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端正坐在临窗榻上,胳膊支在案上,手指上带着金累丝双钱纹护甲,慢慢抚摸着一丝不乱的头发,脸庞雍容美艳,丝毫不显衰老,历经几十年朝堂风云,依然保持着端庄华贵,此刻眉中竖着细细纹路,锦绣宫上下虽都带着喜色,却不敢发出一言生怕惹了太后沉思。
大夫人安静坐在一旁,看着太后望来时,带着发自内心的笑意,是和在魏府时的冷漠格然不同的,她自由生长在太后跟前,得太后亲自教养,对太后格外孝顺,多年前太后花费颇大的力气将她再次带入京城,后来太后和父亲将事情安排给她时,她并未过多反驳,安顺地听从他们的安排,等待了许多年,团聚就在眼前,如何不让人雀跃。
“祖母…”大夫人格外依赖太后,在锦绣宫中比在魏府更自在,多了一份活力和人情味,此刻激动望着,明显等不及了。
太后深深望了大夫人一眼,里面含着别样的意味,是大夫人不懂的,还未深思,太后已经开口,“一如往前那样做便可,越到了此时,越要镇定,越要小心。”
太后虽这么说,还是将眼神放远,甚至越过重重宫墙,放到京郊外一处。
第78章
◎被他带上了这条船◎
那里此时被层层护卫守护着,各个黑衣甲胄,散发着森森寒意,手持刀剑,目光炯炯看向周围,眼中透着警惕。
二楼一间屋子窗户大敞着,冷风刹时灌满了屋子,窗前的陇西王爷深深吸了一口寒冷清透的空气,京城冬日的冷气是独特的冷,能将五脏六腑层层包围,慢慢浸透。
内侍斗方压抑不住咳嗽,忙背过身捂着嘴沉闷咳了一声,声音在呼啸的风中几乎不可闻,陇西王爷手撑在窗台上,轻笑一声,意味深长道,“怎么,离别京城二十年便不适应了?”
斗方忙告罪求饶,“王爷,您又打趣奴才了,奴才老胳膊老腿,哪里比得过您魁梧奇伟。”
斗方此话却不是过多奉承,陇西王爷身高八尺,肩膀宽阔,有力拔千斤之势,面庞俊朗不凡,一路策马疾驰,日夜不歇,丝毫不显疲色,依旧精神奕奕,可怜他一把小身板,颠簸这数日,早已是强撑着了。
陇西王爷朗声笑了笑,看着下面侍卫惊醒抬头张望,敛了笑意,将窗户一关,大刀阔斧地坐在圈椅上,接过斗方递来的茶盏,微抿了一口,看着门口进来的禁军统领杨湛生和邵亢跪地请安。
“陇西王爷,安好,圣上特命我等护卫您安全。”
“两位大人请起。”陇西王爷内心哼了下,他那好哥哥还真是疑心不减,到了此时居然如此防备,陇西王爷用下巴点向左边的杨湛生,看他面色平静冷峻,双眸幽幽,显得坚毅沉稳,询问道,“你父亲可好?”
