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以为你舅舅真的没有儿子啊。他真的和你差十几岁,在国外读书呢。”
“真的假的?”她是随口乱说的。
郎先生大笑起来,他是个毕巧林般的人,喜欢居高临下看乐子。
那支价值连城的笔,张怀凝一直供着没动,烫手山芋般还回去。
郎先生看了眼,道:“还好你没用。这种贵玩意儿根本就不是给人用。”他说完自己先笑,他画速写用的是一支英雄钢笔,还把笔尖单独调过,方便出峰。
他还带了几样菜来:一份炒饭,一份炒素,一条鱼,两客羊肉烧卖。他请檀宜之也上桌,介绍道:“博古通今要看你,吃喝玩乐还是我在行。炒饭用的天津小站稻米,口感会比你们南方的米硬,但热了不粘牙,凉了也不板。你自己在家,热一热,味道也不会变太坏。羊肉烧卖用的是小羊羔肉,内蒙空运来活的,现杀现做,肉才嫩又不膻。这条苏眉鱼挺大的,将就吃吧。”
一桌好菜吃得很尴尬,郎先生不以为意,还开了瓶酒,依次敬过。他听完檀宜之脸上淤青的由来,更是乐不可支。
因张怀凝不喝酒,他便劝道:“张医生,我和你只有数面之缘,你肯定认为我不了解你。那我姑且揣度你几句,要是我说的不对,我就自罚一杯。要是我说的话,听着还算顺耳,你呢,就赏个光,喝一口酒,吃一口鱼。”
张怀凝点头,对他印象差,只当是个顽主,没指望能说出什么鞭辟入里的话。
不料他开口道:“你与他,都不是工人阶级的孩子。筒子楼,工人大院,胡同弄堂,这样的集体生活你们没经历过。你们既是时代的孩子,也是城市的产物,是为了竞争,绩效而生的一代。从时代来看,你们是新的一代,对城市来说,你们又是旧的。这座城市只生产无根的胜利者。”
工人阶级的后代羡慕你,因为他们的竞争意识是在挫折中建立的,但你们不同,生来就是要赢,理智,高效,锋利得如同刀片,很少经济上的匮乏,但经常有情感的枯竭,因为个体的意志被提到最高处,截断了与他人的联系。”
张怀凝无言,心悦诚服。再看檀宜之拿筷子的手一顿,也是被说中。她就着酒吃了口鱼,味道一般,一股土腥味,“我不太爱吃鱼,尝不出风味。”
“不,是这条鱼真的难吃,做坏了。我不能一个人受罪。”又是一阵笑,他接着道:“我有个女儿,十四岁,我准备让你当她的继母。二婚的话,没感情比有感情更合适,相敬如宾自古是个褒义词。”
上一任是病故,听他的叙述,也算是不忘旧情。提起亡妻时,没渲染侍疾的辛苦,倒把病人的心思揣摩得很细,“久病就是难,时间久了,你的身份就固定了,不管之前是个多厉害的人,别人提起你,你对自己,都不过是个病人。”
檀宜之总算插上一句,“如果刚才是求婚,现在说这些,未免太不诚心了。”
郎先生只笑而不语,张怀凝也道:“我们普通人还是以心意为重,已经够努力了,不比您。”
“怎么,激将法,想用他投石问路,试试我到底有多少斤两?高看我了,我也就是一个爱吃爱玩的老百姓。”郎先生出门去,临走前笑道:“你们知道天津话里,咬个鱼是什么意思吗?”
张怀凝脸色微变,檀宜之虽不知,也看出对方的目无下尘,提醒她诸事小心。
没多久,阮风琴告知,她要从海南回来了。因为程家被查税了,漏了不少,一家子法盲还想藏账本,事情惹得不小。
后知后觉,那支钢笔是郎先生的试探,看看她会不会急不可耐炫耀或是转卖。她没动,算是过关了。现在很清楚了,郎先生是张怀凝招惹不了的人,要拒绝他,必须想个妥帖又不伤面子的理由。但她再有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时也想不出来。
回到公司,檀宜之先前的申请批复下来,但领导有其他要事和他商量,咖啡都来不及泡,是真急不可耐,“听说你前妻是名医?”
