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来,意向客户捏着的医疗器械公司,就显出一种老派的乏味感。有厂感,属贬义,容易让人联想到流水线上兢兢业业的工人。
檀宜之之前也没和这客户接触过,都是听来的只言片语:“和你有缘,也是木字旁,姓柳的,柳树的柳。听说美国留学的,不过没写学校,拿不出手估计也就是文理学院。这种人也见多了,你应付一下就行了,试试水。”
吴小姐的情况稳定了,但人依旧没醒。她的手机倒是闹个不停。医务也没资格动她的私人物品,只能先把她的包寄存在张怀凝这里。
电话依旧在响,平均两小时就打来一次。张怀凝也不堪其扰,一看来电显示是‘郭组长’,显然又是公司的领导在催。
张怀凝憋着一股气,替病床上的吴小姐鸣不平。可惜医护的职业操守是礼貌。
不对。她转念一想,只有患者及其家属能投诉,患者领导没这个权力。手机可以不解锁通话,她犹豫片刻,还是接了。
对面劈头盖脸,道:“喂,小吴啊,你怎么电话都不接,微信也不回?再有下次我扣绩效了,别拿生病当借口。那个报告你要再改改,我已经把修改意见发给你了,明天之前要给我,还有那个 ppt 格式也不对,也要改。”
张怀凝破口大骂,道:“这里是医院。你这人贱不贱啊,她都住院昏迷了,现在一堆医生围着她转,就祈祷她别死。还在催活?催命啊。你问我?我也是医生。医生就不能骂人了?骂的就是你这种贱货。你那破工作值个屁啊,还要她从医院溜出去给你做。”
“你是不是真的医生啊,你哪里的医生啊,说你的地址,我来找你。”显然被骂懵了,他在套话。
“你快点来,我等着,她现在昏迷了,到时候 icu 的钱也你来付。别以为她病死在医院就不算工伤。真出了事,我们把监控一调,家属闹上法庭,赔个一两百万你们就老实了。我看你就是个小领导,逞什么强?吃上官司了,看你的工作能不能保得住。”
“那我怎么办啊?也是我领导逼我的。”郭组长还委屈起来。
“快点给我把她家属的联系方式发来,我们再想想办法。反正拖得越久,你倒霉可能就越大。别耍小花招,以后我找不到你,家属肯定找得到。别和我说不会,这也不会,那也不会,洗干净脖子等死,会不会?又不是我的工作保不住。”
倒不是真心想骂人,只是拿捏欺软怕硬的货色,粗暴些最管用。不出意外,十分钟后就发来了吴母的联系方式。
张怀凝立刻打过去,“你好,我是医院里的医生,你女儿在我们医院发病了,需要你过来商量……”对面一声不吭,就把电话掐了。
再打一次,对面总算说话了,一个中年妇女道:“你这诈骗的怎么还打来啊?再来烦我,我就报警了。”
张怀凝好说歹说解释一通,还拍了医院的照片,对面依旧将信将疑,道:“你是真的医生吗?你这是 ai 合成的,我都学过反诈骗的。”
张怀凝只能拍了吴小姐在病床上的照片。人还肿着,插着管。吴母立刻道:“你们是哪家医院,我马上过来。今天到不了,明天肯定到,医生,你千万别放弃她。”听声音是真慌了。
柳先生和檀宜之想象中不同,苍白清秀,一打眼是俄罗斯套娃里的小号,对高个子的等比例缩小。平肩,长颈,薄骨架里镶嵌着圆眼睛,他总觉得这长相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与柳先生擦身而过时,能闻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木质香气。这是典型的西洋做派,过了三十的已婚男人再花枝招展,在商场上总会被视作不够沉稳。
果不其然,养尊处优的做派,谈吐文雅有礼,细节上却显得傲慢。为他端咖啡时,他从来是单手接,甚至都不道谢。
他的合作态度很不诚,套话说了一大通,总是懂装不懂,含笑盯着檀宜之看。有几次他感觉被盯得发毛。
甚至连小王都发现气氛古怪,私底下偷偷对檀宜之道:“他为什么一直在和你套近乎?是不是 gay 啊?他出门还打遮阳伞,好娘啊。要是他追我,我就拒绝了,先和你一声。”
“自信心是好事,但不要过度。”檀宜之没那么自作多情。 更合理的猜测是,他在不自知时得罪过柳先生。因为他忽然想起来柳先生到底长的像谁。
呜呼哀哉,醉心工作是为了不想起她,结果为了更好工作,他还不得不回忆起她的一颦一笑来细细比照。
第35章 原来我是不良资产要切割
再没指望的客户也要善始善终,檀宜之还是请柳先生去了家符合他身份的私房菜馆。
去的路上,趁着四下无人,他轻声问道:“不知道是不是我冒昧了,总感觉和柳先生很有缘,您长得像我一个熟人?”
