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讽刺。学不来释然的她,竟然总在医院里劝人节哀顺变。
周一再来上班,所有人见了张怀凝的第一句话都是,“张医生剪短发了啊?很好看啊。”唯有杨浔知道内情,道:“信也好,有信则灵,会保佑你的。”
白先生已经苏醒,很快就要转入康复科。他父母千恩万谢,想给张怀凝送礼。她在三谢绝,道:“红包肯定不行,吃的也只能送些水果,贵的水果也不行。”
“那苹果可以吗?”白母道。
张怀凝点头,结果收到了五十斤苹果。原来白家父母是开果园的。
苹果是装箱送来的,医务科还不得不每箱拆封,检查里面没有夹带钱。最后和白家父母一番讨价还价,总算收下二十斤苹果。
科室里的同事挨个分,张怀凝第一个先给冷医生,确实带有炫耀意味。冷医生最近接手的几个病人都不顺利。
冷医生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谢谢,爱吃多吃点,我以后收到病人的水果也会分你点。”
张怀凝心里嫌自己幼稚,但还是道:“好啊,我等着,先谢谢你。”
还剩许多苹果没分掉,杨浔给了个意料之外的建议,“要不要去看看他?万一他忙于工作,不吃水果,患上了败血症,你可以把苹果一万一个卖给他。”
“我就知道你爱上他了。”张怀凝笑,其实是她想见他一面,有几天没联系了, 他一忙起来就杳无音讯。
离异男人的生活平均下来,无非是脏乱差,不修边幅,垃圾乱丢。檀宜之不像是这种人,但张怀凝爱看他偶尔的破绽。她故意没联系他,楼层电梯要刷门禁卡,她才不得不打给他。
檀宜之立刻就下来了,西装革履,甚至配了领带夹。
张怀凝隐隐失望,杨浔笑道:“他像不像那种孤寡老人?在家中穿正装,都等着子女回来看望,还会说没事,你们别来看我,我挺好的。”
檀宜之道:“你们是不用看我,我挺好的。刚结束视频会议罢了。”
进了门,之前送的鲨鱼他果然没放在床上,而是搁在张怀凝过去常坐的椅子上,鲨鱼戴着眼镜和帽子,还打了领结。
她回卧室偷瞄了一眼,他睡双人床,但只碰过去睡的那一半。她偷偷抽开曾经的床头柜,一切如旧。
檀宜之也进了卧室,看着床,小有玩味,道:“想问你一件事,上次我回家时,被子怎么乱了。请不要说我忘叠了,我足够了解自己,就算中了一枪,死之前也会把被子叠好的。”
“太有洁癖就是你中枪的原因。”
檀宜之饶有兴致地拖长音应了一声,道:“真有道理。”
再出来时,杨浔竟然在沙发上盹着了。檀宜之窃喜,凑近她,耳语道:“八万块的沙发,也不是一无是处吧。”
怕吵醒杨浔,他们转到阳台聊天。檀宜之靠着墙,眺望远处夜景,道:“我选中这套房子,就为这个阳台。一直想找机会和你,坐在阳台上吹风,欣赏夜景,就像现在这样,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随便聊聊天。之前为什么没找到机会。是我太有恃无恐了。”
张怀凝有些厌烦他缅怀往昔, 可是话锋一转,他竟然开始认错,道:“昨天我坐在阳台上,有新的想法,我太沉迷于表现我对你的好,也是一种敷衍。钱在哪里,爱在哪里,其实是一种粗暴的解答。”
“你真的变了。”
“人呢,还是要受点教训的,太顺风顺水是不行。”他自嘲一笑,又去看睡熟的杨浔,“丑话说在前面,他在我沙发上流口水,我一定把他从楼上丢下去。”
已经过去二十分钟,檀宜之又道:“你要留下来睡吗?我可以睡书房。”
“不方便吧。”
“你在担心什么?”檀宜之故意激她,笑道:“难道我已经完全丧失你的信任?你担心我晚上图谋不轨?”
