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在你成为985男的那一刻,你就当不成985男了
那头的 25 号病人暂且搁着,这头的 9 号病人又来门诊了,张怀凝起先没认出他来,可一听他开口,她心底又涌起学生时代做英语听力的苦痛回忆。
她打断他的叙述,道:“先等等,你告诉我,你老家哪里的?”
艰难听出一个地名后,张怀凝立刻找到一名相熟的护士,道:“你和他是老乡,你能听得懂他说的话吗?你现在不忙吧,能不能抽五分钟帮我翻译一下。”
“不完全听得懂,他说的是土话,我们不是一种地方的。村子和村子的方言还是有点差别的。”护士耐心帮她听着,之后翻译出的每一句话,张怀凝听得心惊胆战。
这个病人其实不识字,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和一些常用字。日常生活主要靠手机里的语音功能。
两次挂号都是他的工友帮忙,工友的亲戚是做黄牛的。
他来医院是包工头的意思,钱也是工地出的,因为他在做工时摔了一跤,头着地,流了点血。当时以为是擦破皮,在社区医院上了药,修养两天就回工地了。
他属于最麻烦的那类病人,困难的程度甚至超过医闹。医闹是贪心,但真要闹起来说学逗唱,颠倒黑白,至少证明了沟通能力。他却连这个都做不到,讲不了连贯的长句子。
他自诉头疼,但没有更详细的描述,张怀凝追问道:“你说的头疼是什么样的疼?阵痛,钝痛,抽痛?”
“就是痛。”
“哪个位置痛?”
“头疼啊。”
“我是说你头的哪个位置疼?”
“头里面痛。”
“里面的哪个位置疼?”
“里面就是头发下面,头里面。”他瞥了张怀凝一眼,似乎在谴责她理解力太差。
张怀凝叹口气,只得笑对人生。她让护士帮忙逐字逐句翻译,“你必须要拍片,我让志愿者陪你去,拍完之后你来找我,不会花太多钱的。你不拍片,两次的挂号费就浪费了,能理解吗?
9 号病人点了点头,就由护士带了出去。结果不到十分钟,护士就来叹气,才两分钟没看牢,她一扭头,人又跑了。
好在张怀凝长了教训,多留了一手,事先让他写下了工头的电话。
电话一通,寒暄两句,工头自然明白她的意思,道:“那医生你准备怎么办呢?我给他挂号费也是做好事了。他不爱看病不能怪我,总不能让我们出钱啊,太冤大头了。
张怀凝道:“没让你们出钱,是让你们想办法。毕竟是你们的人,头疼的问题可大可小,要是真死在你们工地上,肯定是麻烦。他以前动过手术,应该是有人愿意帮他出钱的,联系一下他家属。我是不缺这个病人,是提醒你们别出大事了。”
工头愿意主动出钱,还来这种档次的医院挂号,肯定是在工地摔得不轻。光看年龄,就知道 9 号病人不该在工地做事,其中自然不缺见不得光的小花招。 她这也算是尽人事听天命了。运气好,过两天兴许有家属压着他再来医院。运气不好,就难说了。
张怀凝刚当值班总时手忙脚乱,有个老医生对她,道:“是这样的,当医生最困难的不是专业问题,是要一直和非专业的人打交道。”
说的是实情,但总透着些傲慢。张怀凝另有看法:真正的穷人不懂社交的常识。态度蛮横,自以为是,多心多疑,因为他们骨子害怕医生。读过书的人,在他们眼里如高山般不可逾越,所处的环境里又处处是骗子。两相结合,医生就是恐怖片里压轴角色,处心积虑,手段丰富,不求回报地要害他们。
