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踮起脚,亲了他的额头,道:“谢了,幸运小浔。我看到你身上遗传的因素了,是你漂亮的琥珀色眼睛。我要回医院一趟,加急做个检查。”
杨浔也好奇起来,“不是寄生虫,那是不是吉兰巴雷综合症。”
张怀凝笑话他,“外科就是外科,只会动刀动枪,吉兰巴雷的病程有自限性,而且在前期是急性加重。我一开始就排除了。”
走到门口,她回头看他,本该是温馨的场面,他也确实帮她拿车钥匙。但他太高了,灯又是从顶上打下来,阴影沉在眼窝里,没去了眼神,只能看到睫毛根根分明的长影子。
开车去医院的路上,张怀凝想到一个经典实验:薛定谔的猫。没打开盒子前,猫就是既死也活。她现在就处于如此悬而未决的状态中。
檀宜之知道她在恨他,但她不说,就算不恨他。
杨浔知道她在怀疑他,但她也不说,就算不怀疑。
檀宜之,且不去提了。女儿的事横亘在他们中间,维持虚假体面已是万幸。可杨浔呢?他们在一起是不是也太勉强了?
打开电视调个台。如果一对年轻情侣你侬我侬,女方哭着扑进男方怀里,道:“我不在乎你有遗传病,爱能治愈一切,医学在发展。”这就是电视剧频道。
如果是一对夫妻大打出手,女方被男方打得鼻青脸肿。旁白道:“赌博害人害己,不仅影响社会稳定,还对孩子极其负面的影响。” 这就是社会纪实频道。
从赌鬼的家庭出身,为了一个目标极其执着,自尊可以压得极低,必要时会通过暴力解决问题。这样的描述换成陌生人,她在三句话之内就会考虑报警。
有个赌鬼父亲,绝非小事。赌鬼的大脑与常人不同,已经彻底是激素的奴隶,戒赌和戒毒一样难。他都到了要卖儿子的地步,此生也就不会改好了。
医院也不时会收治赌鬼的家属——有不愿拿钱给丈夫去赌,被砍掉半个脖子的妻子。也有搬离父亲后又被找到,被铁丝戳进眼睛的女儿。还有还不上赌债,趁夜拖全家自焚的男人。
杨浔能制服这样的父亲,手段绝不会平和,他性格的最幽暗处有多深?她尽量不去想。
两个男人都有难处,一个太受接受规训,一个桀骜不驯。最大的难处还是在她自己,在入世与出世间,她还是找不到应有的位置。
第二天早上门诊,9 号病人总算来了。这次他是被工地上的包工头押来,包工头也是那套说辞,说病人儿子来出钱,稍晚些时候就赶来。一拍片,情况很不好,张怀凝望着上面的白点,也是哭笑不得。
她很快找上杨浔,带来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老董已经确诊基因病,他儿子也跑不离,不用动手术,吃药控制就好。
坏消息是,9 号病人既不是烟雾病复发,也不是脑血肿,而是寄生虫病。他信偏方,生吃蝌蚪败火,不幸感染裂头蚴,已经在脑内产卵,伴有脓性炎症。贴近脑干的位置有一条成虫,危及生命,必须开颅取虫。
所谓是福不是祸,是虫躲不过。现在只有杨浔有空,只能排给他。
正好有空病床,9 号病人一确诊,入院的手续就顺便办了。包工头知道他的病与在工地上的意外无关,一拍胸脯,大松一口气便开溜了。
可到天黑时,依旧没人来给 9 号病人缴费。他儿子的电话也打不通。
托的都是张怀凝的面子,她也有些急,抱着肩,道:“还是没来交钱。说尽快赶来,也没说是几点。”
杨浔道:“要不要垫一垫?”
