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达对面的墙上正斜靠着两块榆木门板,干巴的木纹如老人脸上的褶皱,密密麻麻不知凡几。估计再过两年,就会自己裂成几块。灰扑扑的铜首静静地躺在上面,连铜环都锈迹斑斑。
工匠、拆下的木门、正在被凿的墙、一地的木石块。脑子乱哄哄地将这几条信息串连起来,她靠近正在指挥的苏父身侧,扯扯他的大袖,小声询问,“阿耶,咱们是要换新门吗?”
可叮咣声此起彼伏,堪比蚊蝇的耳边话苏父哪里听得清楚。吼着嗓子大声问,“说什么?”
“我说,是在换新门吗?”
还是门外的女郎耳力更好一些,指着春凳上的人扬起嗓子,“你们家门太窄,要拆门才能送去进!”
她闻言如遭雷击,强忍着头晕靠在影壁上撑着身子。
心里念着可不能倒下,若是那医女漫天要价可怎么办?
她还记得,这家医馆的看诊费都要100文!!!
第10章 “今日抬来的小郎君是苏……
面前的役夫肆意挥洒着榔头,一下一下不像是敲击在石墙上,仿佛在凿她的心尖肉。
空旷的门道遮不住视野,凿了一半墙更让人将这个巷子都一览无遗。
那仿佛镶了金的男人正安安稳稳地趴在春凳上,一旁的女娘还时不时地细心查看他的状态,将不知何时垂下的手又搭回春凳上。修长的手比女娘的还细腻许多。
苏达绝望地看着眼前杂乱景象。
眼神淬毒地又剜向春凳,就是因为他要进门?所以,把我们家的门拆了?!!!
恍惚间,那春凳上的人好像动了下脑袋。
苏达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她满脑子都是做门要花的钱!!
攥着缝在内里夹层的瘪瘪荷包,抓心挠肝,如鲠在喉。
电光火石间,也不知想起什么,不管不顾得往西室跑。
入了小厅拐入内室,东室阿耶住,西室是苏达的屋子。
她进了屋子做贼般环顾四周,从四棱槅窗往外望,正好能看到影壁。思及二三还是将支木卸下,将小窗合上。
这才又把视线重新瞄准衣柜,可心思却不在衣柜里,而是铆足劲头仰着脑袋去够那衣柜顶上。奈何实在太高,横扫一遍室内,除了睡觉用的床桌,再找不出第二件像样的家具。
只得拼命踮着脚,将整个身子绷直才将将能伸手上去。
沿着柜边摸索两下,丁点东西都没摸到,反而胡落一层厚厚的陈灰,被呛得眼角落泪。
只好去寻摸屋里更为合适的垫脚,一圈望去,眼睛不由自主就落在那有点不堪入目的高脚香几。
初衷是小厅缺一张放置花瓶的香几,苏达为了节省那点钱就建议苏父做一张。
所以这张香几从最初的选材到切割和最终成型都是苏父一个人劳心劳力所为,可奈何这张香几成品后四脚粗细不一,实在不美观。阿耶本来还想再抢救一番,但本就为此伤了手,便被苏达抢来放到屋子里搁香炉用了,免得他再折腾。
当然这也侧面证实了还是得物尽其力,人尽其职。
香几虽四脚粗细各异得像是有各自不同的阿娘一样,但好在还算稳当。她将香几拖到衣柜旁,扶着柜子上了香几,站稳后刚好可以看到柜顶。
柜顶的边沿被抹去一层厚厚的尘土,是她刚蹭的。再往里就是完整没被破坏的落灰,层层灰下有一个木制小盒,依稀还能看得出是红花梨的。
苏达唇角止不住上扬,果然在这!
等她小心翼翼地抹去红花梨木小盒上那一层灰,满怀希冀地打开铜扣,露出里面的黄灿灿。
眼尾下垂,眸子随之一黯。
啪,随着盒子关上的是苏达那失落而破碎的小心脏。
她明明记得藏的是银子呀!怎么就变成铜钱了呢?
