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个打白工的不平等条约:门诊要加号,科研也做,新人也要带,连医务科的工作都要兼一部分,像是调解医患矛盾,出去丢人现眼,挨骂挨耳光的事,舍他其谁。实际的好处别太指望,上面还有老资历的医生在等,顶多给他发个千八百的补贴。
院长的意思很直白,以他这种性格,仗着临床技术恃才傲物,对科研毫不上心,对上级毫无敬意,勾搭同科室医生毫无廉耻,能在这年纪有个副高已经是天降馅饼,后半生先夹着尾巴做人吧。
杨浔基本同意,但还是先回来和张怀凝商量。因为他的点头,等同于张怀凝的拖累。他先升职,阻碍她的前程。日后他又忙得脚不沾地,和她更是聚少离多。而且她这么努力却徒劳无功,看到他难免有隔膜。
杨浔道:“你要是现在想提分手,可以提。我不会千里追杀你的,请不出假。”
张怀凝道:“你再说这种鬼话,我能请假来追杀你。”她一把抱住他,竟使他僵住不敢回应,“我一直没想通爱的激情消退后,剩下的是什么。现在我明白了,是对你的尊敬和信任。换做我,确实不会做这么多。”
她跳下床,又调笑道:“你刚才那么卖力,是带着分手炮的决心吗?别瞎使劲了,这就不是个力气活,你一直方向找错了,我主要挖掘你的内在美。”
杨浔难以置信,受到的打击远胜于面对院长的刁难。他把头埋进枕头里,道:“做人没意思了。”
文若渊现在是科室的幽灵,他还是照常工作,只是不能手术。这样的外科医生基本无价值,他也没有彻底转科研的能力,所有人都知道他要走了,他现在是薛定谔的外科医。
他干脆也明着迟到早退,自嘲道:“我现在怕谁啊,院长第一,我第二了。 ”
这几天钱晶晶下班后都来照顾他,说是照顾,其实也就是买份双人套餐,分着吃。离开医院,他们能聊的话题就更少了。她只得道:“杨浔近来一直为你的事奔波。”
文若渊骂道:“他疯了,我得肺癌和他有什么关系,全天下又不是只有他抽烟。喜欢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属于心理疾病,张怀凝也不劝劝他。”
正说着,杨浔这疯子就拖家带口来了。文若渊不愿给他开门,接电话也不听,期望他想通了就放弃。杨浔在外面把门敲得整天响,文若渊只顾着把钱晶晶耳朵堵上。
没坚持几分钟,杨浔就走开,然而他竟是去车里拿撬棍,以土匪的架势冲回来,道:“你再不开门,我就撬开了。我数到三。”本以为是夸张,怎料竟真听到门被卡动的声音,
好似灾难片里的受害者,文若渊大叫道:“你别乱来,这房子我租的,要赔钱的。”钱晶晶则是耸耸肩,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
门开了,杨浔抓着撬棍气势汹汹站在外面,用近于威胁的语调说,“我现在活期能拿出八十万,你先拿着用。你是 EGFR 突变,用舒沃替尼会效果的,就算拖得再久,用奥西替尼也有可能。”
“谁要你的钱。别让人误会我们的关系。”文若渊都气笑了,“我没说不治了,只是不能留在这里。肺癌治好了也就是个慢性病,做不了重体力活,去打杂我丢不起这个脸。我爸妈都准备过来帮我收拾东西,你别闹了。”
“院长说可以先给你停职两年,两年以后你要是治疗情况好,还能再回来。”
“领导会这么好心?你肯定是答应她什么了。你怎么搞的?你有这个心,先帮张怀凝把分院那个位子抢过来,女朋友和男同事一起掉河里,你先救男同事,是不是有毛病啊?”
张怀凝打断,道:“女朋友又没得肺癌,可以管好自己。”
杨浔半真半假说院长给了不少优待,苦口婆心劝他留下,惹得文若渊不耐烦,道:“实话告诉你,别对我那么好。你和张怀凝的事,就是我散播开的。所以你别管我了,成不成?”