自然不是,这里是她曾经的家,怕就怕在太熟悉了。视线越过檀宜之的肩膀,她分明看到杨浔醒了,眼睛睁开一条缝,又立刻闭上装睡。当过值班总的习惯遗留,容易睡,容易醒。
张怀凝道:”这样吧,我们来打个赌,如果我赢了,你就别挽留我了。如果我是输了,我就留下来。我就赌你在想什么?”
“好啊。”
张怀凝玩味道:“我猜你能平静地接受现状,落棋无悔,不至于以退为进来挽留我。”
这是一个巧妙的两难话术。如果他否认了,就证明他的改过不够诚心,只是夺回她心的权益之举。要是他承认了,就只能先放她走。
又是一番四目相对,互相打量,眼神的进与退,笑意里都藏着试探。他们都不意外对方是聪明人。
檀宜之摇摇头笑了, 笑她的狡猾, 又有庆幸,能和她纠缠不清也不是坏事。连带着买一送一的情敌都算讨喜。
“我送你上电梯吧。”檀宜之又去拍拍杨浔,道:“醒醒,别装了,一起走吧。”
离开檀宜之家,走出去的一段路,张怀凝都冷脸以对,杨浔装疯卖傻,用手肘戳她,“你怎么又生气了?”
“你会不知道?你刚才哪里是装睡?你简直是装死。”她对这套免疫了,一侧身绕开了。
“哈哈,要尸体帮你提水果吗?”
“上次你逃跑的借口是我更偏向檀宜之。那我明确通知你。杨浔医生,我现在坚定选择你,你的回应又会是什么?”
夜里偏静,唯有远处卡车上桥的声音。一颠,又轰隆隆远去。
杨浔收敛笑意,不多惊讶,果然有意识,察言观色向来是他的天赋,且伴着隐忍不发,“你当我死透了吧。”
“你敢?”张怀凝提着没分完的苹果,一着急,塑料袋的带子断了, 好几个苹果骨碌碌滚到马路上,杨浔小跑着捡起来,一辆摩托与他擦身而过。他不以为意,把外套脱下来,袖子一扎,兜住苹果,递给她,道:“我对你是特殊的吗?”
“是啊。”
“我对你是重要的吗?”
“是啊。”
“那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在我的定义里,我们的感情结束了啊,关系到这里就是终点了。”
“啊?你为什么要主动告白?”
“接触之后,我觉得保持距离对你比较好。”
“你怎么能这么想,还给我织那个丑帽子?”
“因为你缺个帽子。”杨浔耸肩。
张怀凝冷笑,抄起来一个苹果丢他。杨浔单手接住,拿袖口抹了抹,咬了一口,“恋爱会分手,结婚会离婚。一旦两情相悦,再排除万难在一起,应该不会分开,有沉没成本。过上几年,爱情的多巴胺过去了,装模做样凑合过。还不如让你膈应我,反正同事聚餐,家庭聚会,张医生还是要和我同桌吃饭。”
“你就不怕伤害到我吗?”
“你竞选主任时,如果要投票,我没选你,才是真正的伤害。现在这样,伤不到你。感情对你来说,只占指甲盖大小。”
“告白前后,你根本就是两个人。到底在担心什么?”
杨浔神色凝重起来,道:“我接下来说的话,不管多好笑,你都不要笑。”张怀凝点头,只听他道:“我虽然古怪,其实身心都很健康,甚至檀宜之都健康。我们三个人里,你才是最有心理问题的那个。”
张怀凝忍不住漏出一声笑。
“我们要是在一起,我帮不了你什么,你的情况会更严重。”杨浔苦笑一下,“我不知道该不该接近你,我是医生,不是心理医生。”
“没有其他隐情吗?”