杨湛生一顿,瞬时回禀道,“谢王爷关怀,家父因着旧伤复发,一直在家静养。”
“静养?”陇西王爷低低复述了一遍,凌厉看向杨湛生,他父亲当年可是和他一起从军的杨遂,一把环子枪使得虎虎生威,几乎无人能近得了他的身,当年他出走陇西,起先还有书信往来,后面无论如何试探俱都不接招了,不得不说一个老狐狸。
邵亢余光看向身旁的杨湛生,面对着王爷强压,他还能不该面色,邵亢都不得不佩服,听着杨府有如此牵扯暗暗心惊,转眼一想杨湛生一直以来跟锯嘴葫芦似的从不张扬,倒也能想通,平日圣上交代的事情从未出过差错,他也从不苛待手下,所以邵亢对他也未多想。
杨湛生双手抱拳,铁甲护臂发出噔的响声,“是。”
“那替我传信告诉你父亲,安生静养,别再出来操心了,有缘再见。”
明显敲打的话,杨湛生只当不知,俯身拉着欲开口的邵亢退了出去,沿着驿站走了一圈,重新定了两处观察点,方回到了马车上,看着邵亢盯着二楼,唤了一声将他注意力拽回,叮嘱着,“别看了。”
邵亢将手放下,拉紧车窗,瞧他眉头紧皱,出声询问,“王爷进驿站前可有三十多护卫,可眼下厢房里只有十多人,这恐怕有异。”
“圣上只命我等安全护送王爷进京,其余不该我等管的事情不要管。”
“可…”邵亢发现这明显不是杨湛生的行事风格,刚欲张口,瞧他摇头,也不禁深思了起来,陇西王爷当年呼声最高,比之当年圣上毫无存在感,不声不响捡漏登基的传言来说,陇西王爷完全可以身上军权,振臂高呼,却不想解甲出走陇西,当时朝堂之人无不惊诧,以为是缓兵之计,却也百思不得其解,过了这些年,人们早已忘了以前的戒备,邵亢也是,可此次亲临其中,看着随行护卫,无一不武功高强,本能上瞬时警惕了起来。
杨湛生却转了话题,盯着邵亢,问道,“圣上命你在盐铁转运司,你偏跑到圣上面前,也不怕左右都落不了好。”
邵亢嘻嘻笑了声,他比杨湛生小了将近十岁,听得进去他的教诲,杨湛生也愿意点拨他,今日听他这么问,却有些不好意思,打算打哈哈绕过去,自从上次六皇子之事惹了圣上猜疑,他便有些缩手缩脚,虽找了魏鸷得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直到现在也摸不清头脑,但他知道魏鸷的话可不是随便说的,必有含义,眼下盐铁转运司被魏鸷管成一个铁桶,反正他插不进手去,不如跑到外面,说不定能得些消息。
“圣上已对你略有微词,更要谨言慎行。”
“我晓得了。”
“这边已没有多大的事了,宫门处今日要巡视,你便看着去吧。”
虽是宫门巡视,但落钥后只需在值房中待着便可,是个美差,且有杨湛生下令,说明他返回禁军指日可待,邵亢自是应是,抱拳便带着人骑马走了,片刻后上来护卫,低首道,“大人,邵大人带着人走了。”
“长英,着人给魏大人送个信儿,一切在计划中。”杨湛生淡漠看了一眼外面,手搭在腰间长刀上,气势待发,“我们这许多人全被他带上了这条船,剩下的就看他了。”
长英沉默了下,逼仄的马车里气氛焦灼起来,忽然破空声响起,杨湛生立时抽刀闯了出去,叱骂了一句蠢材,与之搏杀拼斗了起来,偶然窥见陇西王爷好整以暇站在窗前,饶有兴致看着楼下这一幕,杨湛生彻底猩红了眼。
皇宫内,五皇子和七皇子端坐在下首,正和众臣商议南兀战事,廖武治送来战报,不日前与南兀交手两次,勘测对方采用袭扰策略,打完就退回去,并不纠缠,廖武治奏请圣上定夺,是否一鼓作气夺回龙州和夏州,光景帝在议事殿内看着众臣辩解,最后还是没有一个定论,理由无非是国库空虚。
五皇子起身道,“依儿臣看,还是派使臣前往和谈。”
七皇子也起了身,“国土一寸不让,也绝不可能让他们长久占据,两州虽小,但此口不能开,此次南兀明显狼子野心,我们空虚他们也空虚,决不能姑息养奸。”
七皇子话语句句说到了在场武将的心里去,是呀,若说空虚,小小南兀哪里比得过沃野千里的我朝,将士早已磨刀霍霍,与之拼杀又有何惧,青山埋忠骨,未战便先言败,平白堕了士气。
五皇子阴沉盯了七皇子一眼,这些时日他对这个弟弟刮目相看,因着六皇子一事,五皇子一直低调谦逊,等闲不在父皇面前打眼,却不想此时被他钻了空子,不但屡次被父皇夸奖,更得了许多朝臣的心,此时看着父皇面露赞许,五皇子心底更是愤恨,没了一个六弟,反而显着他了。
“七弟,一味逞强斗勇可不是好计谋,遇事要冷静,万不可情绪用事。”
“忠君爱国,可不等同逞强斗勇,父皇英明统领下,所有将士无不愿意以身殉国。”
“父皇更是仁慈,可不会眼睁睁看着无谓牺牲。”
五皇子和七皇子句句机锋,众臣都沉默了下来,放眼后宫,只有五皇子和七皇子,储君必在两位中,虽然前些时日朝堂中有朝臣请奏立太子被圣上驳斥,但大家也都知晓,太子之位已到了关键时刻。
五皇子站于众人之前,言词凿凿,“我朝将士无一不是好儿郎,无一不身怀忠君之心,战令易下,可战事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粮草,战马,调兵遣将,哪一处不需要花费银两,若是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何不用这些银两作用于社稷。”
“南兀兵马不足万计,此次居然能不声不响占据两州,而且对百姓实行怀柔手段,明显不同于以前,且对战并无斗志,前后矛盾,必有诡计,若是考虑拖延之计,那必有后招,何不将其目的真正逼迫下来。”
“万不能臆测…”
“好了!”光景帝揉着额头,不满道,“整日的吵。”
“父皇赎罪。”五皇子阴恻恻望了身侧七皇子一眼,七皇子视若无睹退到了座位上。
“魏鸷,你如何看?”光景帝看向魏鸷。
魏鸷起身将怀中的文书递上,道,“圣上,请看。”
光景帝打开奏书细细看来,顿时眉开眼笑,夸奖道,“好,好,好!”
