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技术总监打去电话,想补充一份第三方评估的结果,却一口回绝。对方洋洋洒洒说了二十分钟,总结起来就是,’不想,不用,别问那么多,现在已经够过 ipo 了。’
檀宜之心凉半截,再和领导一沟通,得到的的答复是,“这个项目一定要推进,排除万难。你也不用吹毛求疵,连你都不懂的地方,难道证监的人会懂?保荐人都已经帮你报上去了,好好做。”
果然砸中他的只有免费的陷阱而非馅饼。申报即担责,就算明年过了 ipo,三年五载被人发现问题,他也要负连带责任。真被送去提篮桥,他没法展开团建了,里面是监狱篮球队,他只会打网球。
他还想再补救,直接和领导表示自己能力不行。领导则回以狠话,就算他辞职也没用,其他券商都知道他们是康顺的主承销商。先是邓霞,再是他,一连跑两个,传出去影响项目。要么他以后别在这一行混了。
金融是讲究关系的地方,领导要他的态度,还能怎么办?舞照跳,马照跑,替死鬼回一声,“收到,康顺我会做好的。”
提到邓霞,他也去求证了一番。她果然是金蝉脱壳了,早看出康顺的项目有问题,干脆辞职。她母亲的癌症在早期,不至于离不开人。领导也是迟一步才发现,有了这个前车之鉴,提前堵死他的退路。
他联系上邓霞,她还透露了另一个消息。公司要合并是真事,所以管理层也是人人自危,领导强势报下康顺的项目也是为以后铺路,这背后又是枝枝蔓蔓。
她道:“离职那天我本来想提醒你的,不过想想也算了,你也是八面玲珑,明哲保身的人。换成是你,也不会提醒我。”
檀宜之道:“你做的很对,是我不够谨慎。”
金融是聪明人的游戏,他不信自己蠢到跑不了,无非是有所牺牲。先走一步看一步,他带着安吉拉去看康顺的厂房。要是有产品出来,这个项目或许也没那么糟。
负责人领着他们在园区转了一圈,设备齐全,环境整洁,人员专业,但檀宜之始终不表态,只问,“你们一般有多少人同时在这里开工。”对方回,两百人左右。檀宜之笑而不语,事后问安吉拉的看法。她道:“挺好的。”
檀宜之压低声音,道:“挺好?厂房要是长期开工,肯定有食堂。不然工人在哪里吃饭?”这里的食堂至少半年没开过火。他参观时不动声色,但剩下半截心也凉,可做成夫妻肺片。
还差参观最后两栋实验楼,檀宜之早就走神,满脑子盘算着脱身的计策。因为实验楼里有精密仪器,要刷门禁。安吉拉中途要去洗手间,厕所在外面,檀宜之就等着给她开门。
再回来时,她身后却跟着个男人。对方说是没带门禁卡的员工。一看他那心虚的眼神,和格格不入的装扮,檀宜之就警铃大作,那件被蓝衣男人划破的西装还没丢呢。他立刻搂住肩膀,把安吉拉拉到身边。这时负责人赶来,把那个男人领到空房间说话。
然而是虚惊一场,虽然没谈妥,那男人也不过骂骂咧咧要走。负责人解释是供应商拖欠款项,与他们无关。倒是安吉拉误会了,看他的眼神,好似他正脸写着衣冠禽兽四个字。他没工夫解释,追上前, 对着那男人说了几句,照脸挨上一拳。
然而他的话并非挑衅,而是道:“你来无非是要个交代,好交差,我也是。”
打得不重,但他装得厉害,捂住鼻血,心情异常轻快,提篮桥的篮球队,还是不急着加入了。
张怀凝的咳嗽一直没好,完全做了最坏的打算。按理,人该在生死存亡之际明白最重要的事。可她躺在床上昏昏沉沉,想自己这一生到底是满意多些,还是怅惘多些,没想出个所以然。然而确实是流感,第三天她基本就痊愈了,下午胃口大开,吃光了配餐,还喝了碗汤。
七天后,隔离结束,张怀凝发现自己上了新闻,尽管标题是《我市解除全部鼠疫病例密接者隔离》。
她走出病房时,对医院的走廊都有点陌生了。下楼去,就碰见杨浔。他显然刚忙完,疲惫中抬眼,见到她怔了怔,接着扑过去紧紧相拥,不顾是在公开场合。有护士忙着过,从他们身侧贴边过了。
他抱了很久,张怀凝感觉左肩一片温热湿意,他哭了。怕衣服太脏,她试着稍稍推开他,但他只是搂得更紧。肯定是出了大事,张怀凝不敢问,胡乱猜测是他的手术中出了严重医疗事故。
无声里感受着他的泪慢慢冷却,刹那间,她的心意澄明如镜,就确定是他了。哪怕他不当医生,她也大可以养活他,心齐,日子就能过下去。就算他是手术中打了个打喷嚏,一刀插进脑干了,她也认了。
不敢直接问,张怀凝便旁敲侧击,“文医生呢?怎么不见他,是不是在忙?”