檀宜之没作声,重点错了,寻思张怀凝算不算名医。领导当他默认,便道:“有个重要的客户现在住院昏迷了,是外籍,能不能转给她?”
“她为什么要领我的情?是前妻啊。”
“前妻也是妻,你就没有一点魅力,和她留点交情?”
“没有。我是个无聊透顶,讨人厌的丈夫。而且犯了原则性错误。”
“难怪你离婚离得这么痛快。”领导误解了那个错误,“你应该没被拍裸照什么吧。”
然而讨人厌的丈夫一提,张怀凝就同意了,不是徇私情,而是上报给领导,院长觉得是个机会。这客户不是一般人,德国车企的实权人物,治好了也是名声。又是外籍,走商业保险,治疗时不用在意花销。
说起来,德国人昏迷的原因也带有戏剧性。原来实习生小王并非简单的蠢材,而是蠢材中的绝世天才,闯祸比吃饭都勤快,因为他是一边闯祸一边吃饭。
会见客户前,项目负责人已经三令五申,让他不必出声,人到场就好,方便项目结束后为他装点简历。然而小王急于表现自己,有了天才般的构想,在负责人去洗手间的二十分钟里,他竟然把客户领去对街的风味小馆,尝尝别家鲜。
他的原话是,“德国人来中国吃西餐多乏味啊,他就是专程来体会异国特色。”
可惜是云南风味小馆,德国客户吃了道见手青。很地道,一小时后,他就发病昏迷了。
在医院介绍完情况,檀宜之看热闹不嫌事大,道:“那位同事很受打击,没想到工作疏忽是去洗手间的时间太长。如果公司经费充足,会给他提供心理辅导。很遗憾,不充足。”显然他们有旧怨。
张怀凝与他的关系缓和些,道:“客户是 vip,实习生是 vvip,他爸什么来路啊?要是过几年被双规了,你们就白给他擦屁股了。”
第75章 这动物不但出片,还很出殡
看病史,德国人昏迷后就近送医,急诊医生按食物中毒进行治疗。很常规,先紧急洗胃,灌肠导泻。因为有血尿,用了地塞米松消炎症防溶血。疑似神经类型中毒,用了阿托品,还是无济于事。
内科紧急会诊,讨论要不要给他用透析疗法。张怀凝同意,冷医生却持反对意见,“他应该不是蘑菇的问题。那么多人吃了,怎么就他有问题?”
冷医生的建议是详细检查,“可能是酒精中毒,药物过量,或者那个。”她的表达很隐晦,眼神一一扫过,其他医生也会意。如果查出毒品阳性,医疗问题会上升得更复杂。
钱晶晶悄悄与张怀凝抱怨,道:“领导一拍脑袋,我们就忙得要命,要是给他治死了,会不会变成国际纠纷啊?”