“圣上,南兀异样是肉眼可见的,廖将军可不断袭扰南兀,打完就退,损耗其兵将,将其真正目的引出来,给属下月余,一切必会到位。”
困扰多日的问题迎刃而解,光景帝龙心大悦,随即安排下令于廖武治,重重奖赏了魏鸷,五皇子又是心惊又是嫉恨,魏鸷什么时候站到了七弟那边,他怎么什么也不知道,心底荒凉凉的,后背又硬又紧,盯着他直直看去,魏鸷剑眉星目,自带英气,他听到过传言,他和魏鸷有三分相似,他当时只笑笑,心想魏鸷是陇西王爷外孙,有相似之处没什么异常。
可前两日传闻,他母亲是崔家行事放荡的嫡女,被魏府逼迫而死,那他又和他哪来的相似!不过贱人生的儿子罢了。
光景帝也想到了魏鸷的出身,不得不说听到时心底大大放松,若是魏鸷一直和自己幼弟连着关系,无论如何他放心不下将盐铁转运司交给他,可眼下因为魏府攀附皇室权势,将他生母逼迫而死,如何不让魏鸷恨魏府无情,这样也好,无所依便只能依靠皇命,想到此,他对着魏正钧厌恶透了,一心攀扯陇西王爷可见居心叵测。
光景帝每每想到都是心惊,所以此次派了禁军去接应幼弟,名义上是保护,实际上是多了一份疑心。
光景帝只留了五皇子,七皇子和魏鸷,才慢悠悠道,“魏府出了如此大的事,着实惊世骇俗,你可有什么想法?”
魏鸷晓得这是光景帝试探他,他回答绝不能太愤世嫉俗,也不能对魏府过于宽容,他俯下身,语气中有些气愤有些伤痛,“臣……无言。”
这番有苦难言的样子着实让五皇子一愣,他还以为趁机为母报仇,却言辞闪烁无非离不得魏府荣耀,五皇子低下头,鄙夷哼了声。
光景帝喟叹了一声,吩咐维顺下旨,命魏正钧在府思过,另赐魏鸷一座府邸,正式为盐铁转运使。
第79章
◎冰山一角露出水面◎
魏鸷跪地谢恩,退出了议事殿,望着阶下宫殿连绵,琼楼玉宇,金碧辉煌,加之霞光艳艳,着实迷人眼。
魏鸷出宫门时,宫门口正糟乱成一团,有个妇人哭嚎在地,打滚撒泼,旁边护卫围困了起来,魏鸷上马车时,远处邵亢正急匆匆奔来,横眉怒目,显然怒火中烧。
邵亢第一次守值,没想到出了如此大乱,哪里来的无知泼妇敢在宫门生事,他走近看到护卫双手抱胸看着,明显在看热闹,他大吼一声,咒骂道,“一个个找死,何不将人乱棍打出去。”
底下护卫都晓得他不得重用,对他的话半听半不听,眼下宫门马上落钥,所有朝臣都回了府,宫道上寂静无声,哪里来的乱子,有的护卫轻声嗤了下,不屑想着拿着鸡毛当令箭。
杨石将左右侍卫拨开,直接将妇人提回了审讯房,也未上刑架,一把烧红的烙铁扔在妇人面前,已将她胆子吓破。
妇人哆嗦着往回退去,退到墙壁,抬头一瞧,墙壁上挂着的刑具发着幽幽冷光,墙壁上还有血滴,妇人直接摔在了地上,再也起不来。
邵亢皱了皱眉,暗叹晦气,没想到碰上这个疯婆子,这么不经吓,看样子也出不了大事,他将此事交给杨石,杨石俯身应是,坐在一边怒骂让她交代清楚。
“我…我…”妇人语不成声,瑟瑟发抖,音儿变了调,“魏…丫鬟…皇后…皇子…”
杨石拿着笔,不知该如何落笔,“什么?大声点!”
