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院长领着张怀凝在职工食堂吃饭,平心而论,比她医院里的伙食上档次多了。然后两人又逐层逛。
真话假话要参杂着说,医院现在确实是试营业,设备配齐了,医护还不够,仅接预约制的病人。门诊部倒不如住院部热闹,住院病房只设单间,不少康复病人已经入住,停车场的车就属于他们。
宁院长道:“病人休息好了,状态也会好,对医护的态度就好,大家都好。”
他专程领她看了副院长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其实是小半层楼,除了办公室外,另设独立的更衣间与休息室。
张怀凝默不作声,很难说不心动。
宁院长道: “你现在不容易吧。我也在公立干过的,要说辛苦,最辛苦的不是看病,而是人事上的问题。我以前的事,你肯定也听说过。你要看病人,其实哪里都能看。”
“可是病人不同。”张怀凝道:“这里的病人太好了。”
“学医的理想,是吧?”宁院长笑着点点头,“我以前也有的。不过现在讲出口,有点落伍了。”
到了住院部楼下,迎面碰见了病人,宁院长主动介绍道:“我请了个别院的内科专家来会诊。这位是张医生。”
病人点头向张怀凝致意,又一连夸了几声年轻有为。把女医生当成护士的事,这里鲜少发生。与其说是尊敬她,不如说是病人尊敬自己的钱。
又把张怀凝领进办公室,宁院长主动拿出几份病例,让她帮着写几条会诊建议。张怀凝看一眼,没什么疑难杂症,以中年人的良性肿瘤居多。职业习惯,她随身带一支笔,写了几条建议,笔没墨了,她手一甩,却把笔甩飞了。
有个男人弯腰,却只屈一条腿,帮她把笔捡起来了。是舅舅。
“愿赌服输。听说你在,我特意过来。”舅舅真把那块劳力士表递给她,“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张怀凝道:“我也弄不懂,正在骂我自己。为什么身在福中不知福?钱,舅舅你给的豪爽,还有环境, 多好的环境,我做梦都不敢想。 我简直要写篇文章歌颂您,题目为《我的富翁舅舅》,可是这么好的条件能招很多人,为什么舅舅如此执着于我?”
“因为你有理想,一个理想主义者放弃了她的理想,依旧是可敬的。精致利己和犬儒主义者可不行,太容易被收买了。”
“可我就也不想放弃我的理想。”
“所以我来说服你。其实在普世层面,我这个生意人,比你这个医生更道德。”他逗她,故意把笔举高,不让她拿。明知她讨厌被看低,故意当小孩逗她。
知道舅舅善诡辩,但光天化日硬说太阳是方的,也算是一种气概,张怀凝愿闻其详。
“医生,律师,金融,这三个职业本质是都是代理,代理人的生命,正义和财产,给无法定义的珍贵之物进行定价。因为获得了决定他人命运的权力,从事这三种职业的人,会产生不自知的傲慢。但除开职业光环,你依旧是个普通人 ,为证明自己不普通,你才用一种让自己受苦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品德。既然人人平等,那富人的命可并不穷人低贱。”
张怀凝怔一怔,道:“舅舅没说错。我就是个普通人,那我想问问舅舅您的意思,人应该怎样度过自己的一生?”
“要尽量去争取自由。这个时代的正道就是多挣钱,有了经济基础,才能谈人生的自由,爱与被爱的自由。不是有钱才善良,是有钱的人才有善良的自由。零和博弈,只有生存与否。”舅舅边说边笑,兀自流出一行鼻血,并未当真,掏出手帕抹了抹。
“可我已经拥有决定人生的自由,为什么要为了钱再放弃理想?”
“你是真的有吗?你连自己的婚姻都决定不了,可别自欺欺人。至于事业,要是拿不到分院的位子,我看你就要一蹶不振。”舅舅笑了,拿拐杖一指门口的车,示意让司机送她回去,“为什么你总是不愿承认你很像我?你会改主意的。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舅舅也请多保重身体,你气色很差。”张怀凝没有上车,坚持自己走回去。
“放心,没挣到想挣的钱,我死不了。”他的鼻血已经止住了,至少排除了急性白血病,凝血功能正常。他又隔空把笔抛回给她。
张怀凝走出一段路再回望,舅舅依旧站在台阶上,微笑着向她招手,旁边是宁院长。医院的白色大楼高耸,正门两旁又支撑了纯白大理石柱, 像是大框底下套着小框,把底下的人都圈进去。
阮风琴和丈夫匆忙赶回家,事情并不像婆婆说的那么夸张:原来是女儿和侄子玩耍时争吵起来,侄子动手,女儿直接给了他两耳光,都把他抽地上了。婆婆要拦,女儿却一口咬在她手上,接着又哭又闹。
婆婆无奈将她关禁闭,紧张兮兮问丈夫,道:“是装的,还是中邪了?”
