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墙头,趴着前日被蛊童咬伤的那只狸花猫,对着走水的耳房,发出凄厉的喵喵声。
火光,花猫与着火的耳房交织成的诡异画面倒映在凌无非眼底,在心底深处埋藏多年的惶恐与压抑,也在这一刻冒出苗头,跟着瞳仁里倒映的火光,一同发出剧烈的颤摇。
也不知是不是赤角仙之毒尚未除尽,夜里凌无非睡下之后,到了半夜突发高热。睡在他身旁的沈星遥触及他发烫的手臂,立刻觉察起身,唤了人来,煎药喂药,打水退热,随后便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静静地守着。
月夜风歇,雾沈云暝。等到晨曦的光透过窗隔照入屋内。沈星遥迷迷糊糊睁开双眼,适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伏在床边睡了过去。
她赶忙坐直身子,探了探凌无非额前温度,觉察高热退去,适才松了口气。
朔光刚好端了药来,站在半掩的门外,叩了叩门。
“进来吧。”沈星遥说着,抬眸看了一眼,听见身旁传来咳嗽声,赶忙回头去看,见凌无非扶着额头缓缓睁眼,赶忙俯身搀扶。朔光也端着汤药,走了进来。
“这又是什么?”凌无非不解问完,又将目光转回沈星遥身上,见她两眼泛红,赶忙捧起她的脸,温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你昨天夜里突发高热昏迷,听灵h说,多半是赤角仙余毒未除所致,试了好几种方子,才将毒性压下。如今……”沈星遥咬了咬唇,眼眶仍旧红着。
“那你岂不是一夜没睡?”凌无非全不担心自己处境,见她这般,只觉心疼不已,轻抚她面颊,歉疚说道,“是我不好,让你受累了。”说完,方从朔光手里接过汤药,闻了一闻,立刻皱起眉头。
“你确定这能解毒?”
“如今你体内两种毒性相冲,无论如何也得先压下一种,才好寻求解法,”沈星遥眸中忧色仍未消减,“然此方出自古籍,无旁例可考。能否疗愈,全看运气,你……”
凌无非听了这话,沉默片刻,问道:“不饮会如何?”
“我也不知,总之喝与不喝,都未必有好处。”
听到这话,他连眼都不眨,径自仰面将那碗汤药一股脑都灌了下去。
沈星遥阖目不言,掌心已闷出冷汗。恰闻门声响起,朔光转身开门,见柳无相与姬灵h在门外,即刻迎入房中。
柳无相一到床前,便即给凌无非探了脉象,确认无异,方长舒了口气,旋即给姬灵h让了个位置,让她也看看。
“我查了许多古籍,”姬灵h给他查验一番血象,方道,“我想起了那支毒宗的名字,好像是叫作’玉煌宗‘。这些人对于毒物,几可算是痴迷,常以活人试药,令人发指。因此中原武林才会联手,将之剿灭。听闻……当中仍有余孽流亡海外,不知去向。”
“听你这意思,要寻根究底,还得先把这些人找出来?”凌无非唇角一阵抽搐,“这得等到猴年马月?”
“不,是为保万无一失,只能先压下你体内情蛊,再做打算,”姬灵h说着,不自觉看了柳无相一眼,道,“就试试柳前辈的法子,设法……令情蛊沉眠。”
“那……怎么做?”凌无非一时摸不着头脑。
“一剂方子无用,便再换一剂试试。”姬灵h道,“刚才那碗,只是第一剂。”
凌无非心下蓦地腾起一丝不详的预感。
“总而言之,这些日子你得受些苦楚……”姬灵h愈生疚意,“早知如此,当初……”
沈星遥看出她欲提之事,神色也黯然了几许,凌无非有所察觉,当即提起精神,揽过她肩头,温声道:“你别想太多,事情总会有解决的办法,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可是……”沈星遥眸中隐有泪光,不及说完,便被他揽入怀里,在额前印下一吻。
她虽感伤怀,却还不至于六神无主,被他这么一搂,反倒懵了,立感此景矫情,将他推到一旁。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凌无非的日子便“苦”了起来。每日早晨只要一睁开眼,便要面对各种稀奇古怪不知名的药物,不仅难喝,还会引发一些前所未见的刺激反应,常常用过药后便呕吐不止。
以至于前前后后半月下来,人都被困在房里,躺在床上,做梦都能梦见有人掐着他嗓子往里灌药。
这幅情景,沈星遥日日看在眼里,心下忧虑与日俱增,不免生出一个念头――
这日清晨,晓光初起,睡梦中的凌无非被“咚”的一声巨响惊醒,当即弹坐起身,一把掀开床幔,见沈星遥在一旁翻箱倒柜,不由愣道:“就算我快死了,你也不必现在就急着跑路吧?”