“我是可以为他垫付的,但是我不想开这个口子,万一我做了,以后别的病人就会用这个例子为难别的医生。” 张怀凝叹口气,道:“再等等,等到明天还不来人,就先给办出院。后面还有更着急的病人。”
张怀凝也急,说是等到天亮,其实过了八点,就不太可能会来人。过了十点,连地铁都停了,除了急诊外,其他地方都是一派门庭冷落的样子。
她摇摇头:错信了,人不会来了。
十点过十五分时,终于风尘仆仆赶来一个人。他和 9 号病人同姓白,夹着一个皮包,从里面掏出现金付钱。
他一找到张怀凝,就连声道歉,道:“实在对不起,我回老家借钱,没借上,就又回项目上,找老板赊了点钱。 ”
白先生与她的想象偏差太大。他的声音听着很年轻,本以为是个发福的微胖男人。一见面,却是又黑又高,瘦得像是刀劈斧砍,大热天还戴着鸭舌帽和口罩。他推说自己感冒了,但声音很有力,不像有病。
但他的态度极好,接受一切治疗方案,该签字的地方,毫不犹豫就签了,交钱时也不含糊。他去病房探望父亲,说了一会儿家乡话。两父子似乎多年未见,聊着聊着都热泪盈眶。
出来后,他一整形容 ,又对张怀凝,道:“对不住,我项目上实在忙,等不到我爸出院了。这样可不可以这样,我先把钱打在账上。医院按需要可以自己扣。”
张怀凝道:“可以是可以,不过你最好多打一点,多退少补。再给个银行账号,退款的时候还需要你本人签字。”她没接触过做工程的,不知道竟然有这么忙。
“退给我爸吧,让他签字也可以。他不识字,按手印也是有效的。”白先生自嘲一笑,道:”医生您宽心,我都这样来送钱了,日后肯定不会为了钱的事跟您闹。医院怎么方便怎么来,我是真的要回去。”
“就算真出事,也不会是钱出事。”他说得很轻,以为张怀凝没听见,其实她听到了。
第30章 我偶尔能弄懂人的脑子,但从来没弄懂过人性
正式动刀前,又要会诊一轮。9 号病人脑内的寄生虫位置凶险,已经贴近脑干。稍有不慎,手术中病人就会停止呼吸。
杨浔指着片子,道:“我的想法是,别把全虫取出来。虫会动,在脑干附近太危险,已经贴住菱脑峡了,整条拉出来不好动手,干脆把虫切断,死掉的半截就留在他脑内好了,会钙化的。”
张怀凝立刻反驳,道:“我不同意,这样愈后会很差,以后可能会发癫痫。寄生虫的组织液还容易污染脑组织。”
“术后的事,可以靠内科手段治疗。外科的工作是让他安全下台。这么长一条虫,万一夹住之后乱动,情况更危险。张医生,别太苛求,凑合点吧。”
“我知道你们的难处,可是也要考虑一下病人的难处。他出院以后就回老家,到时候顶多去乡镇卫生所,我们这里能配的药,那边不一定能配。我想让他少留些尾巴走。”
“先活着再说,活人才能出院。”
张怀凝抱着肩,不说话,并不是赞同的神情。场面又拧住了,照例是导打圆场。周主任道:“各有各的道理,你们都用心了,具体怎么办,还是按打开后的情况看,杨浔你到时候机灵点,随机应变吧。”还是更偏袒自己手下的人。
杨浔是真讨厌寄生虫,事后本想和文医生诉个苦,不料文医生抢先,道:“我刚才那个病人,太不容易了我。七十岁老头,退休没事干,一点高雅情趣都不讲,和老太婆就想那档事。吃了顿好的,喝点酒再吃点药,也不看看说明书,万艾可是给你这个年纪的吗?这下好了,裤子一脱,一用劲,动脉瘤爆了,光个腚送过来,药效还在,下面翘着。饭还吃那么饱,我还要看他呕吐物有没有噎住,麻醉都不好弄。好不容易救下来了,家属过来问,怎么会这样子的,以后要注意什么。你说注意什么?给你爸报个老年大学吧,别想有的没的了。”
文医生说完口干,见桌上有没开封的水,就拿来喝了,“对了,你刚才想和我说什么?”