“谁?”柳先生一愣,道:“我确定是第一次见你, 如果见过你,我肯定有印象。”
“抱歉,是我误会了。”有些许尴尬,檀宜之诧异,难道自己对张怀凝怀念成狂了?
菜色再好,三个都是吃惯了酒席的人,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小王喋喋不休,像是为了招揽客户,故意道:“你要再考虑一下,我们是很有实力的,你听说了吗?康顺医疗也是我们在做。ai 赛道,Large-scale models,Medical technology现在是最前沿的。你是真的不知道吗?康顺的下游供应商不是之前也和你合作过吗?”
小儿科的英语名词没必要买弄,透露客户信息更是大忌,对面要是一发难,还得是檀宜之去担责。但柳先生只是微笑,道:“我英文不好听不懂,能不能说中文啊?”轻飘飘就把话题转了过去。
“你不是在国外读书的吗?”小王完全没懂。
柳先生笑道:“没怎么认真读,我顶多算是识字。”敢在上海自称没学历,和敢在北京说没有当官亲戚的人最可怕。上次有个客户说,不才不才,我是水硕,母校近年风评差了,剑桥也是好几年没出诺贝尔了。
小王爽朗一笑,道:“没事,都一样的,我的作业也是找人代写的。”嬛
柳先生点点头,斜了檀宜之一眼,一切尽在无言中。
可惜今天的菜里没哑药,不能把小王毒哑。他也只自恃身份,知道檀宜之只是名义上的领导, 而他爸才是世俗意义上的真领导。
正好有服务生来上菜,是个身材曼妙的年轻女人,她是制服腰部有条红色系带。很亮眼,柳先生侧过脸多瞥了一眼。那服务生也扭头,对他回以一笑,道:“请慢用。”
柳先生笑道:“谢谢你。你的衣服好看的。”
此话一出,两位陪桌的都笑起来。 自然觉得这话是托词。多艳俗的衣服,还穿在服务员身上,显然是人好看才对。她露在外面的一截胳膊雪白。
她给他倒茶时,他是特意用两只手托着杯子。这是他从不显露的温驯,之前他们给他倒咖啡时,他都是单手接过,从不多看一眼。
饮食男女,向来是连在一起讲的。檀宜之本就对这类富家子弟没什么好感,姓柳的好色倒也在情理之中,装没看见就好。
不料,小王却抢着道:“柳总,吃过饭要不要去玩玩?我有认识的人,随叫随到,很方便的。”
话音刚落,包厢就飞到喜马拉雅山顶,僵得冰天雪地,难以呼吸。
檀宜之大惊,连忙在桌子下面踢小王的脚。不料柳先生诶呀一声,明知故问道:“檀先生你踹我干嘛?腿这么长没地方搁啊。”肯定是没碰到他,都不在一个方向,姓柳的故意给他难堪。
“抱歉抱歉,我坐着不舒服。没弄脏您的裤子吧。”檀宜之会意,立刻接话。
这么把话一岔开,话题就转到别出去。权钱酒色,向来多桃色故事。男人的成功要靠女人来装点。檀宜之听说过最直白的客户,是刚见两次面,就要求拉皮条。
但也只是传闻。入行这么久,他见识过最出格的也就是办公室婚外恋。他从来看不惯这种事,更没碰上过这种客户。如果机构里出了这种艳闻,他反倒要担心,因为走旁门左道的公司是不会长久的。
小王刚入行,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这种把戏。