“别胡说八道!”沈星遥白了他一眼,道,“我的刀呢?”
“藏起来了。”
“藏哪儿了?”
凌无非闭上了嘴。
“你想干什么?”沈星遥蹙眉起身,朝他走了过来,“那刀……”
“你想去万刀门挑战对不对?”凌无非抬眸直视她双目道,“大可放心。整个宅子里的刀我都让人收起来了,光州城里叫得上名的铁匠铺也都打好了招呼。想从这里找出一把刀,门都没有。”
“你……”
“他又不会应战,你费这力气作甚?”凌无非理直气壮,“何况我也说过,绝不会让你只身犯险。”
“少来这套。”沈星遥说着便要拉他起身,“你给我去……哎――”
她未料到他还有余力,往后一仰便将她带倒,翻身压了上来,五指扣紧她脉门,横压在她胸前,眸中笑意褪尽,分外凝重。
“撒手。”沈星遥沉着面色,眼中显有不悦,“都还没尝试过,你怎知道无用?”
“有用又如何?又解不了我体内的蛊。”凌无非道,“你就不怕临到阵前,他们拿我性命威胁你吗?”
“耍无赖是吧?”
“没有――”凌无非口气软了下来,撒娇似的,低头蹭了蹭她鼻尖,道,“就是觉得,现在这样也不错……”
他将脸埋在她颈边,话音分外轻柔:“他们胆敢如此,便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不想看你重蹈叶惊寒的覆辙……”
“他是他,我是我,谁说我一定……唔……”沈星遥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便被他温软的唇堵上了嘴,陷入柔软的被褥里,无从挣扎。她一向穿得单薄,又在夏季,轻纱薄衫,系带也脆弱得很,稍一拉扯便被挣断,颈边沁人的芙蓉花香,顷刻揉乱在柔软的风里。
窗外的风停了,没有风声掩盖的低吟,顺着窗缝倾泻而出,与盛夏暖光交融,分外醉人。
晌午过后,沈星遥换了一身衣裳,梳洗打点,推门而出,忽然听见脚步声,扭头一看,正是姬灵h端着一碗汤药走来,便即将她迎进屋去。
屋内屏风倒在地上,压着一床冬日用的褥子,一地凌乱不堪。凌无非半披着中衣,棉被盖过胸口,有气无力靠在床头,正阖目休息。
姬灵h看得耳根一红,赶忙背过身去。
沈星遥一言不发从她手里接过汤药,走到床边,捏了捏凌无非的脸。
“这回又是什么?”凌无非苦着脸醒来,一脸沮丧问道。
姬灵h背对二人,站在门边说道:“柳前辈告诉我,有一叫做凤尾金莲的花,对花鸟虫鱼,颇具催眠之效,唯独对人无害。蛊与寻常虫类不同,但也有特殊药物可以压制,两者结合,或有奇效。只是……”
“只是什么?”沈星遥眉心一紧。
“只是我当年养的蛊,都因上官兄妹所毁,这几年重新炼制的那几只,未必有大哥体内情蛊性烈,用它们试药,未必试得出足够的分量。而且,即便蛊虫沉眠,也只是暂且压制毒性,未必往后不会再受外毒刺激发作,所以……”
“得了,不必管这许多,生生死死,不过一夕之间,全看天意如何。”凌无非说着举起药碗,强忍当中异味,一口灌下汤药。
他近日频繁试药,内心早有防备,然而这一次的药物,远比他所想的还要可怕,服下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便觉头晕目眩,上吐下泻不止,折腾了好几个时辰,直至虚脱,简单梳洗整理一番,脑袋一沾枕头便睡了过去。
沈星遥被他这副模样吓坏了,嘴上虽未表露出什么,却是半步也不敢离开,白落英等人也立刻赶来,一齐候在门外,静待他苏醒。
她就这样坐在床边,一直守到半夜,眼看烛火将尽,便去柜里取出新的蜡烛换上,刚一点着火,便听到床榻那头传来“吱呀”的声音,当即露出喜色,吹灭火折,问道:“好些了吗?”
身后的人并没有回答。
沈星遥疑惑回头,只见凌无非坐在床头,用一脸探究的目光打量着她。
“你怎么了?”沈星遥放下手中物事,朝床边走去。
“我这是在哪?”凌无非左右打量一番屋内陈设,好奇问道,“还有,姑娘你是……这怎么回事?”