杨浔道:“我早知道了,不是什么大事。”一旁的张怀疑也只是略抬眉毛,并不见惊异。唯有钱晶晶哑然,她的怜悯眼神中少了曾敬意。
文若渊继续对杨浔,道:“实话说,我当病人,最害怕的就是碰上你这种医生。不管情况有多坏,不管治好后人生有多难,你总会不择手段把人治活。智力受损到七八岁,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你治。半身瘫痪,一辈子坐轮椅的病人,你也治。当然,他们都感谢你。可是你要明白,有的人不想过这样的生活。”
他抓过一个碗,摔在地上,指着碎片,道:“这个碗可以找专人再箍起来,你看到这还是一个碗。可我看到的是裂痕。”
杨浔扭头向张怀凝求援。但她沉默,因为多少被说服了。他只得再看向钱晶晶。
“杨浔,你有问题。”钱晶晶极郑重,道:“你指望着万事万物保持不变,那不可能。人这辈子就像是河,不停要朝前去,有人来,有人去,他有了决定,不是小孩子。你就尊重他,谁也没本事永远留在原地。”
杨浔还想再努力,外面又响起敲门声。这次轮到邻居来抱不平了,
“你们在吵什么?又砸门又摔东西的。大半夜的别和女人搞感情纠纷,可以就可以,不可以就不可以,大家都要睡觉的。”
文若渊道:“我没和女的有情感纠纷。”
“和男的有情感纠纷也安静点。”
文若渊哭笑不得,顺势把所有人都轰走。钱晶晶站在楼下,不回家的心态,她自己也解释不清。她似乎是有点喜欢他,有心,但不多,却很迟,像是隔了许多年才在床底下找到儿时最喜欢的玩具,洗干净摆回床边,也于事无补。而且她也不够了解他,至少没想到他会嫉妒杨浔到那种地步。
地上有颗石子,她一脚踢开,埋怨自己,“我就不该许那个愿。”
头顶上有水,好像有雨,她一回事却见文若渊就在几步外,穿着睡衣给她送伞。四目相对,他们有很默然。鬼使神差般,她问道:“上次在你家看到的那只鸟……是不是飞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第78章 我参加了他的婚礼和葬礼
一上午的门诊,张怀凝都心不在焉。近来发生的事太多了,她精神上倦意沉沉。直到 21 号病人进来,她口罩下的嘴角忍不住一弯。
来的是一对上年纪的夫妻,女方看病,男方搀扶。他们像是小品里的角色,厚棉衣打扮,口音浓重,还没说病情,就互相埋汰起来。老太太先坐下,老头子想拿挂号单,却把口袋里的一堆发票全掉出来了,老太太数落道:“你说你这人咋整的,边走还边掉渣呢?”
老头子道:“我掉渣掉在外面,你是里面的零件稀里哗啦。”
老太太五年前做农活,摔了一跤,导致颅颌面骨折,在当地医院治的,没处理好。现在眶下神经受挤压,左边眼睛没发控制,时不时流眼泪,眼皮也闭不上。
张怀凝道:“问题不大,有个碎骨片卡在里面,压到了神经。做个微创手术,一周就没事了。这种程度的手术比整容中的颧骨内推都轻。”
老头子拿手肘支她,道:“还是这里好啊,你都这把年纪了,还有机会整容呢。”
老太太道:“别整太美,家里人认不出来,一般美就好了。”
他们并不操心费用,这次就医的费用全部由当地村支书报销。原来他们的儿子属于烈士,在一次洪水救援中殉职了。