“他病了。”杨浔红着眼睛道。
“什么病,又是支气管炎?”
“肺部占位。”癌症的委婉说法。
其实前两天就确诊了,只是怕张怀凝担心,故作无事给她鼓劲。她被隔离当天,文医生在进手术室前大口咳血,ct 显示肺部有磨玻璃结节,非小细胞肺癌。去年体检一切正常,是今年迅速恶化的。他其实早就有背痛的毛病,一直没当真。不抽烟的人得肺癌有两大诱因:长期的二手烟和过劳。再回看日程,光是这两周就有五天做手术到凌晨。
另一个坏消息很快到,院长带着王医生去了分院,还领他看了新的办公室。那个德国人最后是王医生治好的,也接受了家属的感谢。那天冷医生也一起被隔离了,就又托给了王医生。到头来她们争得头破血流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或许院长早就属意王医生,所以招聘公告里加了一句可以破格提拔主治。
至于外科,院长则属意让杨浔高升。周主任还向杨浔传达了另一条旨意,“小文肯定不能在科室待了,院长说可以想办法给他在行政弄个岗,你去他说,他也容易接受。”收留病患的行政岗无非是打杂的,能交五险一金罢了。
杨浔想,说你妈个头,开口却是,“谢谢领导,我会和他商量的。”文若渊断然拒绝,直言,“我饿死也不差这口饭,干嘛不发配我去手术室发钥匙啊。”
第77章 女朋友和男同事一起掉河里,你先救谁
杨浔自感成了个无耻之徒,让文医生竞争一个毫无可能的岗位,乃至于把他拖病。张怀凝梦寐以求的岗位,他又轻飘飘收入囊中,再说不情愿的话就成了故作姿态。他宁愿得癌的是自己,但健康是一项可憎的天赋。
他松开怀里的张怀凝,道:“我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擦干眼泪,他如幽魂般离开。他不被允许哭太久,接下来还有一台手术。
最荒唐的是,张怀凝还有个处分。她没戴口罩,属于操作不规范。处理结果是不扣钱,但要在下次大会上朗读检讨。
张怀凝顿觉万念俱灰,她甚至怀疑院长是有意为之,简直是警告她,爱情和事业的二选一,决定权并不在她手上。无心工作,恰阳光正好,她颓然走出大楼,坐在户外晒太阳。太阳下周围人的说笑声飘在远处,她还是冷。
她立刻回到办公桌前打辞职信,这才发现桌上摆着一堆问候的小礼物,是以前的病人送来的。不知内情,只听说她病休不开门诊。摆在最上面的就是的林天恩的贺卡,写道:“谢谢张医生,我已经很习惯助听器了。现在留了一级,但是认识很多好朋友。祝张医生早日康复’。旁边还画了个波西干头的小人弹吉他,这孩子还挺记仇。
开果园的那家人也送来水果,大框的柿子和梨,泥土和植物的鲜香气尤在。
她笑了笑,不准备为这种小事动摇,要多想想私立的配置:宽敞的办公室,礼貌的病人,丰厚的薪酬,最妙的是医患间疏离优雅的态度,花钱买命,互不相欠。
继续打辞职信,一鼓作气写完直接交给秦主任。
秦主任扫了眼,面无表情,道:“我不同意,你没想清楚。”还不等张怀凝反驳,又给她看了一份辞呈,是冷医生上交。“说你们什么好?该合作的时候吵架,不该有默契的时候又挺有默契。她的辞呈我不接受,你的也是。”
“我是真的想清楚了。”