邵亢将迈出门的脚收了回来,转身定定望着那妇人,墙壁上插着的火把滴答着火点,发出刺啦的声音,烙铁在地面上发出黑烟,一切好似变形扭曲,烟雾缭绕中妇人的面孔变得飘忽不定,妇人的颤音打着旋儿往心尖上钻。
杨石看妇人迟钝,刚想威胁两句,门咣当一声让杨石侧首看去,见大人大步流星走到妇人面前,面孔难得带上了温色,将妇人搀扶起来坐到稻草上,杨石错眼间却明显看着大人紧紧绷着的下颌,压下舌尖的话,将地上的烙铁拾了起来。
没了烙铁的威吓,妇人慢慢缓过心神,瞧面前的大人温润谦和,终于卸下来警惕,想到家里弱小的孩子,老迈的父母,还有重病在床的丈夫,一切都在今日崩溃,妇人双手覆面,嘤嘤哭了起来。
她知道这个秘密若告发出来,会死很多人,可她没办法了,她哭了半响,终于将许多年受的苦宣泄了出来,临到跟前,反而镇定下来,“我本是魏府的粗使丫鬟,那是十多年前吧,奴婢被派遣到翠微山魏府府邸清扫。”
邵亢听着长篇大论,甚至有些颠三倒四,也并未催促,双眼紧紧盯着妇人,不晓得这粗鄙的口中还要说出何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拿着扫帚里里外外的洒扫,只觉翠微山一丝风也无,沉闷的让呼吸都艰难,全身如水洗,实在是难受的不行,嬷嬷看我干活认真,在忙完后让我去别宫后面的水塘中清洗。”
“可天公不作美,我刚七拐八拐寻到了水塘,天空瞬时一道闪电加之雷声炸响在头顶,硕大的雨点打落在水面上,溅起一个个水坑,狂风暴雨随即而至,我根本看不清眼前的路,只奔着不远处的屋子而去,后门一推就开,我寻了一个耳房打算避雨。”
妇人好似回到那日,前一刻还日暮西垂,下一刻便黑云蔽日,天际挂满一条条银蛇,似乎要将黑夜撕扯出一条条口子来,魑魅魍魉要冲出来祸害人间,雷声凶恶地响在头顶,震地地面都发颤,院中的树被狂风拦腰刮断,枝叶遍地,在雨幕中一行黑衣人从后门闯进,轻手轻脚的,有的走向前院,有的爬上屋顶。
不出片刻,前院便传出侍卫的呼喊,女子的哀嚎声,她脚都已麻木,却不敢动弹分毫,那些黑衣人终于行动了,几息后,有个婢女将一行人引到了后院,一道闪电落下,黑衣人手起刀落,刚才还活生生的数十人转眼没了气息。
黑衣人问道,“可将所有人都带过来了?”
婢女轻轻点了点头,“告诉王爷,小姐的孩子已送到了皇后身边,一切进展顺利。”
接下来便是无声的寂静,譬如此时的审讯房里,妇人说完一切,手脚僵硬地转头,木木看向邵亢,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她压抑多年的秘密便这么容易吐露出来。
邵亢心里早已惊涛骇浪,不知为何脑中回旋着魏鸷的那句话,“你只往下想了,可以往左右想想。”顿时想明白什么,头顶刹时冒出了热汗,顺着脸颊便往脖颈里流,他惊惧之下大力握着妇人的臂膀,质问着,“可有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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