柳先生意味深长笑了一下,道: “哦,对了,我刚才打完电话顺便把账结了,这里的菜不错。你们也慢慢吃,我先走了。”客户结账,暗示他很不满意,并且不想给任何挽回的机会。
檀宜之急忙追出去送,但柳先生有自己的司机,不用他叫车。
等车来的时候,柳先生先开口,道:“Alas ,都说英语是最分等级的语言,用词的复杂程度体现阶级。看来你的实习生真是平易近人啊。”
檀宜之只得赔笑。
“背调还是要好好做。”柳先生微微一笑,略一停顿,道:“话说也是我失礼了,之前你结婚,我只送了礼,人没来。对了,我们确实很有缘,你不记得了吗?好多年前,你有过我邮箱的,张怀凝姐姐给的。”
檀宜之拿着手机,冷冷一惊,没抓稳,手机摔到地上。人心险恶,姓柳的竟然假否认来试探他。
柳先生没替他捡,只是拿拐杖一拨,拨到他脚边。
他笑道:“,这个社会太有趣的。人们好像享有一切的自由,花钱的自由,享乐的自由,兢兢业业一辈子的自由,但却没有自由去探究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你说是吗?”
Alas 在英语里表哀悼,是非母语者不常用的书面语, 能说出这一番话的人,自然不会是目不识丁的庸才。
“柳先生到底想怎么样?您这么关注我,都让我感到受宠若惊了。”工作上此人没那么重要,顶多告几句歪状,但他绝不能把状告到张怀凝头上去。
“你以为我专程跑这一趟,不是为了谈生意,只是为了故意刁难你?今年夏天特别热,你难道以为是亚热带高压专程来折磨你吗?你和张怀凝离婚,我偷偷脑控你吗?也没喝酒,尽说醉话。”
“对不起,是我言语失当了。”檀宜之气得胸闷,但依旧忍耐下来,微笑道:“确实没有招待好柳先生,若不打扰的话,烦请给我一个机会,登门道歉。”
“你知道我家住哪里吗?还登门?”他拉开车门就上去,懒得和檀宜之道别。
车走了。檀宜之站在外面,脸上还是一阵阵烧。
客户给他难堪早就习惯,然而这不是客户,确实是素未谋面的熟人。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张怀凝的姐姐那时都活着。
当时只有他们两个独处,她好像是无心一般,做作地叹了口气,“唉,我是真的为你可惜。。”
“怎么了?我挺好的啊。”檀宜之莫名。
“你这么有能力的一个人,又聪明,长相又好,性格也温和,还有进取心。要想成功就差一个机会。可惜你舅舅不是你爸爸,帮衬你总是不够尽心。你要是他能遇上个贵人就好了。”
“这种事要靠缘分的。”
“其实我有一个合适的人,就是不知道你接不接受姐弟恋。我们家有一个远房亲戚,其实都出了五服,但他们家人脉很广,我爸急着去巴结他们,才硬认这么个亲戚。他们家做医疗器械,有一儿一女,二女儿和你差不多大。她在美国读的高中,现在又进了常春藤。虽然我没见过她本人,但见过的人都说她长得好。如果你们能有所发展,就算不是恋人,当个朋友,我想对你的事业都是有大帮助的。我把她的联系方式给你吧。”
“不用麻烦了,我也不是那种为了巴结人脉才交朋友的人。”
“没事,朋友总是不嫌多,你们先聊聊吧。她比较内向,我先给你个邮箱好了。你可以先问问她一些课业和学习上的问题,要是聊得好了,暑假再见面也不迟。”
邮箱的后缀是学校名字,前面是名字的全拼,姓氏是 Liu。
“她姓刘还是柳?”