“我像是那种人嘛。是那种,得了绝症,藏着不说,怕拖累你的性格?肯定不是,你对我生气也好。我不必当你的情人,丈夫,我就要你在意我。生气也是在意。我可以爱你,也可以爱得很自私……”
话没说完,因为张怀凝勾住了他的领口,示意他弯腰,他把脸凑过去,她用手背调笑着给了他一耳光,打得很轻,但多少带点羞辱,又像挑逗,“噢?你是不是太自信,真认为我对你没办法?”她是真恼了,但不是大吼大叫的脾气,只是略微把眉头一压,似笑非笑。
“你总有办法,我知道。外科有他的节奏,内科有她的主意。”他把腰弯得更低,却把头抬起来,“还要吗?可别把我打爽了。”
“由你开的头,怎么结束,我说了算。”张怀凝故意给他看小指的指甲盖,道:“现在是晚上九点,明天这个时间,我会再问你意见。你要是还不愿意主动,就请滚出我的生活,同事也别当了。等我去了分院,大可以一两年不联系。”
她挑衅一笑,道:“看我多仁慈,你才给我三秒钟做选择,我可给你二十四小时。”
杨浔在路灯下看了看,收敛了笑意。她并不理睬,上车开走了,只留下一句,“吃了我的苹果,明天补上。”
第二天在门诊前碰面,杨浔提前来堵她,妄图抬眼卖可怜,可实在太高了,屈腿都无法与她平视。
张怀凝看他好笑,忍着没笑,道:“什么事?”
“聊病人。”
“我们有哪个病人能聊?”
“等我编出来。”他眼神瞄过来,又瞥过去,见张怀凝还是没笑。心虚地眨眼睛,两只眼睛各有分工,分别拖延三十秒,合计拖成一分钟。
“你没话和我说?那我走了。”
杨浔也是无计可施,低着头,竟然在掩饰尴尬,伸手挽留,甚至没牵她的手,仅仅抓着袖口,“你昨天说的话,算数吗?”
张怀凝道:“是气话,开玩笑的。” 杨浔将信将疑,接着她又气定神闲补上一句,道:“想得美。当然算数。恭喜你,又浪费一分钟,小表弟。”
一抹得笑意僵在脸上,杨浔把额头搭在她肩上,撒娇道:“张医生不要对我这么坏,我今天还要上台,要是我把针啊,纱布啊,止血钳忘在病人脑袋里,那可怎么办?”
“你会被巡回护士骂。”
“等一等,张医生,多打扰你一分钟。 ”杨浔站直,严肃起来,“就按你说的来,我们到此为止。你要是不想利用我,干脆恨我吧,恨个十年二十年的,恨成老头老太,要是活到退休前,趁着牙没掉光,还能重温夕阳红。 反正我的床永远为你敞开。”
“认真的。”
杨浔笑着点了点头,很平静,有些许倦容,似乎是彻夜未眠。“你真的有心理问题,不是开玩笑。但我也帮不了你什么。我也真的喜欢你恨我,比平淡的朋友交情好多了。”
张怀凝本意也并非要一刀两断,只是嫌他犹豫,想逼一逼。见他态度如此决绝,她也发懵。自然不信自己有问题,倒坚信起杨浔不正常,怜弱之心骤起,放柔语气,道:“其实你也不用这么决绝,我们要共事很久的。”
可杨浔已经走了,去做术前准备了。
第57章 我要当大拇指的指甲盖
一上午的门诊,张怀凝都憋着劲。要她低头,咽不下这口气,又不情愿多年关系断得太干脆。
临近午休,她没决定要不要约杨浔吃饭。下楼时有人拦住她,彬彬有礼道:“请问杨浔医生在吗?”是陌生人,但一看他的脸,她就惊愕。
上年纪的美人,无论男女,无论多潦倒, 眉宇间都能透出昔日光华。他年轻时必然比杨浔更英俊,精雕细琢的风流。老了,头顶秃了,扮相还是潇洒,衣服笔挺,含着笑。
他只能是杨浔的父亲,虽然完全超出她的想象。
杨浔一见他父亲就挂脸,压低声音,不耐烦道:“你找来医院做什么?”
