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黄昏,空中满是流萤,仿佛有生命。
士兵戍守时间漫长,令人筋疲力竭,有的士兵已然结束值班,与战友大口饮酒,而南嘉营帐前的两位士兵仍尽职尽责地守在门口。
“朋友,我这三日,观尔等演兵,有一惑,不知朋友可否为我解答?”
江南嘉还是没有放弃与守门士兵的攀谈。
一个弱女子想要从军队里逃跑是不可能的,她必须得借势。
两名士兵依然岿然不动。
江南嘉继续道:“贵国军队有严整的纪律,军容整齐,步伐一致,是难得一见的军队。”
士兵的头微微朝江南嘉偏了偏。
江南嘉接着说:“可我却见,有的徒卒士气高昂,锐不可当,而有的却是士气不高,斗志不盛,你们分明都是由公子厉婴统领,为何会分成截然相反的两部分?”
此言一出,两名士兵对视一眼,都偏头望向她,但还是没说话。
江南嘉:“难不成,你们有两个统领?”
士兵同时睁大眼睛,其中一个士兵忍不住道:“你怎么知道?”
江南嘉微微一笑。
这两天她用了各种搭讪的话题,始终撬不开他们的嘴,现在一看,原来是她没有考虑到他们的属性,他们是士兵,而且是严格遵守纪律的士兵,只有对他们有价值的问题,才会有反应。
她说,“除了公子厉婴,指挥军队的,是否还有公子胤?”
两位士兵忙不自觉地微微行礼,其中一位年纪小一点的士兵说:“确是如此。公子胤德行甚佳,却因天生有疾,到现在都不能娶妻,实在可惜。”
南嘉眼眸微垂,所以这次大败狄人,大概也是那位公子胤主导,他却把功劳都给了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
“不过,”江南嘉看了眼不远处的伤兵:“再用兵如神的将领,也无法避免手下士兵的死亡,尔等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
两位士兵眼神一亮,对江南嘉越发尊敬:“多谢芦江关心。”
“用兵如神”这个词在近千年后的晋朝才会出现,现在的人听到这个词,当然是觉得她有文化。
听到他们对自己的称呼,江南嘉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此时没有后世诸如“小姐”,“女郎”之类的称呼,是按“国别姓氏”来称呼,比如,江南嘉是芦国,卿大夫江为父之女,则称“芦江”。
至于把姓放在前面,是到了秦朝统一之后,姓氏统一,女子不再把姓氏作为后缀,这还要等个四五百年呢。
江南嘉径自转向那个主动与她说话的士兵:“不知军队中的伤兵近来可好?”
那人直起身子,眉头微蹙,叹道:“我军有伤兵近两百人,有的伤势严重,恐不久就会毙命。也是因为受伤的士兵多,这几日没有行军。”
都是最底层的疏于被关照的徒卒,难免有些同病相怜之感,于是士兵也话多了起来。
江南嘉也叹了一口气,说道:“打仗不论胜负,惨的都是最前面冲锋陷阵的徒卒。”
士兵目不转睛望着这个一时间忘记自身被拘禁,而在为徒卒叹息的美人。
江南嘉说:“如今我关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还要浪费吃食,若是有机会让我做些什么,哪怕去照顾那些伤兵,我也感觉自己是有用的。”
士兵微微露出惊讶的表情:“当真?”
江南嘉点点头:“比起囚于圉中,还是做实事能让我感到自己还活着。”
少顷,另一位士兵说:“小人愿为芦江尽绵薄之力,将此事告知公子厉婴!”
出于对江南嘉的敬意,他们也由此衍生了几分同情,觉得这么一个德行高尚,美若神女的人,委实不该被关在这里。
江南嘉粲然一笑:“那就多谢二位了。”
美人一笑,百媚俱生,两位士兵都被晃了眼,不禁埋头掩住羞红的神色。
……
第二天江南嘉就被派去照顾伤兵了。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还对公子厉婴的名誉有帮助,他没理由不同意。
毕竟照顾伤兵的人是江南嘉,又不用厉婴亲自照顾伤兵,他啥都不用干就博得一个好名声,这谁不同意?