“你就算执意要走,人事和财务也不方便,至少要等到年底。你的辞呈先放在我这里。你想通了再来拿。”
那也没多久了,张怀凝赌气回去了,却已经有人在等她了。是在本院丧了妻子的陈先生,这次他儿子也出了些问题。他小心翼翼道:“本来想上周挂张医生您的号,可您好像病了。他昨天他头疼得厉害,送来这里的儿科看了,不知道您方不方便去看看。”
其实是不方便的,因为会诊申请没发给她,而是给了王医生。会诊是留档存记录的,她要是看出问题,在制度和人情上都很为难。尤其她并不想见王医生。
但经不住陈先生苦苦哀求,张怀凝还是去看了,王医生的诊断是蛛网膜囊肿,片子拍得很清晰,这个诊断没什么问题,抽了脑髓液,颅内压也偏高,王医生的建议是转外科手术。但陈先生的叙述让张怀凝多了份心,他说去年儿子也有过类似症状,当时由妻子照看,送医前儿子又活蹦乱跳了。
蛛网膜囊肿属于一种良性病变,如果没有明显症状,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异常,并没有迫切手术的必要。
张怀凝去病床探望了小陈,道:“哪里不舒服啊?”
小陈道:“我没有不舒服,已经没事了。”
“可是你爸说,你得了严重的病,病名是‘不想做作业,只想打游戏’。”她装得一本正经。
小陈笑嘻嘻,“我们班上都有这个病。”他又转向陈先生道:“我们回家吧,我生病是不是要很多的钱,我没有特别难受。我丢一次垃圾五块钱,这要丢几千才够。”
陈先生道:“你爸我有钱的,别想太多,以前说没钱是让你节约点。”自然是谎话,看他的衣着就知道手头并不宽裕。之前杀妻的女人家属并不愿意多赔偿,打官司也是劳心劳力。
和去年一样,小陈已经不难受,想要出院。哪怕张怀凝故意吓唬他,觉得不痛很反常,要抽脑髓液,他还是肯定自己一切正常。
张怀凝给他做了内科查体,又做了腰穿。没用多少降颅压的药,可他的颅内压却恢复正常了,也不见任何感染。
她踌躇许久,还是做了个艰难的决定,拉来陈先生,悄悄道:“说来很离谱,其实我觉得你儿子可以出院。他有蛛网膜囊肿是肯定的,但医学上都不清楚具体的原因。有一部分人的蛛网膜囊肿是能缓慢消退的。你可以先把他带回去,如果一切正常,下个月再来拍片,看看囊肿是不是消退了。开颅手术终究是有创伤的,还要你全程陪护。 ”
陈先生道:“不开刀,当然好,可是风险呢?”
“风险就是万一病情恶化,紧急手术结果未知。万一脑组织受压迫,或是囊内出血,都会有生命危险。”对张怀凝而言,另一重风险就是显得她挟私报复。王医生建议手术的病人,她偏要让人出院。
意外之外,陈先生爽快地答应了,“好,那就出院,我信得过张医生你。我爱人那时候,你们也是尽心负责的。”
提及他亡妻,张怀凝良心隐痛。冷医生骂她冷漠,也不无道理。甚至连陈先生会再来找她,都使她受宠若惊。“你还是很相信我们的啊。”
“那肯定的。你们都是好医生。”
她忍不住有些难过,好像自己什么都没做,就辜负了他,转念又看不起自己,几句好话又让她动摇了。一狠心,她便告诉陈先生,道:“假设当初你妻子的问题,医院方面有其他打算,有考虑过用进口特效药增加一种可能,但是内部有人反对,你会怎么想?”