“算了,没事。你比我惨。”杨浔拿了点饼干给他吃。
“听说你和张怀凝又会诊吵架了?”
“没吵,正常讨论。之前不也一直吵?”
“最近不一样,你们挺别扭的。和小夫妻拌嘴似的。”
“哈哈,胡说八道。”胡说八道的文医生不配吃他的饼干,杨浔又给顺手拿走了。
张怀凝抽了个下午,特意叫董家贵来医院。关上门,她嫣然含笑,请他坐下。董家贵以为是手术通知,便道:“确定要给我爸开刀了?那要是出了事,你们医院怎么赔?”病情诊断还没通知他,不着急。
“不手术,董先生,我只是想和你聊聊。毕竟你是一个有两老婆的人,还对此很骄傲。所以你觉得自己很有魅力吗?”
董家贵道:“没啊,医生,我就觉得我是个好人。你听得懂吗?”
“不懂。”
“诶,对了,想想也是。怎么和你说呢,毕竟你是女人,和我们男的想法不一样。我年轻的时候看片,都说女人是欲拒还迎,在片子演的都是哭得越凶,最后越开心。对她温柔点,她没感觉啊。后来接触一些女人,都说女人不是这样的,要尊重女人。我想那挺好啊,我尊重你,可尊重着,尊重着,我发现她们也不高兴啊。还是要来硬的。“
“我的法律上的老婆,以前一直唠唠叨叨,我逼急了给她一耳光,本来有点后悔,可是没想到第二天她就有点怕我,也不敢怎么说话,后来买了点东西,哄哄她,她也就好了。我也弄不懂,以前好声好气对她也就这样,结果抽一下,她倒就老实,她是不是被我打爽了?后来我再外面再找一个,和她说了,别去为难人家小女孩,要吵就和我吵,她不要,就冲过打女人。女人太喜欢打女人了,那我也没办法的。我以前不忙的时候看两眼电视,男的爱看的都是反腐啊, 权谋啊,女的这边就在谈情说爱,哭哭啼啼,男的杀你全家,结果怎么样,不还是在一起了。我有时候在想,这是不是一种基因差异啊?女人基因里就喜欢被征服,让她做自己的主她就很难受。”
“这和基因无关,是一种社会的导向,环境潜移默化的影响,连她们自己都无法发觉。”张怀凝依旧在微笑。
“那我又不是什么神,社会的问题我搞不定。社会把你教成一个贱人,那我肯定是很尊重你想要犯贱的想法。以前说西门庆是潘驴邓小闲,这么多年过去了,女人喜欢的不还是这几样。既然你都看上西门庆了,就只能当潘金莲了,别显摆那牌坊了。”
他知道张怀凝也是个女人,故意说出格些看她反应。一种上学时扯女孩辫子的趣味。但张怀凝的笑意纹丝不动,他顿觉索然无味。
”没说你啊,医生,你不一样。一码事归一码事,像医生这样男多女少的行业,我能找女的都找女的,能混出头的女的一般水平都比男的高,你属于那种女先生。”
“人都是一样的,不用把我撇出去,我也不想当先生。” 张怀凝顿一顿,继续道:“所以你怎么评价自己呢?是个好人?”