杨父弯腰,一派低声下气的模样,道:“不这样,我也找不到你。 我到底是你爸爸,你别板着脸啊。我有件好事和你说。” 他面上挂着歉疚文雅的笑,愈发显得杨浔粗暴。
杨浔拽着他就走,撂下一句,道:“我有点急事,先走一趟,不用等我吃饭了。之前的话,我比你更认真。”
互殴和抗揍是家族传统,杨父年轻时上打亲爹,下揍儿子。杨浔祖父有套养老房,不愿给儿子,挨了好一顿老拳,只得口头协议留作遗产。但他死前偷偷改了杨浔名字,杨父总想要回来,不幸杨浔已成年,左勾拳平息争端。
杨父之后屡次骚扰,杨浔太忙,只要不找上门,只当他死了。这次杨父像是转性,言辞恳切说了一路道歉,让杨浔跟着他上楼。
门一关,有人躲在门后,一个玻璃酒瓶就砸在他后脑勺,应声而碎。耳边嗡嗡的,头上微微发热,他抬手一摸,有血。回头一看,砸他的是个老头。被他瞪着,腿都打哆嗦。
杨浔笑道:“真有出息,爸,从哪里找来一堆老头团建?”
杨父也笑,“他们都过六十五了,打死你都不算数,派出所不收。你就不一样了,敢还手,闹起来,医生还当不当了?”
杨浔从头发里摸出一块带血的玻璃渣,随手丢掉,“那我打你算什么?”
“儿子打老子,天打雷劈。”话音未落,杨浔一脚把他踹翻在地,扭头又对后面几个老头,道: “给多少钱啊?我多给点,拿了滚吧。他一赌鬼的话你们也信,闹大了要担责的。”
他们哆哆嗦嗦跑到门口,道:“你爸是不是死了?”
杨浔看他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笑着道:“可太好了,埋了吧。”
杨父立刻坐起身,道:“我要报警,你家暴我,他们全是证人。”欲要起身,杨浔又一脚把他踹开些。
要不要去找杨浔?
张怀凝算着时间犹豫,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了,午休都结束了,杨浔还没回来,找文若渊一打听,杨浔紧急请了假,下午不来医院了。
按杨浔的性格,她露面肯定会让他难堪。同一时间请假也容易惹领导怀疑。可实在太反常了,她不能冒失去他的风险,换了衣服就请假,提上包就走。
不用费心去找杨浔家住几楼,进了小区,就看到警车, 乌泱泱围着一圈看热闹的老头老太,圈子中心躺着杨父,旁边有两个警察,年轻的那个在录口供,上年纪想把杨父拉起来,没拽动。
杨父倒在地上撒泼,哭天抢地说儿子不孝,抢走他唯一一套房子,还对他拳打脚踢。他坚持要去医院验伤,点名就是他们的医院。“我肯定要去检查,我现在喘气都难受,肯定是伤到肺了。”
“你捂的是胃。”杨浔道,他才是真伤得不轻。
“我是肺下垂到胃,给你踹下垂了。”杨父道。
围观的都笑,一笑就坏了,纯粹是闹剧,就不必管杨浔头上还流血。
警察清楚是谁在惹事。杨浔找出五张保证书,都是杨父写的,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再也不惹事,再也不碰瓷,尽量不赌博。
一查记录,看守所都是三进三出了,杨父就是个混不吝的硬茬子,不怕闹,这样的烫手山芋圈在家里最稳妥。
小警察转而劝说杨浔,道:“你们这也算是家庭矛盾,算家暴呢,不对。说互殴呢,也不成。就算你爸真有问题,这么大年纪,也不能真拘留他。要不给点钱就和解吧,你就低个头吧?”
张怀凝气不过,挤开围观人群,插话道:“怎么低头?他的头都开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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