丈夫道:“是我们家倒大霉了,她脑子有问题,开始发病了。”
没多做解释,他立刻推门而出。三天后才回来,原来他是去把他的情人检查身体,尤其是生育能力。先去医院检查,再去床上查。
待他回家,家里已经闹得鸡飞狗跳。阮风琴吵着要卖房救女儿,甚至提出要出国。病情是假的,但她吵闹的心是真的,总算舒了多年积攒的怨气。
于是便协议离婚。双方都急,手续便飞快。仅剩一个月的冷静期,就能彻底切割。
临走前,阮风琴最后去见了张怀凝。张怀凝送了一个无人机,说带给她女儿,“以前你生日,我去捣乱,惹你生气了,连礼物都忘了送你。这次补上。”
“我准备先搬海南,我在东北有两个大姨,人不错。我爸妈卖房子的钱也够了,虽然还是分掉了一点夫妻财产。真没想到,比我有钱的人也要吃我绝户。走之前,他妈让我留一下,我还当什么事,结果是找人鉴定那镯子,怕我上次借去弄坏了。”阮风琴低着头道谢,“真的谢谢你。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为什么不抬头和我说话?”
“去了外面,你要和我保持联系。平时不要找我,但我找你,必须马上能联系到。你听懂了吗?”
阮风琴连连应声,不知是冷还是怕,轻微打着寒颤。她彻底像个颓败的病人了。
“你是不是很怕我?” 张怀凝叹气,凝望着她,忽然落泪了,真切道: “其实我也很害怕,之前都是装得很凶吓唬你,因为我付出了很多,我好怕有闪失。我也是个没什么主见的人,全赌在这一次上。做决定,假装很坚强真的很累,你能不能理解我?”
阮风琴也红了眼眶,道:“谢谢你,我当然理解你。我知道你为我做了很多。要是有下辈子,我一定好好过。”
人走远,张怀凝面无表情擦了脸,当然是装的。
软硬兼施,都是控制阮风琴的步骤。阮风琴迷恋价值感,既喜欢被操控,又期望强势的人离不开她。只要契合她的幻想,她就会心悦诚服。她软弱惯了,以后生活中遇到困难,容易责怪张怀凝逼她做选择, 所以要时时敲打,以防她反水。
操纵人心没那么难,张怀凝不是不会,而是不想。用不着装坚强,早年际遇已将她磨练得冷峻。装温柔可亲倒是经常。
女儿要装得体贴温顺。她道:“没办法啊,爸爸,我也觉得读书没用,可是现在嫁个有钱人都要文凭的。总要好好包装自己。”哄好他的自大,才能有钱读书。
医生要佩戴微笑假面来安抚病人。 她道: “情况还算稳定,没那么糟。”绝症病人要先通知家属,不能刺激本人。
至于那些如飞蛾般围着她打转的男人,喜欢她的美貌,家境,性情,工作。她道:“我主内是应该的,肯定会照顾好家里,一年五六十万我也不会都花在自己身上。”蠢货没有被教育的资格,吓走即可。
唾面自干,她会。虚与委蛇,她更会。巧舌如簧,她也能学。可为什么无往不利的生存法则碰上某些人会不奏效?
檀宜之讨厌。一个金融男,下班净琢磨她的爱有多真。 太不合群了,都不和同事一起纵情声色,榨干身边人的剩余价值,难怪升职艰难。
杨浔也讨厌,看透不说破,一三五默默牺牲,二四六假装偶遇。 真该趁午休时,给他屁股踹一脚。
最讨厌的就是真心。那颗心是烫,她捧在手里,丢不掉,也握不住。
“我讨厌真心爱我的人,因为不会处理。没有利用的纯粹感情,让我难受得像有虫子爬。”如此实话又不能说,太显矫情了。
很快就是祭拜女儿的日子。张怀凝在上午收到阮风琴的照片,是她女儿在试玩无人机。她微微一笑,很满意。阮风琴还算听话。
把手机黑屏,映出她此刻漠然的表情。长相使然,她和柔的脸上偏长着高挺的眉骨与眼,要时刻带笑才甜,否则阴郁的冷光会时刻闪烁。
檀宜之的车到了,她远远看见,立刻换上和煦笑容,招手道:“宜之。”
他的表情像是吃到了太酸的橘子,不能吐。她后知后觉,自己不可能在今天还露出灿烂笑容,演过头了。
第53章 你来的不是时候
他们之在庙里捐了钱,又分别烧香下跪祭拜。原本是完全不信的人,但悲从心来,就由不得他们不信。张怀凝先偷瞄檀宜之,他神色如常。檀宜之片刻后也观察着她,并未看出异样。
祭拜后照例是檀宜之全程安排妥当,竟然又从犄角旮旯找出一家好餐馆。菜色新颖且方便停车。他自嘲是职业病,“我总想为重要的人,把行程安排得尽善尽美。”
餐馆的露台上摆着个秋千,两个孩子围着打闹嬉戏,檀宜之去点菜,张怀凝则望着她们出神,想起阮风琴第一次找她说话的情景。
是初一的课间,她正趴着打瞌睡,忽然有人来敲桌面,“你叫张怀凝,是吧?名字倒挺特别,我叫阮风琴,你要是和我当朋友的话,以后我就带你一起,不让人欺负你。”
“特意来和我说这种话,你一定很寂寞吧。”
“你讲话好拽啊,难怪没朋友。”过了一节课,到体育课前,她又主动,道:“喂,你玩不玩秋千?我让你先玩,我帮你推。你要答应就快点,不然就被高年级抢走了。”
檀宜之的余光也扫向了那两个孩子,道:“女儿比她们再小两岁,不过差不多高。”
“嗯,她长大应该像你,身材挑高。”
他们相视一笑,交换近似的苦涩,都诧异于平静。
那两个孩子合吃一份冰激凌,结果掉在地上 檀宜之看着好笑,悄悄为她们再买了一个。张怀凝劝他付完帐早点走,道:“不然你容易被当成人贩子。”
檀宜之倦怠笑了,不只是为这一句玩笑话。能平淡地谈起女儿,就算个开了个好头。 疤痕会留下, 伤口会时不时隐痛 ,但终究是在愈合。
开车先送张怀凝回家,心平气和寒暄几句,她平静得反常,分别前,她道:“我们接下来一段时间,不要再提女儿了吧。让她慢慢地过去吧。我们都回归平静的生活吧。”
“这不代表原谅吧,是吧?”