正好有床位,张怀凝就先安排老太太住院,老头子回宾馆收拾东西,没想到中午就给送来急诊了。一问才知,他们没来过大医院,特意带了些土特产和一瓶五粮液,张怀凝自然不收。老头子怕可惜,就开了酒喝了小半瓶。好在人没事,在急症室挂了水就行动自如。
他们肯定是不宽裕的,张怀凝发现他在门诊时穿的是皮鞋,他妻子穿的是运动鞋。用他们时代的话来形容,叫旅游鞋。但一看就是新皮鞋,磨脚,穿不惯。到病房里再见面,他也已经换回布鞋了。
文若渊的门诊也在继续,来看外科的病人比内科简单。毕竟外科医生向来以开药为耻,基本是能确定病因,判断有没有到手术指征。不上台后,他觉得自己像个快递分拣员,该动刀的病人,就分给同事。
25 号病人是个难缠的典型,一把年纪,没病没痛,但确信自己病得不轻。文若渊说了好几次他是偏头痛。并非日常用语中的判断,而是医学上的一类原发性头痛,没有特定的病因,药物也仅为缓解。
但 25 号病人一听是偏头痛就急,认为他在敷衍。文若渊接待他时,也确实在分神。杨浔昨天的一番话,带来的震撼久久难以平息。他感觉自己在某一方面输了,更坏的是,就杨浔而言,竞争从未开始。杨浔的提议确实让他动心,十多年的寒窗苦读,他都算熬出头了,再不济也是医生里的中上流。这一走,就像是高分答卷没写名字就上交。
然而他确有自己的傲气, 谨小慎微了许多年,高考时选医生没去玩音乐,也是为稳妥。 可到头来才知道,人情世故没什么大用,生病后来慰问的有不少,会雪中送炭的只有杨浔。
要是留下,日子当然不会太坏,过个一两年,等病情稳定了,他当个门诊医生,上台当个一助二助,运气好些,跟个大组,科研上蹭点文章,混成落魄些的王医生,心态近于以前下岗的工人,算着日子等退休。可到时候还有谁会记得,他的能力也仅在杨浔之下。
必须要走,再不走就真的要动摇了,要守住此刻锐利的自尊。
25 号病人骂了有五六分钟,文若渊心力憔悴,不想回嘴,耐心等对面骂累了,道:“骂了这么久,你累不累,喝口水吧。嫌医院的检查多态度不好,你就多花点钱去私立挂个号。这里也没人欠你的。你累,我们更累,前两天才有一个累到心肌炎的护士。”
“你这医生怎么说话的?一年拿大几十万,还骂人。我要投诉。”
“不用投诉,我自己走,我不干了。”文若渊笑着起身,把病历合起来,道:“我得肺癌了。也不是天生命贱,还要来伺候人。”
病人见他态度决绝竟把白大褂都脱下,倒也慌了,反客为主安慰道:“医生,我错了,不是有心的,你这肺癌是良性吧,别想太多啊。”
“最后说一句,你肯定没事,偏头痛不会死人,脾气要平和些。没其他事的话,你先滚吧,和后面的病人说一声,今天不看诊了,转号给赵医生,去他那里排队吧。”
文若渊收拾东西时,碰见了小赵。她带着哭腔挽留,道:“文医生不是劝我坚持吗?为什么自己先走了。”
“大人就是说一套做一套的。别受我影响。” 他笑了笑,道: “拜托你和杨浔说一声,我走了,来新人前,更衣室里的我的那格他随便用。”
“我不要,杨医生在做手术,你等他出来,亲自说。”
“笑死,等他出来,我还走得了吗?”他一昂头,冲站在门口的钱晶晶,道:“那你代我说一声。”
钱晶晶道:“好,你还有别的话要和我说吗?”