粗鲁,是穷人对生活压迫的一场报复。而礼貌,仅仅是有产阶级的习惯。说敬语,端着笑,皆大欢喜只因达成目的。一旦没满足他们的治疗要求,医生也不过是服务生,随用随换。人性之卑劣无关阶级。
当然,按杨浔的说法,她这又是另一种傲慢。
换成檀宜之,肯定劝她别多管闲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富人至少会付钱,穷人治好了也没几年盼头。
她已经想象出,他皱着眉,拨头发,字斟句酌说教的样子,不由得笑出声。
这一笑,她又多少觉得对不住杨浔。她对檀宜之,算不上时时想念,但也擦不到一干二净。
她不太懂爱情,也不想懂。爱情对她不重要,责任才重要。当医生时,要对病人负责。答应了杨浔就要对他负责。别说是熟人,就算是陌生人,没感情,她也要培养出感情。
杨浔对她很用心了,尽力想当个田螺姑娘,可惜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不像檀宜之,着实没有做家务的天赋。虽然趁着张怀凝睡觉时,他拖了地,洗了碗,叠了衣服,做了早餐,但实在没有一项能让张怀凝看过眼。早饭是糊了的速冻馄饨,地上有水渍,碗还在洗碗机里。
也总算知道杨浔的衣服为什么总不合身。他从来不看水洗标,丢进洗衣机了事。
且他还是五合一洗护产品的忠实用户,信奉只要搓出泡泡就能洗干净。兴许某一天他会急中生智用洗洁精洗头。
檀宜之就截然相反,轻描淡写的讲究,虽然不用古龙水,但沐浴露洗发水护发素一应俱全,须后水都有两款。他也算是勤俭持家,公费出差住酒店,他必然会把洗护小样带回家。
离婚分家时,她特意为他留下戴森吹风机,以保证他从头开始的潇洒。
饶是如此,张怀凝还是问心有愧。近郊的那套房子太远了,他们很少去。杨浔租的房子则有室友。他通常是跟着她回家,却极少过夜,都是摸黑做完了潦草家务,悄悄离开。白天在医院碰面时,他又是倦意深重。
深思熟虑一番后,张怀凝找到他,道:“你觉得你两头跑太辛苦了。可要是我和你同居,会不会让你有点吃亏?毕竟你没结婚,万一我们以后分了,对你不太好。”
“你看烦我了?”杨浔紧张得不合时宜。
张怀凝笑着,尽力安抚他,道:“我是想让你搬过来和我一起住。你把现在的房子退掉,这样就不会被装修吵到了。你再把房租给我,我拿这钱去给阿姨,让她上门做饭保洁。这样阿姨拿了钱,我也有饭吃,你不用这么累,三个人都幸福了,我张怀凝真是个天才。”
杨浔面露迟疑,并不表态。
“怎么,你不喜欢这样?”
“住在一起后,你很容易对我没兴趣。我还蛮无聊的,又挺奇怪。”
“你以为我是第一天认识你吗?那就说定了,明天晚上你把行李带过来,我把次卧腾给你。”
杨浔的行李很少,连一个行李箱都没装满。打开后无非是洗漱用具,贴身衣物,三瓶酒,电脑和塑料袋。塑料袋对他可太重要,便宜的可以装垃圾,纸质的可以当帆布袋,甚至是包书纸。
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他们相处起来倒别扭。友谊靠什么升华成爱情?他们都不懂,书上没教。
知识分子遇难题,他们把恋爱的时间用来读书了,如今不会玩情调。 张怀凝猛抽事后烟,想着不如去散步。
杨浔说好,两人闷声徒步几公里,走到能看见南北高架,张怀凝才琢磨出不对,道:“玩浪漫好像不是这样的。我们是不是该做些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做的事?”