“反对的医生总有反对的道理啊。”
“如果当时是我反对呢。”一种破罐破摔的打算。她以最大的恶意想道:投诉去吧,打官司去吧,等老娘跳槽去私立当副院长,就有共享的百万法务了。
陈先生却只是皱眉,担忧地盯着她,道:“张医生,你是不是一直在为这件事揪心啊?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还听说为了我爱人的病,你和冷医生吵架吵到昏倒。
张怀凝急道:“我没昏倒,昏倒的是杨浔。”陈先生评价那么大个子竟然如此弱柳扶风。她问道:“你还是愿意相信我们,是吗?”
“我想不到不相信你们的理由。”
“有时候会不会觉得日子很难熬?”
“没有,我只是有点累,休息过来就好了。”
张怀凝好像在虚空里捕捉到一些依靠,可又说不上来是什么,还是隐隐怅惘。很快王医生就找到她了,果然是质疑的口吻,道:“你怎么就让他儿子出院了?”
张怀凝道:“有很复杂的医学考量,病人家属也同意了,出问题我会负责。”她不想再解释更多,看到王医生的脸,就心浮气躁,“你可以信不过我,但家属信得过就好。”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你是不是对我有点误会?”
“怎么敢啊。”张怀凝笑着要走,王医生想要挽留,可恰好冷医生进来,用更不客气的语调,道:“这谁啊?您怎么屈尊降贵来我们这里啊?”
王医生是显而易见的难堪,轻轻叹了一声,带着歉疚的笑。张怀凝看他如此姿态,忍不住又有些同情。想往上走,终归是人之常情,王医生是典型的上有老下有小,能抓住的也不过是从天而降的蛛丝。
他用打商量的口吻,对张怀凝道:“我不是信不过你,只是他们家那个情况,以后定期来复诊肯定是要找你的,你要是走了,他们怎么办?”
张怀凝反问,道:“谁说我要走了。”
“那就好了。我就是随便说说。”王医生说完,弓着背就离开了。如果院长真的中意他,张怀凝倒也能找出个理由,王医生没城府,又不是冷医生那般天真的莽撞,由他去分院,至少处处都在院长的掌控中。他到底还是个温厚的人,又或是问心有愧,儿科问起来,他说是和张怀凝商量好,建议的出院。
送完陈先生的儿子办完手续,张怀凝百感交集着便熬到下班了,杨浔拉着她进车里,着急忙慌往家里开,“你想做吗?”
“啊?”
“我脑子很乱,你脑子肯定也很乱,分泌点多巴胺,大家冷静一下。”
杨浔是个不走常规的天才。杨浔是条精力充沛的野狗。杨浔总算被工作逼疯了。三个念头同时挤进她脑海,她迟疑片刻,道:好啊。”
三个念头汇成一个结论,杨浔现在很需要她,她也离不开他。
杨浔光着脚踩在地板上,捡他那件破洞毛衣。他真不该买清仓打折的衣服,没几件是合身的,接缝处都是扯破的洞。他一并帮张怀凝捡起衣服,道:“我有话和你说。”
张怀凝道:“其实我也有。”她先说,“我们其实可以给文若渊一点钱,帮他先挺过去,就当借的,没到第四期,大有治愈的可能,看看能不能商量停职。化疗免疫疗法再加靶向药,希望很大的,过几年也能回来再上班。”
杨浔道:“我本来也想说这个,我的工资卡在你这里。我还去找过领导了。”
杨浔的牺牲完全是惊人的。院长给了个口头承诺,可以先保留文若渊的岗位,代价是杨浔要多承担些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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