“我肯定是个好人,以前我兄弟家里出了事,我是通宵开车提着十万块去他家里,二十年前的十万块啊!对我爸,我也够孝顺了,他一生病我是忙前忙后,好不容易找到你这个专家。对女人,我其实也很好,我现在的两个女人,你放她们到社会去上打拼,她们肯定不愿意,让我养着她们心里还好受一点,嘴里可以骂骂我,说都是我不好,没个人骂,她们更不好受。所以我其实是个很尊重女性的人。”
“原来如此。”张怀凝起身,忽然用一种命令口吻,冷冷道:“把上衣脱掉给我看看。”
董家贵诧异,过了一会儿才想起她确实是个医生,在诊室她的命令不容驳斥。他慢吞吞脱掉衣服,露出线条松弛的上半身。
张怀凝指着他胸口的隆起,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以前是胸肌,现在没锻炼,肉松了。”
“这是乳房,你的乳房发育了。”张怀凝耐心解释给他听,“肯尼迪氏病,是一种可遗传的基因突变,传男不传女,影响雄性激素受体。给你爸做了基因检测,已经确诊了,你应该也是。这个病暂时没办法治愈,不过我会尽量帮你药物控制。”
“怎么可能…… 这,算什么啊。”
“因为疾病影响,你的乳///房再发育,同时睾///丸萎缩。在基因表达上更接近于女性,你也放宽心,男女平等嘛,坚持治疗会有改善。”
张怀凝继续道:“之前一直没下结论,因为我被误导了,除了那条蛇,还有一点。按病程推算,一年前你应该已经丧失生育能力。”
手术前,主刀医生通常要和病人及家属见面,说清手术方案。9 号病人不识字,杨浔买了个椰子给他演示。
椰子比作他的脑袋,里面长了虫,椰子盖上打个洞,用钩子把虫勾出来,安好盖子,大功告成。9 号病人似乎听懂了,头点个不停。
至于他儿子白先生,依旧是神出鬼没。杨浔对他有莫名敌意,总觉得此人古怪。
他悄悄和张怀凝提过,现在工程上很难预支工资,这钱来路不明。结果一扭头,白先生就悄无声息站在后面。
这次他和白先生讲明手术风险。白先生也是一声不吭,唯有右手始终插在口袋里。杨浔顿觉不安,转身离开时,又被他叫住。
”杨医生,请等一等。”白先生一个箭步上前,冲到杨浔面前,右手猛地抽出,却空无一物,只是捧住杨浔的手,紧紧握住,“我爸的命全拜托您了,医生。他一辈子吃了太多苦了,我也不能为他做点什么。真的太感谢你们了。”
“我一定尽力。”杨浔百感交集,莫非是他小人之心了?
某种程度上,夹寄生虫的手感类似筷子夹细面。夹松了会跑,夹紧了要断。全凭巧劲。
上次寄生虫进入玻璃体时,他就失手了。只夹住寄生虫的后半段,用力一扯,虫身一溜,往前一窜,断了半截尾巴给他。后来再一截截取出也于事无补,病人的视力始终没恢复。
这次开颅,他先试探着用无齿镊碰了碰寄生虫,寄生虫挣扎的反应很微弱。
孟母三迁的道理。这条寄生虫没学过。
裂头蚴进入宿主体内时少有成体,往往通过宿主的营养来生长。寄生在青壮年体内的裂头蚴更有力,如今这条则虚弱得很。虚弱是好事,取虫时反抗也小。他窥见一丝取整虫的机会,但依旧犹豫。
冒险取虫有好处吗?益处寥寥,无非是经验上再添一笔。
有坏处吗?病人会死,虽然他的家属不太可能追责,但愧疚还是落在心头。
那为什么要冒险一试?因为信任,他想起走廊上白先生的握手,力道很重,很踏实。他也明白张怀凝的意思。尽善尽美做不到,但求无愧于心。
吸取上次的经验,这次他先找到寄生虫的头部,夹住头部不容易断,一鼓作气全拉出来,搁到一旁。
器械护士望着还在活动的裂头蚴,称赞道:“杨医生不错,取出全虫了。”
“哈哈,我已经恶心得想死了。”
出手术室时,白先生还等在外面,一见杨浔就问道:“手术顺利吗?”
“基本没问题。等人醒来就好了。”杨浔这才发现走廊尽头站着两个警察,张怀凝也在,愁眉苦脸冲着他笑。
警察上前,先用手铐铐住白先生,再对杨浔,道:“这位医生,手边的事先放一下,请跟我们来,回去配合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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