“柳树的柳,中间那个是兰花的兰,名如其人。接触过的人都说她很文静,话不多,比较腼腆,很知书达理。她这种富家小姐都是父母宠爱长大的,人比较单纯,与其被外人骗,还不如找你这种知根知底的好人。”
“不管怎么样,谢谢了。我有空会和她聊聊的。”出于礼貌,他就发了一封介绍的邮件,阐明前因后果,说愿意交个朋友。始终没收到回复,他很快就淡忘了此事。
张怀凝的姐姐是真的讨厌他。柳家没有知书达礼,温文尔雅的二女儿,只有个狡猾多疑,睚眦必报的二儿子。
更坏的是,他是记性很好,觉得檀宜之是没攀上高枝,退而求其次,选了张怀凝。
他顿时理解了柳先生最开始说的那句话,“我其实是个很传统的人。”
江浙商人的传统是择亲扶之。如果自家的孩子不争气,有钱的长辈就会在家族里挑一个最有出息的后辈,近亲远亲都无妨,毕竟最稳固的关系是利益关系,扶起来了就是亲。既任人唯亲,又唯才是举,自己再勤学不怠,这是江浙商人历经明清不倒的朴素窍门。
不过一般扶族亲都是扶小孩子的,没见过张怀凝这种三十岁还被劝奋发图强的。
再朝前回忆一番,张怀凝确实曾说过,“舅舅总想我把女儿抱过去看看。我怕他想给孩子当教父,算了。”
难怪他们离婚前,这个舅舅从未现身过。想来那场车祸,其实很多人隐隐希望死的是他,而不是他的女儿。他偶尔也会这么想,那张怀凝呢?
夏末燥热,夜里却有风,把他的头发吹乱了,全挡在眼前。
估值、转让、整合,这是他的工作。他极其专业地想:“原来我是不良资产要切割啊。”
吴小姐还是没醒,用了抗生素,情况也没好转。这说明她的脑膜炎并非由细菌引起,有可能是在她离开医院的几个小时里,不慎感染了某种病毒和真菌,一般需要针对性用药。
张怀凝在医院守病人,忙得焦头烂额之际,还接了舅舅的电话。
他未语先笑,阴阳怪气,道:“昨天见了你前夫,檀先生挺周到的,还想带我去交际,看他斯斯文文的,似乎很熟练。”
又是一个麻烦的男人。
但张怀凝还是帮着劝解道:“他要是得罪你了,我就代他道个歉,放他一马吧。舅舅德高望重,肯定不会为小事较真,檀宜之只是个打工的,上纲上线,有失您的身份。” 她敢肯定,檀宜之还没堕落到这种程度。
“我不生气,是关心。说件趣事,都说金融行业冷漠,我看未必,他们公司还促成过一桩姻缘。以前有个女实习生进去,安排她走访供应商,先是几个同事一起,吃好喝好,住好酒店,然后别的女同事被调走了,接着某一天夜里 ,就有男的摸进她房间了。缘分啊,就给二十多岁的女方和四十八岁的男方签上了线,后来也结婚了。檀先生在这种好地方做事,不知道有没有当过俏红娘。”
张怀凝沉默,舅舅趁胜追击。
“看来你真的不知道了。”舅舅故作无奈地叹口气,一本正经道:“我实在有个大缺点,我太喜欢女人了,是个彻头彻尾的异性恋。我就喜欢和女人说话吵架谈恋爱。可有些男人吧,虽然找了女人结婚,但骨子里更看得起男人。他们追求男人的肯定,男人的服从。女人不过是人生的奖杯、家务的工具和养孩子的摇篮。我这人比较阴柔,可能不擅长和檀先生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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