,一定回来看你。”
“我不是你最喜欢的小孩子吗?你不是说就算有了自己的小孩,也最喜欢我吗?”
“那不一样的, 小浔,你听我说……”
“骗人,你就是不要我了。”他大闹了一通,“我要去告诉我爸,告诉所有人,我不让你走。”
她愕然,痛心疾首道:“你和你爸一样坏种,骨子里带来的,没救了。这辈子都别想有出息了。”
当晚,她就带着所有证件和钱跑了。事后,她的父亲与丈夫凑在一起对账,才察觉被她骗了。
耍无赖谁不会。她先偷了父亲的钱,说是丈夫逼的。转头又告诉丈夫,说娘家要借钱。她说要不先离婚,父亲好像得尿毒症了,无底洞填不满。半推半就也离了,等琢磨出来不对劲,她已经在国外了。
几年后,男人们都把自己渲染成苦主,“都是单位不肯放人,那时候辞职不容易,档案全被扣着,就那么拖了好几年,把我的机会全拖死了。哪里像她啊?对着洋人撅屁股,事情就都搞定了。当年出国不容易的,要在国外找人担保,别人凭什么帮你?肯定要付出代价的。”越说越龌龊,父亲朝他使眼色,示意他跟着附和几句。
他却道:“你羡慕的话,你也去找啊。我不反对。”
又是一顿毒打,他抱着头,忽然觉得嘴里多了东西。张嘴吐出来,是一颗带血的牙。
“就是这颗牙。 ”杨浔张开嘴,拿舌尖点了点左侧的犬齿,“ 那时候在换牙,所以省了补牙的钱。”
“然后呢?”张怀凝听得背上发冷,啤酒罐已经空了。
“然后就是过武打片的生活啊。”杨浔笑道。
第25章 威逼利诱很管用,巧取豪夺也不坏
走下坡路太容易了,一溜烟就能滚到底。他爸先是从单位出来,然后在私企找了个工作,赚了点小钱,交际的时候打麻将打牌。没什么小赌怡情,只要压上钱,最后就是输得一干二净。
追债一来,他爸就跑,留他一个人在家,赌债主不会对小孩为难。他青春期前这招还管用,读了高中猛窜个子,债主连他也一起打。
他也很快熟练起来,住在二楼就是方便,追债的人堵在正门,他跑去卧室把窗一推,翻身下楼就能逃。腿脚快一些就能逃过一劫。
有一次上着课,他忽然流鼻血了。老师让他快抬头止血,他不肯。两个同学手忙脚乱,压着他抬头,脸对着光,照亮他左眼的淤青。
虽然没明说,但同学们基本都知道他的境遇。他的课桌里经常有匿名的点心饼干。
但他的功课还是耽误了,期中考试简直是惨不忍睹,因为他在英语考试上睡着了,听力只听到一半。班主任知道他家的情况,特意留他爸单独谈话,说他在关键时刻,成绩再坏下去就麻烦了。
班主任的原意是让他爸收敛些。可这话听在赌鬼耳朵里,却是一种机遇。
隔天,他爸就对他殷勤起来,笑嘻嘻道:“考试没考好不要紧,你还年轻,机会多多的,不要因为一点小事而灰心。来,爸爸请你去吃顿好的,开心一点。”
吃过饭,他爸又道:“闲着也没事,我们去玩玩吧。”
他嘴里的玩,无非是那种场所。黄赌毒总是并在一起说的,只赌不嫖,到底是滋味寡淡。
但他这次去的店,侍应生都是男人。正对门的一张桌上摆成小山的礼物,旁边的花篮上写道: '某某某祝贺某某二十岁生日快乐’。
“你看,他们赚钱多容易啊,其实你也不差啊,要不要去试试看。就算是新人,一晚上好的时候也能赚五六千呢。” 父亲把脸一扭,笑着说起真心话,“读书也是为了赚钱。你去读大学又有什么意思呢?先是四年,搞不好四年之后还是四年,多久才能出来赚钱?我的债肯定尽力还,可要是还不上,别人不就指望你了。闹到学校去,你的书不也读不成了,那也没意思。”
父亲站起身,招呼来一个擦着粉的油头男人, “来,我把我儿子带来了,我就说他不错吧。”
“身材是不错。大个子,屁股短显腿长,就是不太会来事,要好好教一下。”那人让他做一下体前屈,观察他手指碰到脚尖时体态如何。
“他还在长身体呢,估计还能长个。很快就十八了。”他爸笑道。
他也笑起来,习惯性发笑,也不知为何而笑,许是人生可笑。 他起身,推开油头男人,穿过人群走下楼,一口气跑出去很远。
是不是该去找个厂打工?那也要先回去拿户口本?可是回去碰上父亲难免又要挨打?无处可去,该怎么办?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只记得一个方向,终于走到母亲的墓前。
饿了。他有想过偷点贡品吃,可惜不是清明祭扫的日子。只是淡色菊花在坟前默默枯萎。又饿又困,他就靠在母亲坟前小憩 。入夜后,墓园的管理员发现他,报了警,警察又把他送回了家。
警察 走后,他爸把拳头捏得咯咯响,可他先出手,一下把人推到,揪着衣领压到窗边,拉开窗子,道:“你想怎么样?要不要我和你一起死。你看谁完在前面?”