文若渊笑道:“说了,我还走得了吗?”他侧身走出,全程不与钱晶晶做目光接触, “走了,别送,我万一哭了就不好了。”
私人物品不多,文若渊背了个单肩包就走。钱晶晶站在窗口,目送他的背影远去。没什么惊心动魄的分别,他们不是这样的人。她不会太用力记住他,更不会流泪,但也不会轻易忘却。他对于她无非是风湿,哪怕过上许多年,想起曾有这么一个人,那微微的刺痛感依旧折磨的,但不致命。
杨浔的手术做到晚上八点,等他出来时已经无法挽回。只有张怀凝还在等他,怕他难以消化这个消息。
但他很平静,甚至开玩笑,道:“简直是我把他吓跑了,他本来还想要不要留下来,一想到要和杨浔这个疯子当同事,立刻去收拾行李。”他主动牵过她的手,道:“那我们也回去吧。”
三天后,杨浔收到了一面锦旗,对方感谢他在地铁口救下来自己的父亲。当时他父亲突发心梗,幸好有一名医生紧急施救,把人送上救护车才离开。杨浔很莫名,那个时间他肯定在医院。
但对方坚持,当时他问过恩人的名字。那医生道:“杨浔。”尤其强调,“木字旁的杨,三点水的浔。要送锦旗的话,一定能记得三点水。”
杨浔久久怅惘无言。
午休时姨妈打来电话,张怀凝这才知道在她被隔离期间,张父二次脑卒中了,这次拖延太久,他半边身体瘫痪了。
顾不上吃饭,她立刻回家一趟。换作其他家庭,简直是晴天霹雳,可她到家时,张母却喜气洋洋,换了一件极其鲜亮的好衣服。她甚至连性情都正常了许多,对张怀凝也是轻声细语,有了个好母亲的雏形。
姨妈也在桌边吃饭,偷偷告知她许多内情,都是钟点工透露的。原来张父病愈后,对妻子的态度又反复起来。既看不惯她的愚笨,又依赖她的照料,多年的夫妻,他们吵闹起来也是藕断丝连。张母在丈夫处受了气,照例责怪女人,把钟点工痛骂一通,疑心她要勾引。闹闹哄哄,惹得张父又想把她扫地出门。他夜里算账,发现还是有请看护的开销。
张父的病最忌讳高油脂的食品,可他又偏爱。张母顺着他心意下厨,油炸油煎,肥肉黄油全不忌讳。张怀凝劝过,她又阳奉阴违。这次张父再发病,多半也是这个原因。那天只有张母在家,不知什么原因,她竟过了一上午才想到叫救护车。
然而一个生病的丈夫,是全心全意仰仗她的。吃饭时,张母先不顾自己,只想着把菜剪成小块,细心喂到张父嘴里。她含情脉脉的眼神,甚至超过张怀凝对杨浔和檀宜之加起来的总和。
难怪她恨女儿和姐姐恨得反常,张怀凝是她夫妻生活的第三者,姨妈又介入了她和外公的关系。
张怀凝觉得讽刺。三十岁前,母亲简直是男人从许愿井里得到的妻子:美丽天真,为爱而生,为爱男人而生。到现在,男人才发现许愿的代价是自己。
饭后,张母回房拿毯子,张怀凝对父亲感叹,道:“妈妈这么爱你,我也没想到。你大概也没想到。”
张父歪在轮椅上,哀怨地看着女儿,说不利索话。张母温柔地擦掉他嘴边的口水,盖好毯子,推他去晒太阳。
散步回来,张父无知无觉睡了,张母道:“你爸爸昨天说,他离不开我。我就说嘛,只要不离婚,当人老婆是一辈子不下岗的。你没看过你爸以前写给我的情书吧?我给你去找。”
她兴冲冲地跑开了,读完信,又说了很多当初的浪漫往事:他们开着收音机,在老房子的客厅里跳舞。他为她读书,读她陌生的诗,哄她入睡。她步履轻快的样子犹如少女。
姨妈还保留在美国打拼时的习惯,看到桌上有空瓶子,她会捡走卖钱。往日张母都会讥讽几句,如今也不再多言,甚至给了她一个塑料袋。难怪钟点工都说她好相处许多。
姨母跟着张怀凝出门,感叹道:“你母亲会幸福地照顾他很多年,社会喜欢宣传爱是女人的一切。这也是为什么我反对你和小浔。你母亲完全被感情操控,幸运的是,她没什么可以失去。你和小浔却不同,你们能有今天,是压制了感情,把理想作为人生的锚。不要感情用事,你妈就是反例。”
“虽然你是我姨妈,虽然我很尊敬你,虽然某种意义上你是杨浔的亲人,但你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所以,很抱歉,我不会太留情面。”她打给杨浔,开公放,让杨浔整整骂了五分钟。姨妈每次想反驳,他都用‘你是我的谁’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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