嘴唇都咬得泛白苏达眉头一凌,打开盒子,咬牙又数一遍。
不多不少,正好一贯钱。
这才哪到哪啊!
找钱的功夫,院子里嘈杂起来,她将小窗支上,看那四个壮汉抬着春凳进了院。
苏达叹气,看来门是拆完了。
想起昨日花的那笔巨款,她抱着小盒赶忙去院子。想听听这女娘今日又会要多少。
“苏御史,这位郎君伤得过于严重,恐怕还会有生命危险。需要时时刻刻细心照料,身旁怕是离不了人。”
“好。”
女娘递过一串药包嘱咐。
“这是他这两日的药,若是能撑过两日,也就是脱离生命危险了。”
苏父接过,面露担忧。
“人已经昏迷好几日了,久不进食,不会饿死吧?”
又递一张字条来过,虽字迹潦草,但勉强能辨认出是医嘱。
见苏父盯着字条敲了半天,女娘面色微赧,“昏迷期间切忌进食,若是误入气管怕是会呛死。没醒之前只需隔半个时辰用湿布润唇就好。”
苏达进了院子第一件事,便是窜过来抹着红木盒上的土,发出灵魂一问。
“药钱是多少?”
女娘掰着手指头算得认真,“今日请这四个师傅一共花费了200文,这药需300文,但是拆门凿墙的钱需要另算,”
这时,其中一个师傅开口,“苏御史,今日这活儿没花费多少时间,我们就按时辰算,一人再多给50文,你看可以吗?”
200加300加200又是700文。
从梨花木盒里数出700文恋恋不舍地分别交给女娘和四位师傅。
四位师傅还好心的将人抬进厢房。
待人走后,才终于清净下来。
她站在厢房门口,看着毫不费力就能一眼望到坊口的空荡门道。又转身瞧一眼屋里不知死活的不知名郎君。
心疼得无以加复。
虽说遇到劫匪,被抢走攒了好多年的钱,但好歹凭借她的聪明才智还拿回来一点点,大概就是冰山一角和蚊子腿的程度。可蚊子腿也是肉。
现如今,这钱全花在那昏迷中的郎君身上,一文不剩!
更恐怖的是,这或许还是个无底洞!要一直填下去。
她死死盯住那人,握紧拳头,暗自发狠。最好给我好好活下去,把欠的钱全还上,不然……后槽牙咯咯作响。
我定让你死了都不安生!
恶狠狠的拧干棉布上多余的水,清水小碗中映出苏达那张粉嫩但狰狞的脸,甩着手腕抖开,棉布噗啦噗啦得响。将湿布拿到男人面前才意识到自己被气昏了头。
吐出一口浊气,才认命的重新叠好,努力弯下腰去找他的嘴唇。
又一声叹息,伤在哪不好,偏偏伤在后背。只得半蹲着身子去找他的脸。
虽然身上血污被擦拭干净,头发上的血污也清理了。只被一根发带松散系住的如缎黑发,因为今天的一番折腾已经散开,垂在脸旁,遮挡住整张脸。
让苏达又叹一口气,她侧着头去抬手,葱白的手指撩开亮缎般发丝,露出白皙的侧脸,指腹划在脸颊上,滑嫩柔软。
苏达眨了两下睫毛,又伸手去捏还轻轻划了两下,确实像剥了壳的鸡蛋一般嫩滑。
她好奇地将腰压得更低,歪着头想去看他的整张脸,脸型瘦削透着病态的白,紧阖的双眼似墨韵线描般流畅柔和,鼻峰挺拔,苍白又干燥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细看已经爆皮。
死人一般,只不过是个好看的死人。
细碎天光从窗缝偷跑进来,将她偷偷摸摸的行径暴露于天光之下,刺目的光线直射眼睛,令她猛地阖上。
骤然间回过神来,才想起自己要干什么。
自嘲般轻呵一口气,就算长得好看,钱也得分毫不差的还!