“不是你的错,我谈何原谅。就当我原谅我自己吧。你也是。”
他莫名有一种第六感,把车开出一段路再偷偷减速,从后视镜里回望,却见张怀凝正靠着墙,落寞地抽烟, 只是装得风轻云淡罢了。
他懊恼,又唤起了过往在婚姻中的无力感。把他们的婚姻比作项目,大框架是对的,小细节全是破绽,他想给她发消息,“我到底该怎么才能听你说点真心话?我宁愿你像之前一样骂我。”发送前,他又全部删了。
“我该怎么办?”檀宜之回家问意见。
“面对现实,往前看。”檀母道: “她要是骂你,打你,你也不会开心的。她现在很给你留面子,说明还是有感情的,但你们不可能回到以前那样了。”
檀宜之还想开口,猫忽然跳起来挠他。这外来户很是跋扈,误以为自己才是檀母的独生子。一旦檀宜之坐在沙发上与母亲说话,它就频频挑衅。檀宜之自认是个厚道人,以德报怨,就把猫送去绝育了。
檀母继续道:“她有没有和你说过,有一次晚上没开灯,她把我认成你了。那时候她和我说了些掏心的话,她是真的不容易。”
那天他刚出院,遗像已经接过来,还摆在家里。檀宜之不敢看,坐立难安,头上还绑着绷带,却迫切想找点事情做,终于等来电话,他语无伦次,道:“我去一下公司,你别等我。”
他在路上还给母亲打了电话,希望能去家里陪着她。
檀母开门,客厅里一片漆黑,张怀凝梦呓般开口,道:“檀宜之,为什么我想留下谁,就一定会失去?为什么我越努力,我失去的就越多?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是我啊,小张。”
“诶呀,妈,真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我随便说说的。”檀母想近旁说话,去摸灯的开关,张怀凝立刻道:“别开灯。”
其实不开灯,她也能猜到张怀凝脸上有泪。她坐到沙发上,把张怀凝搂到怀里,道:“没事的,现在是很难熬,可你别灰心,慢慢来,都会好起来的。你一定要相信我。真的会好起来的。”
“那不是好起来了,是忘记了,我有时候都记不清我姐姐的脸。”
又过了一周,檀宜之正式提出离婚。
颓然坐在沙发上,檀宜之单手扶头,叹息道:“妈,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这么严重的事,我根本不知道啊,我本来不该提离婚的,我真是……”
“你也就是现在才这么想,那时候和你说了,你也没感觉,你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说了,你只会觉得我烦。人嘛,讲道理也要是看时机的。” 猫伏在她膝头,又冲檀宜之耀武扬威,“你该往好的方面看,事情说破了,总比藏着掖着要好。”
檀宜之点头,“确实,至少我能承认自己的错,就比之前要好,还来得及补救,我还有优势。别的不说,很难找到像你这么好的婆婆。”
他回去后又重写了那封道歉信,上次烧掉的那封不够真诚,有他顾影自怜的矫饰,他重新想了一个开头,至少要把心意完整地表达出去。现代社会太奇怪,发明了如此多沟通的工具,却逐渐忘了沟通的真意。
“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我从未想过,此后的人生里,你会对我这么重要。”
哪怕现在我都要说,你是一个聒噪的小孩。(划掉又重新写)
你成为主治的那一天,是个星期三,你打电话告诉我这个好消息。我说,意料之中,我在忙,回家再说。
当时确实在开会 我其实更想问你,我是不是第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你生活中欢乐与伤痛,总是会先想到我?
你的理想刺痛了我,我会假装你没有那么特别,这样我们依旧是般配的一对……”
整整写了一页的信,改了七八次,成品足有两页纸。如此肉麻的事,只适宜在夜里做,因为天一亮,他就倍感耻辱。不忍细看,他直接把信纸叠好,夹进书里。之后把书送给张怀凝,双方都能留个面子。
这天下午约好了要三个人一同出门,他提前到了,把书放在车上。张怀凝和杨浔上午值班,现在应该已经收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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