他爸愕然,像是此刻才学会害怕。他顺手抢了他爸身上仅有的两百块钱,就近找了间人少的饭馆。点了份招牌的双拼烧鸭饭,默默吃起来。
自尊心受煎熬,他有考虑过辍学,但也要读到学期末。期中之后就是校运会 ,体育委员几乎是求着他报名。他跑了接力赛, 轮到最后一棒。原本他们班已经落后许多。可他一接棒,发挥了逃债练出的速度,到终点时,已经超过三个人变成第一。
裁判宣布成绩时,女班长顾不上男女有别,带头拥抱了他,当场的同学也纷纷为他欢呼。在雀跃的声音中,他听到几个声音不约而同,道:“杨浔,你不要走。大家都不想你走。”
他忽然觉得自己是有用的,忍不住哭了。
杨浔从叙述中抽离,一本正经,道:“所以不是我自夸,我身材是不错,有专业人士肯定的。”
“等等,你爸差点让你去当鸭子赚钱,你从中总结出的结论是你身材很好?”“张怀凝扶着头,长吁短叹 。
“反正我也没去啊。后来我大二的时候,那家店就被扫黄打非关门了。老板好像进去了。”杨浔摸着下巴,语气很随意,道:“话说鸭子的老鸨叫什么?老鸭煲吗?”
“你不要用这么平淡的语气说这么惨的往事!你是不是痛苦过头之后就麻木了?”
“不麻木,也没那么痛苦。人的阈值很固定,一直活在痛苦的环境里,不会觉得有多难受,我对我爸也没什么感情啊,最痛苦的是有人给你一点点希望,让你以为可以改变,可是那人又忽然消失,彻底把你抛下了。”
“后来呢?你怎么读的大学?你爸肯定不会给你付钱,学校的助学补助也不够。”
“班主任劝我别辍学,又免费帮我辅导,最后一个月干脆让我住到她家。。班上的同学都给我捐款。社区有扶贫政策的,居委会主任每个月会上门一次,她还挺热情的,又送水果又给钱,定期看看我爸会不会打我。”
“还是好心人多啊。”
“我的人生就是一场好心人的接力赛。你也算个好心人,没你的钱顶着,我还是要辍学。你知不知道自己一共借了我多少钱?十八万三千六。我每一笔都记账了。”
“不是什么大钱,忘了吧,你都还我了。”
“那不一样。所有帮过我的人里,只有你是不知道原因就出手。不全是同情,你是第一个说’我很值得’,这对我很重要,我也算是无以为报。”他把上衣脱掉,甩在一边,“给你验个货。”
张怀凝转过身去不看他,低头望着拖鞋,道:“杨浔,我一直很尊重你,你的努力、可靠、坚韧,都让我很敬佩。你不要这样子。别用肤浅的爱情玷污我们高尚的友谊。恋人能做的事,朋友间能做得更好。”
“胡说八道,你要是出车祸送医了,我能作为朋友给你签字吗? 既然你不在乎我们的亲戚关系,那我的退让就没有意义。我对你有欲望,我不信你完全没有。” 杨浔绕到她面前,抓着她的手腕按到小腹,强迫她摸, “我也不是很差吧。”
“上班蹉跎了我。”
“复健一下。”
张怀凝稍稍抬眼,瞥见杨浔睡裤底下隐约的轮廓。她把他的裤腰拉开些。果然如此,他睡裤下没穿内裤,有备而来,触目惊心。
她后退一步,道:“我能理解你,如果我是男的,有你那么大,我也像你一样张牙舞爪,提笼遛鸟,但克制一点,我不太感兴趣。就不能循序渐进吗?”
“你不会告诉我要精神恋爱吧?那和现在有什么差别?我不接受,你必须给我个保证。你如果实在没兴致,就写份保证书给我,签字,按手印,我家有印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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