食指按稳湿布,摒息一点点凑近那张薄唇,细致地将每一寸都润湿,沾了水的唇才稍微有了点淡淡血色。
苏达这才满意地起身,想将棉布扔进铜盆里,可站起身的一瞬间,眼前一黑,仿佛有数以千计的白点在她眼前跳舞·,顺手去扶身边物件想稳住身子,可身边只有一具躺着伤患的矮榻,还因为过于低矮,手摸索半响也碰不到个边角。
晕眩挟持了整个身子,晕晕乎乎得像后倒去,这下倒好,直接坐在了矮塌之上。
“酥酥!”一声惊叫传来,可她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深吸两口气,闭目缓神。
现在这男人可经不起她这一坐,她也怕出岔子,伸手去摸两股之下,才送口气,好在只是手臂而已。一手扶额前挪两下,坐在沿上。
刚刚尖叫的男人已经两三步跨到她跟前,焦急道,“怎么回事?我去请大夫!”
“没事,没事。”
晕眩感已经消失,平日里起猛了总会这样,不是什么毛病。
苏达心里一动,依旧扶额,虚弱地半合着眼,说道,“阿耶,我有话跟您说。”
“真没事?”
缓着嗓子嗯了一声,“阿耶,咱们手里已经没钱了。”
“我知道。”
“我的意思是,咱们可能得去用粮换钱了。”
苏父一听,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用粮换钱本也没什么,可这粮行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苏御史好友,宋友来。
宋氏家族,家大业大,历经几朝更迭依然门楣鼎盛。而这宋友来乃宋家第四子,受家族荫庇,年纪轻轻便入仕为官,与苏父同在御史台,一个是当朝最年轻的状元郎,一个是世家大族备受瞩目下任家主。两人一见如故,成为挚友。
十多年已过,宋有来已经是当朝宰相,而苏明依旧是那个御史台的小官,可并不妨碍两人交好。
这长安城的中粮行乃是宋家所有,他前脚去换粮,后脚就会有人报信给宋宰相,届时免不得要承他的情。这是苏父十分不愿的。
按苏达看,阿耶就是抹不开面子!
苏父犹豫片刻,抬某望着她,堆起笑,“要不……”
还想再打商量。
苏达直接杀去他的退路,满脸不情愿,“不若我们去跟牛婶借吧?!”
牛婶一个寡妇拉扯牛晴朗长大已经十分不易,平日里就靠卖些绣品填补家用,家里自然远不及苏家经济状况。
苏父不假思索,漆黑的眸子凌厉瞥来,“定然不行!”
就知道阿耶会这么说。
“既是这样,那就只能去换粮了,阿耶。”她摆摆手,表明自己也是无可奈何,迫不得已。
“头不晕了?”
尴尬地笑笑点头,“就说没事了。”
“那小郎君怎么样?”
“昏迷不醒。”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阿耶,这人伤得这般重,万一熬不过去,咱的钱不就打水漂了吗?”