做事就要有做事的样子,虽然南嘉提出照顾伤兵只是为了更加方便地逃跑,但是在其位谋其职,南嘉对这件事十分认真。
这个时代虽有男女之防,也只是针对贵族,贵族以下风气是很开放的,江南嘉对于公子厉婴只能算是一个妾,而且还是那种得了他厌恶的妾,所以让南嘉干这种脏活累活,他没有一点心理压力,反正也不怕他的名声受影响。
美人来做护工,不仅看着赏心悦目,而且懂温柔懂关爱尽心尽力,哪个士兵不会喜欢?一时间江南嘉名声在小范围内传开了。
这一传开,就惹得当时前些日子没有得到江南嘉的公子厉婴心痒痒,仅仅过了三天,他就拾回了初见到她时的急切心情。
现在是黄昏时分,江南嘉端着手盆,布条和医者熬好的药汤,走进了伤兵营。
当她走进来,所有醒着的士兵都下意识地看了过去,当他们看着她身着的那抹显眼的素缎,就像是看到天上的云飘进营帐里一样。
她平静温柔的眼神,如桃花般出尘的面容,让人看了就心生愉悦,却不敢产生任何非分之想,毕竟她是公子厉婴的妾。
她纤细的双手却分外有力,略微生疏却毫不含糊地给伤兵翻身、和其他兵一起将其抱起,配合着换了伤兵身下的蓬草。
缎是给贵人们用的,他们这些从平民中选出来的徒卒只能用草席。
她的眼睛明亮而坚毅,年纪小的伤兵们看着看着眼睛就是一热。
给两位轻伤士兵包扎好了伤口后,江南嘉转向她重点关注的那名士兵。
这名叫阿三的士兵伤了心脏,已经昏迷了好几天。
这个时代医疗条件极为落后,每隔几天就会有伤兵死去。
这么严重的伤已经无力回天,南嘉只是尽量减少他的痛苦。
她掀开他的衣领,小心翼翼为他擦拭胸前的伤口。
刚擦了两下,一只青筋虬结的手便伸过来,握着伤兵的肩膀,一下子把他掀在了地上。
伤兵痛苦地呻吟一声,大口地呼吸。
“是谁?!”
南嘉转头,就见公子厉婴站在她身后,脸上挂着愤怒而无情的表情,刚把伤兵掀翻在地的严辟,顶着一张狰狞的脸落后他一步站着。
公子厉婴看上去很不高兴:“谁允许你摸这个贱民的!”
第3章 逃跑
天色渐暗,时有清风,江南嘉站在伤兵营中,有风透过帘幕吹进来,她纤细的身子微微颤抖,脸色略微苍白。
她看了一眼倒地呻吟的伤兵,仰头看向公子厉婴,他二十岁,发育良好,个头极高,却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混球。
她躬身行礼,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公子今日光彩照人。”
公子厉婴挺直身子,“大度”地没计较她没回答他问题的事,然后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一番。
“你是本公子的妾,本公子不时便会见你,你为何没有精心打扮?”
看来对于南嘉没有费尽心思讨好他这件事,公子厉婴很不高兴。
南嘉:“照顾伤兵,自然不能着华服。”
“照顾伤兵,比本公子还重要??”
“当然是公子最为重要。”听着伤兵越来越微弱的呻口今,南嘉面无血色,“小女久闻公子爱兵如子,想到若伤兵毙命,公子定然悲戚不已,小女不忍见公子伤怀,这才尽心救治伤员。”
公子厉婴紧缩双眉,南嘉看得出来,他知道不信自己的话。
“芦女说得没错。”
营帐忽然掀开,出现一个比公子厉婴还要颀长的身影,公子胤昂昂走进,行了一个礼。
“哥哥是国君最疼爱的儿子之一,定然也想学习国君的爱民如子。”
听完公子胤的话,医者便派人轻手轻脚将伤员重新抬上草席,又给他擦汗,他的呻吟终于变小了。
公子厉婴怏怏不乐地抿了抿唇,对南嘉道:“你赶紧梳妆打……”
“扮”字还未说出,南嘉仿佛不经意间露出腰间大面积的血迹。
照顾伤员这事她还不熟,自然会不小心蹭到血。
厉婴瞬间幸欲大减,想着还是蓟陵宫中的丰硕女子得他欢心。
这个半路被芦国送来的芦女,又瘦又脏,也就是他没有称心的嬖人(受宠的妾室)在身边才会对她有欲望。
春秋时期的审美,以颀长硕大为主,表明此女生活在富饶之地,瘦小是吃不饱饭,贫穷落后的表现――虽然芦国只是略次于锦国,并非不毛之地。
这个时代大部分人都吃不饱饭,所以人们的审美才偏向硕大。
“赶紧换衣裳!”