还没讨论出结果,又有坏消息传来,德国人在病床上迅速变黄。字面意义的黄,皮肤虹膜变黄,像是一个发育良好的橘子。这是黄疸的典型症状,说明他的肝脏在坏死。
秦主任立刻拍板,道:“给他血透,优先保肝,我去联系肝胆科医生会诊。”
德国人的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他干净得出奇。毒理检测阴性,不酗酒,重金属不超标,脑髓液也没显示感染。肝胆科医生考虑过糖尿病,也很快被排除。
其实从他的外观也可见一二,典型的中产阶级白人。铂金发,有健身习惯,哪怕现在红里透黄,也能看出美黑痕迹。
多数医生依旧认为是菌类中毒,正准备联系云南的专家在线问诊。冷医生却嗤之以鼻,敢拍着胸脯保证不是中毒。
其实张怀凝同意她,因为他的发病模式不像典型的食物中毒,没有上吐下泻或胃肠道不适。她也是边翻书边学,了解见手青是个大类,最常见的是兰茂牛肝菌,也称红葱,只要做熟就不会有毒。而且小王与他同桌吃饭,也不见有事。
然而她的天性是凡事打个问号,之前没有接诊过吃蘑菇中毒的病人,又是外籍,经验太少,不敢妄下结论。
不料冷医生找不到同盟,一气之下竟联系了那家的店主,买了一份见手青要以身试法,张怀凝连忙劝阻,但冷医生已经夹了一筷,“肯定没事,不是见手青的问题。你帮我作见证。”
“吃死了怎么办?我把你埋了。”张怀凝道:“就算你没事也证明不了什么。急性肝损伤也是蘑菇中毒的一个典型表现,吃鹅膏菌中毒就会这样。可能厨师没在意,用沾了鹅膏菌的筷子做了他那盆菜。”
“鹅膏菌是剧毒,你能不能对人多一点信任?连你都知道的常识,云南厨师不可能不知道。这家店开了四年了,从没有出过这种问题,现在快因为这件事被查封了。万一是误会,你就不想还他们一个清白。”
“这是两码事。”
“你不会还想着立功吧?指望着搞定这个大病人,领导记你一功。”张怀凝确有此意,但想得更深。已经联系上他的妻子,不日就将赶来,能找到病因自然最好,保守治疗对医院也不算损失,她会带他包机回德国治疗。如今没有他的详细病史,她的态度是谨慎为上。
冷医生吃了半盘,还特意给她单独留了碗,问道:“你真不吃吗?我以为你好奇心很重的,还是说怕了?”
“对啊,我怕了。”
“一盘蘑菇就把你打败了,你这么胆小吗?”
“是的,我非常胆小,是一个怯弱的女人,所以平时别欺负我。”
冷医生鼓着脸,气恼于她不接受激将。张怀凝坏笑,道:“我看你也不敢吃吧。这样,你说一句害怕,我吃两口陪你,有处分我们平分。”
“我才没那么胆小。”冷医生赌气把盘子清空,半小时后就不太舒服。张怀凝不顾她的反抗,强压着她要催吐。事后才知,有道配菜是辣的,冷医生胃不好才难受,见手青是无辜的,带给她的伤害远远比不上张怀凝的操作。
钱医生过来,看到冷医生哇哇吐酸水,道:“你们又闹什么啊,张怀凝你给她投毒又反悔了啊?做事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血透之后,德国人的情况趋于稳定,但依旧没有苏醒。
张怀凝已经连续加班几天,被允许回家休整半天。她特意绕路去了那家云南餐馆原址。现在店门已经上了锁,贴上告示称将无限期整改。不时有老食客过来张望,见了告示又摇头走开。张怀凝还加到了店老板的微信,是个四十多的中年人,他掌勺,妻子收银,还有个儿子在读初中,一家三口的生计全靠这家店。
她让老板发了一份当日的收银单据,除了见手青外,德国人还吃了猪肝和羊肉汤。听说过花生过敏的,但对羊肉过敏的确实不多。难道是羊肉带病?布氏菌?可按照店主所说,是一大锅煮出来的,其他食客也喝了,连店长自己都吃过。
应该不是吃的问题。张怀凝毫无头绪,就先回家洗澡。不料阮风琴待在门口,也不知等了多久,又拎着大包小包。她瘦了很多,没带义乳,理了光头,完全是重病人的样子,像根细火柴。
张怀凝看着心酸,但没表现。阮风琴精神倒是不错,还带了不少椰子风味土特产和免税的护肤品给她。她把前夫的入狱视作张怀凝的功劳,还道:“都说女人为难女人,原来男人对付男人也够狠的。”
张怀凝嫌她,道:“你和你前夫一样,丝毫不懂社会运行的规律。男人,看不起女人,但往往离不开他们。 可男人对更低阶级的同性,是视若尘埃。”
阮风琴似懂非懂,放在过去,她肯定要回嘴几句,可如今她对张怀凝是心悦诚服。
她是娇养长大的,从婚姻里闯出来到了社会上,才知世事艰难。得绝症的单亲母亲,又有一大笔钱,真真是闹事小儿怀金。不熟的亲戚都急着给她介绍男人,一味说为她好,有见过两面就想结婚的。
辗转一圈才知张怀凝的好,她的冷酷,狡猾,傲慢都是好。想当初,她得知张怀凝离婚,兴冲冲和丈夫罗列她罪状。他却冷冷道:“她有能力,所以有脾气,你以为都像你一样蠢啊。”她委屈趴在床上落泪,深恨张怀凝,日子久了竟有快意, 心脏微微抽痛,针刺般细细密密般,有难言的酥麻。
如今的她回忆起来极惊异,“总骂别人是贱,原来我才是头一等的贱吗?”好在她有麻木的乐观天性,想法一变,就有出路。
阮风琴忽然就眼含热泪跪下了,竟是要把女儿托付给她。
张怀凝没扶她,道:“我不吃这一套,快起来。”
“我的钱可以全留给你,我只留五十万,剩下的你都拿走。” 阮风琴心急火燎给她资产证明,满打满算还剩四百万,存了两百万在信托,张怀凝冷脸无言,她又忙道: “那我只拿二十万,行不行?”