“回医院值班?”杨浔道。
张怀凝险些点头。
杨浔没多少生活,只是活着。下班洗澡,加班睡觉,唯一符合年龄的爱好是抽空玩《星露谷》:一个种田类的游戏,也可以探索冒险,恋爱交友,结婚生子。
但杨浔表里如一,在游戏里也没有多少社交,只是废寝忘食地种地钓鱼和酿酒。
张怀凝问过他为什么在游戏里不互动,他的回答多少使她心酸,“要是关系处得太好,游戏结束或者存档毁坏的时候,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欲言又止,靠在他肩膀上,看他打游戏。他点了存档,道:“你无聊了?那要做吗?”他在空调房里也只穿背心。
张怀凝按住他脱衣服的手,调笑道:“说真的,杨浔,下海真的不适合你了,你的大脑玷污了你的肉体。你读书读坏了,在你成为 985 男的那一刻,就回不到酒吧舞男的老路了。我看起来很被你勾引,只是友情分。我只想更了解你,和你多聊聊天。”
“你想聊什么?”杨浔竟然紧张起来,她能看到他的肩膀绷紧,如临大敌。他裤子脱得太利索,交心时却扭扭捏捏。
张怀凝不想逼他,笑道:“我现在改主意了。闭上眼睛。”她吻了他的眼睛,起身去洗澡。
这是,有敲门声。杨浔应的门,原来是李阿姨,她正巧到附近做事,担心张怀凝没饭吃,特意买了一份宵夜带来。
李阿姨道:“这么晚了,你是哪位?”
杨浔道:“她同事,过来修空调的。”不自觉就撒了谎,潜意识觉得自己摆不上台面。
“是你?”李阿姨愣了一下,好像认出了杨浔,许多年前见过面。
杨浔笑笑,没说什么,只是接过宵夜,谢了她,还特意多付了钱,方便她能叫车回去。
晚上他们分床睡,她和檀宜之没离婚时也不同房。他们上下班的时间永远不能统一,谁第二天早起,夜里就和女儿一起睡。
女儿偷偷告诉张怀凝,道:“妈妈,我喜欢和你睡,爸爸检查我刷牙。”
张怀凝暗自得意,多亏她深谋远虑。牙医虽然是她预约的,但特意告诉女儿是爸爸找的。爸爸坏,关心蛀牙,近视和补习班成绩。妈妈好,回家经常带蛋挞吃。
如今小聪明全成了绝望,牙科诊所留的是她的号码,定期打来,问道:“张小姐,您女儿什么时候再来诊所?我们现在有活动。”
她从来不说实情,而是道:“下次吧,她现在出国了,等她回来,你们过段时间再打来。”
言出法随,她由此不断想象女儿没死的另一种可能——或许女儿出国去了,正在哭哭啼啼吵着要回家;或许女儿有了新兴趣,学画画,学游泳。她至今不会游泳,女儿会穿着泳衣笑话她。或许女儿不肯去看牙医,没收了所有甜点后要赌气。
这几乎成了她的隐秘乐趣,像是撕开手指上的倒刺,放任鲜血流出。撕倒刺很危险,伤口感染会肿胀化脓。放任自己的想象更危险,她心口的脓血放不出来。
她点开檀宜之的聊天框,打出一句,“为什么不是你?”
理智的弦绷到欲断。她是善解人意的张医生,他是善待家庭的好丈夫,是意外,是无奈,是命运捉弄。她不被允许怨恨,终于一个字一个字删除。
第28章 与其瞻前顾后,不如放手一搏
洗漱后,杨浔竟然不想睡床,而是抱着毯子睡在沙发上。又舍不得开空调,就把电扇拖到客厅。张怀凝目瞪口呆,实在是上两辈人才会有的做派。
杨浔解释道:“我不能睡太好的床,会睡熟的。”
“睡熟不是很好吗?”
“我不习惯享受,由奢入俭难,所以你也可以对我坏一点。”
“可以啊,那就坏一点。要么,你现在滚回次卧睡觉。要是你一定要睡沙发,我就半夜起来把你泼醒,以免你在我家中暑。”
张怀凝当他是欲拒还迎,便把房门打开,“当然了,你想和我一起睡也行,我的床铺的可是双层鹅绒垫,要试试吗?”