“你有何打算?”苏父凌厉的目光再度袭来,黝黑如墨的眸子隐含怒意。
他平日里虽惯着苏达,可却极有底线。钱固然是好东西,可也不能因为钱而枉顾人命放弃底线。既然早已决定要救,就定然不会中途放弃,况且现在也不是山穷水尽的时候,钱财手上虽没了,再赚就是。过几日就是三月上旬,可以去司农寺的太仓署领上个月的俸银。
她瞬间慌了神,垂首认怂做鹌鹑状,“女儿不敢。”
“好好照顾,总得把命保住。我等下就去用粮换些钱来。”
在苏父看不见的视线盲区里,苏达勾了勾唇角,又迅速隐去。
既然要去卖粮换钱,那就得去借个牛车。苏御史住的这条叫启示巷,这一片的房子都有些年头,但好在一直修修补补,比苏家常年空置要好上许多。邻里邻居都是些贩夫走卒,当年苏清搬来时,任谁都不曾想过,堂堂八品京官会住到西城这片地儿。
这么多年也是礼让有加。
所以这牛车借的十分顺利。也是赶巧,这小巷中有五户人家,除了牛婶外,有三家都是小商贩,两家是官差。正好有一户家中郎君崴了脚没出门,这平日里用来装货的牛车还在棚里吃草。苏父彬彬有礼地将来意说明,那人二话不说就将牛车借出。
是以,只需将东厢耳房堆放的禄米搬出放在牛车上就可以。
苏达自然不会放过牛晴朗这个白给的劳动力。这小子因着昨日的事自觉理亏,今日干活就格外卖力。整整一牛车的粮,愣是没让苏父动手,一个人全抢着干了。
“苏伯伯,昨日之事是我一时脑子不清醒,扫了大家的兴,我脑子笨,嘴也笨,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若是昨日的苏父,那定然义正言辞地抬手揭过。
可脑中却总回想起苏达的那句质问,“阿耶真的不曾对牛婶有半点想法吗?”
他犹豫了。
他承认,苏达还小的那几年,牛婶把她照顾的非常好,好到他真的动了要不就娶她做续弦的念头。可想起苏达的阿娘,又觉得这样对牛婶太不公平。没有感情支撑的夫妻生活,除了茶米油盐就是一地鸡毛。
他做不到为了自己的利益去剥夺别人追求爱情的权利,这件事也随着他把苏达领走而不了了之。
牛晴朗哪里知道苏父脑子里的弯弯绕绕,只觉得大事不妙。昨日在家里已经挨过一顿掸子,如今看来怕是要没完。
想破脑子终于想起今日被抬进苏家的小郎君,路过巷口时听见几位阿婆的闲言闲语,冷不丁的冒出一句,“我已经知道苏伯伯对我阿娘没有旁的想法,昨日的事我真的错了,今日抬来的小郎君是苏达的未来夫君吗?”
第11章 喜事临门这是醒了?!
明明是日上枝头,晴天暖阳。
可这孤零零的小巷却好像进入了寒冬腊月。
刚刚还面带笑容的两人,此刻一个黑如锅底,一个僵住不动。
牛晴朗在问出的一瞬间,就想抽自己两巴掌。拿什么转移话题不好,偏偏说阿姐,那可是苏伯伯的手中宝,心头肉啊。
苏父闻言眉头倏地紧锁,语气强硬,“无稽之谈!”
心底那点心虚早被怒气挤得烟消云散。
“整日道听途说,散步谣言!确实得让你阿娘好好管教管教你!”
牛晴朗为自己这张没把门的嘴,硬生生从有理变得没理,抬眼瞟一眼苏伯伯,心虚地拔腿就跑。
苏达见两人把米都装满牛车,想出来喊二人吃饭,就看见牛晴朗落荒而逃的鬼样子。
还问上一句,“他这是怎么了?”
苏父摸着装着俸米的粗糙麻袋,略带胡茬的唇角微勾,笑得十分释然,“无事。许是嫌我们家饭不好吃。”
苏达暗自腹诽,小样,还挑上了。看我回头怎么整治你。
回京已有两日,今日便到了面圣述职的日子。
苏家住在西外城,想要进宫需要沿大梁外街进西门路过兴国坊直入御街,从宣德门进宫。
苏明一早趁着最后一声辰鼓敲完,伴着鼓声余韵抬手理正直脚璞,抚平青色澜袍公服,踏着乌皮靴头走出家门。
前两日还担忧穿公服徒步进宫太过招摇,而且相当于横跨半个长安城,实在太远。昨日卖了粮,手中又有余钱,拐出巷子便穿过平安街就是西城集市,顺手租下一匹合眼缘的马匹,花了100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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