南嘉:“诺。”
她行完礼后抬头,便与公子胤暗淡的目光相遇了。
她熟悉这种目光,目光的主人不想让人一眼看透他们的想法,于是把自己的双目变成了没有光泽的玻璃球。
她几步走近这道目光的主人,再次语调平静,声音清亮地行礼:“多谢公子胤。”
与公子胤的表情相比,南嘉渐渐回了血色,面若桃花的脸庞显得光彩照人。
她平静而开朗地看着他,眼神单纯清澈,说话时大方又诚恳,这是内心温暖光明的自然流露,表明她心态积极乐观,甚至对一个冷冰冰的人也这么温和亲切。
尽管公子胤对她的态度还是刻板冷淡,眼中却浮现微微的波纹,漾起了极其细微的笑意。
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女子,公子胤心想。
侧身对南嘉行了一个简单的君子之礼。
见他以礼相待,南嘉的脸变得更加开朗。
公子胤可真是盘亮条顺,如果他是爱豆,她的下一任“老公”就是他了。
离开时,她听见公子胤说:“若是哥哥想念蓟陵宫中的父亲母亲,何不提前带兵离去,胤自会为哥哥料理伤员……”
公子厉婴这才有了笑声:“好……”
……
一回到自己的营帐,南嘉便一改刚才开朗的脸色,快速地换好轻便的衣裳。
医者那边派人来告诉江南嘉,那个叫阿三的伤员去世了。
南嘉眼中一暖,马上便道,我速速就来,然后挖出埋在地下的玉璧,去了放尸体的地方。
死亡的人被抬到了另外的营帐,里面只有一个处理尸体的人,手里拿着一个麻袋,正要将瘦弱的阿三尸体装起来。
江南嘉吩咐处理尸体的人去打一桶水。那人虽不知一桶水有何用,但本着对南嘉的尊敬,他二话不说就去打水了。
南嘉对着阿三的尸体拜了一拜,擦去眼中流出的悲悯的眼泪,把阿三拖到另一堆尸体那边。
这些尸体不乏有断手断脚的,南嘉忍着眼泪和恐惧,把阿三尸体藏在那些尸体的下面,她早就挖好的坑里,随即脱下外衣也藏于其下。
这几日,她一有空就会在这里帮忙,支开其他士兵偷偷挖坑。
盖好了土,她穿着一身轻便的内裳,钻进了麻袋里面躺好。
她这两日都打听好了,士兵的尸体会抬到二里地外的地方埋下,而像阿静那样的人算作流民,她的尸体会抛在不远处的乱葬岗。
若是她侥幸逃生,若是方便,可以埋葬阿静的尸体。
希望过了六日,她的尸体还未腐烂。
不多时,打水的人回来了。
脚步凌乱了一瞬,想是在找她。
南嘉心脏狂跳,她拼命按住胸口,白皙的额头冒出细汗,咬牙死命遏制想要打颤的身体。
今日到现在为止南嘉没吃没喝,身处险境,她的身心高度紧张,没有时间再去想其他的事。
若是打水的人发现死尸被掉了包,那一切都完了。
南嘉有些想打退堂鼓,若是她逃跑被人发现,公子厉婴那么残忍的性子,不知会如何让严辟惩罚她。
可是,回想起阿静残忍的死状,阿三在病危之时被严辟毫无顾忌地推下塌……可知陪伴在的公子厉婴身边,是多么痛苦而危险的一件事,南嘉绝不能用一时之安逸换长久之煎熬折磨。
时间一点点过去,没有大的动静,只听那人喃喃自语:“芦江去了何处?我得去找找……”
他当然是找不到的,最后只能作罢。
又一阵脚步声传来,是另一名负责处理尸体的士兵,他问道:“还是没有找到芦江吗?”
“也许芦江是换裳去了……”
“也罢,我已将此事报告严军尉,他说会派人寻找,我们先给兄弟们收尸吧。”
“是。”
随即一起将那堆尸体一个一个抬到安葬之处。
时间煎熬地过去,南嘉感觉仿佛有一只手紧握着她的心脏似的。
严军尉,南嘉脑中浮现出那个狰狞的面孔,若是被他发现,他会不会像杀死阿静一样杀死她?
当一双手碰到她的足部时,她紧紧屏住气。
“慢着,”其中一个士兵说,“阿三死了,我看芦江很伤心呢。”
“阿三无父无母,生前又时常将省下的食物给我们吃……我也很伤心。”另一名士兵说。
“芦江说过,要将阿三温柔地安葬。”
“咱们给阿三用担架吧。”
“好!”其中一人忍着哭腔。
两人将装南嘉的麻袋抬到担架上,南嘉尽量将自己装成僵直的死尸,由着两人将她抬走。
透过麻袋的缝隙,南嘉看到掩映在天际大朵云块中的月亮。
这里的士兵们和车马在惨淡的月光中渐渐离她远去。
……
同一时刻,公子厉婴发现她失踪,派人搜寻。
公子胤的人率先找到了埋在土里的南嘉的裳服,和阿三的尸体。
看着那件女子的衣裳,公子胤渐渐皱起了眉头,对下属说道:“随我去埋尸之处。”
……
江南嘉被抬到埋葬士兵尸体的地方。
有风吹过,像是鬼魂的呜咽,南嘉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脑子里全是那些尸体的样子,想到自己要被扔在死人堆里,哪怕是恐怖片也没拍过这样的场景,就像是噩梦变成了现实。
士兵们正要将麻袋扔到坑里,忽闻不远处传来一声:“且慢!”
黑夜中,点点火光从远处传来,只听一道年轻低沉的声音:“放下尸体。”
“这是谁的尸体?”公子胤问。
“公子*,这是阿三的尸体。”士兵恭敬回答。
年轻的公子发出淡淡的一声冷笑。
南嘉发现自己被放下,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嘴唇被她咬破,流出鲜血。
她听到一道脚步声传来,在她毫无防备,又惊惶到了极点的时候,“哗”的一下子将麻袋扯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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