“谢谢,不用,这次是真的,我从小就不睡床,习惯睡沙发或打地铺。晚安。”他把客厅的灯关了。
张怀凝辗转反侧,凌晨去客厅看,杨浔确实缩在沙发上睡着了。凝望着他在夜色里的剪影,她揣摩他一路走来的经历。
她故意贴过去,弄醒他,吵嚷着要一起睡。沙发窄,容不下两个人。杨浔求她别闹。她抱起他的毯子就走,“你不睡床,我就不走了。睡床又不是什么奢侈,正常人都这样。”
黑暗里她牵起他的手,摸到一块粗糙的触感,是那块疤。半喜半愁,她哄着跟杨浔自己回房, “来嘛,躺一下我的鹅绒垫,你会喜欢的。”
双层鹅绒垫对夏天是太热了,杨浔还是抱着她睡,夜里她的背贴着他的胸口,感觉一团热气散不开。
第二天一早,张怀凝在梦里像是被起吊机扛下床,又被丢去洗手台。人站着,眼睛还睁不开,牙刷杯装了冷水朝脸上泼,又被用手捏脸。
“张怀凝,快醒醒。”杨浔只有不高兴的时候才叫她全名,正好和檀宜之相反。“我们睡过头了,上班迟到了,我都说了,我不能睡床的。”
平日杨浔睡得浅,醒得早。自从有他在身边,张怀凝就不开闹钟,着实是死于安乐。
他们兵荒马乱赶去医院,为避嫌,还特意一前一后进。照样被文医生撞个正着,“这么巧?你们一起迟到了?”文医生半开玩笑,道:“是不是有问题啊?”
张怀凝道:“对啊,对啊,我们昨天晚上非常疯狂,所以都睡过头了。今天早上杨浔还给我穿衣服呢。”
文医生笑笑,自然当她说反话。杨浔则板着脸,甩开他们往前走。
文医生道:“他怎么了?一大早的迟到,脸又半死不活。谁惹他了,隔壁装修还没搞定呢?”
“估计还没,要不你去问问他。”张怀凝装得纳闷,其实很清楚。
杨浔也睡迷糊了,可他泼水拍脸的一套动作太娴熟。对她很温柔,可自然有不温柔的版本,手再下移点,一掐脖子就能把人提起来。
再也不能假装他出淤泥而不染,他准把他爸往死里打过。
查房时,25 号董父的儿子也在。他四十来岁,典型的生意人面孔:黑黄面孔,肚子微撅,随身带一个皮包,满面堆笑,眼神狡猾,好像个收银台的扫描枪,扫到人身上,就能估出个准确价位。
董先生主动与张怀凝握手,道:“我叫董家贵,你叫我家贵就好。我知道你是张医生。我爸的病是你在负责吧?其实,我有点事想和你单独谈谈,有哪里比较方便说话的?你带我去。”
门一关,董先生就主动坦白,道:“其实吧,我有两个老婆。”
张怀凝不知如何接话,只得道:“合法吗?”
“当然合法的。一个只领证不办礼,一个办了礼不领证,她们也都知道的。”董家贵边笑边道,不无得意,“男人嘛,没办法的事,家里一个老婆吧,主要是给亲戚朋友看的,操持家务还行,就是长得不像样,我做生意要面子,肯定带不出去。外面那个吧,年纪小,爱玩爱买东西,不过带出去挺有面子的。”
“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张怀凝无意听他炫耀男性魅力。
“我以前吧,招待别的老板,一起去洗脚房找人陪,一晚上能来个五六次,很轻松的。从去年开始吧,也不知道怎么的,我就有心无力了。我平时也挺注意锻炼的。就是虚,也不知道是不是没休息好。”
“你是想说那个有蛇的药酒是给你泡的,你不行了?”
“不是不行!”董家贵急眼,连连否认,“医生你不要这么讲话,你这样说话很不科学的。你还是专业人士呢,怎么和小广告上的人一样。男人没有行不行,我只是一下子没缓和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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