“不是钱的问题。养孩子,要用心。她不是我亲生的,以后受人挑拨,说我故意谋财害命,怎么办?你那前夫,哪天冲过来要孩子,我算什么?我是当医生,又不是当圣人,拿着你的钱滚吧。”张怀凝揪着领子给她甩出去, “说实话,我看不起你,你女儿也不能和我的女儿比。”
“是的,我不如你,又傻又笨,我只会挑男人,结婚,受骗,受气。你什么都懂,什么都强。你不用你对她多好,只要你教她点生存的经验,别像我。”阮风琴在门口哭喊,张怀凝把门甩上了。
大概闹了十分钟也消停了,可不多时,又响起敲门声。张怀凝烦躁,开了门,头也不抬道:“你再敢来,我就要叫保安了。”
“张医生好狠心,竟然不要我了。”杨浔靠在门口,冲她微微一笑,“枉我还给你带了北京特产。”
“什么好东西,烤鸭吗?”她一见他就笑。北京冷,他穿了件夹棉的羊羔毛外套,又是棕色,真像头狗熊在敲门。外面风大,吹他脸颊红扑扑,眼睛里泛水光。
“红星二锅头。”
“不是说要为我偷饼干吗?忘了?”
不过是句玩笑话,他竟然真从衣兜里掏出个保鲜盒,还手动做了个夹层,上面放饼干,下面拆了个暖宝宝。原来会场的茶歇是从酒店预定的。这酒店的菜对外贩售,他干脆点了份新鲜的, 一路带回来,到她手里还是温的。他颇得意道:“可以夸我聪明。”
张怀凝没说话,心中百转千回,终落到一处,想,原来就是他了。
她对家的印象很淡薄,除却母亲的反复无常,父亲的踪迹难觅,最深的印象就是姐姐给她塞吃的,寻常的饼干点心水果不提,有一次她甚至专程带了一保温杯的粥油,听人说有助于小孩的发育。家里不熬粥,姐姐从软磨硬泡找食堂的阿姨要,早上五点去候着,六点骑自行车回来给她。
后来是檀宜之,实习时有五十块规格的商务餐,菜品之丰富,穷学生是前所未见,他连汤一起带来给她,语重心长劝她多吃,补补身体,救救脑子。问他吃什么,他说,不饿,来的路上喝过咖啡。惹得她有几年里误会咖啡是一种极高贵的充饥饮品。
中国人无师自通的一种天性,爱上了谁,一定要千方百计带点好吃的。依她的性情,并不坚定自己能和杨浔天长地久。爱也不是海枯石烂的铭刻,只是刹那间的心念,短得如人的一生。她在病房里见过临终的病人回味,好与坏,眼前闪过的也只有片段。
就像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清楚记得姐姐当时在校服里穿一件灰色线衫,因外面下雨,额前塌着几缕乱发。檀宜之那时在大衣里穿了件黑色羊绒衫,天冷,为体面不穿羽绒服,脸冻得青白,说不饿,不冷,顺路看看。杨浔倒霉在衣品太差,以后想起这一幕时,或许只记得他像神采奕奕的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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