“你不认得我?”沈星遥脸色立变。
凌无非摇了摇头。
第25章 欲晓霜气重不收(三)
沈星遥似被定住一般,呆了一瞬,又立刻回过神来,飞快转身跑去门边,一把拉开门扇。
白落英与柳无相师徒,姬灵h夏慕青夫妇都还在院中,见她沉着脸色,都意识到情形不妙,立刻奔入屋内。
如此阵仗,直将屋内的凌无非吓了一跳,本已站起身来,又立刻坐了回去。
“不是好好的吗?”白落英不解其意。
沈星遥摇头道:“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也认不出我是谁。”
凌无非听了二人对话,并不作声,目光扫视众人一圈,落在夏慕青身上,忽地蹙起眉来,歪头打量一番屋内陈设,恍然颔首,随手指着屋内一角,对他道:“这是你家?我怎么到这来了?”
“你在说什么?”夏慕青愕然望向沈星遥,却见她无奈点了点头。
“你认得他?”沈星遥眸光一紧,走上前问道,“那你说说,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凌无非一愣。
“哪一年,哪一天?”沈星遥又把话说得清楚了些。
凌无非满脸狐疑望着她,迟疑片刻,方试探着说道:“乙酉年,六月……初九或是初十?”
沈星遥闻言大惊失色,险些站不稳脚步。所幸沈兰瑛眼疾手快,大步抢上前来将她扶稳,这才没有摔倒。
“六月初十,就是我在玉峰山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沈星遥的话音轻飘飘的,脚下也变得绵软无力,仿佛踩在云端,随时都会被风吹走。
“你知不知道?”她在沈兰瑛的搀扶下,对凌无非说道,“离你所记得的那个日子,已经过去了七年。那些困扰你多年的疑案,也早在四年前有了定论。你只是凌伯父的养子,钧天阁如今的掌门白落英和’玉面郎‘陆靖玄,才是你的亲生爹娘。而我,是你现在的妻子,在七年前与你一起历尽险阻,拆穿了薛良玉欺世盗名、残害无辜的真面目。这一切,你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什么?”这一连串洞心骇耳的消息,听得凌无非瞠目结舌,差点跳起身来,许是意识到自己衣衫不整,又飞快坐了回去,攥住腋下衣衽松脱处,飞快系紧系带,又像是想到何事,猛一抬头,看向沈星遥,问道,“你刚才说,你是我什么?”
“她是你的妻子,琼山派弟子,张素知的女儿,沈星遥。”沈兰瑛忍不住开口,“当年的围剿就是个骗局。张姨深入虎穴,借天象骗过天玄教众登上教主之位,是为就出那些被困的女人和孩子。薛良玉恐她一战成名,威胁自己地位,撺掇各大派群起攻之,还将知情之人通通害死。”
凌无非听到这话,又愣了一愣,似有所悟,问道:“如此说来,那我爹的死也是……”
“凌皓风和他夫人惜婉,当年并没有死,只是一直在帮我疗毒。把你送去金陵,也是为了有朝一日,你能用上你师父教你的本事,自己找出真相。”白落英缓步蹲至床前,道。
眼下仍在深夜,屋内虽点了灯,仍旧有些昏暗,是以直到白落英走近,凌无非才完全看清她的面容,如同对镜自照的熟悉感,令他呆坐当场,许久方回过神来,犹犹豫豫道:“所以……所以您才是我娘?”
“怎的?你还挑上了?”白落英脸色陡沉。
“没有没有,我就是……”凌无非摆摆手,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夏慕青,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又落回到沈星遥身上,眼中充满疑惑,“我怎么就……”
“你是不肯相信这些话,还是不敢相信已过去了七年?”沈星遥眸光一沉,当下拨开沈兰瑛拥着她的手,三步并作两步跑至床前,揪着他左肩衣襟,往下用力一扯。
才刚刚系好的衣带,缝线处“呲”地一声崩开大半。
“哎,你有话能不能好好……”凌无非话到一半,低垂的目光瞥见左肩裸露出的狼蛰苍云纹样的刺青,一时愣住。
七年前的他,虽有几番张扬跳脱,却并无这等喜好。
凌无非看着这“无端”多出来的刺青,又是一怔,可无论如何回想,脑中仍是一片空白。
“怎会如此?”姬灵h恍惚了一阵,忽有所悟,走向沈星遥道,“情蛊牵动情念,既然如今遗忘的都是与你相识以后之事,多半是因为药物起效,受了影响。”
“什么……蛊?”凌无非下意识拉了一把夏慕青,抬眼朝他望去,眼中显有疑色。
“是情蛊。”夏慕青叹了口气,道,“当年薛良玉搅弄风云,给你们制造了太多麻烦。你身中蛊毒,也只是阴差阳错下的不得已。”
夏慕青与凌无非自幼相识,熟知他的性子,心知若在他如今记忆尽失,对沈星遥全无了解的情形下告知情蛊是沈星遥所下,极有可能令他对她生出猜忌,有所防范,影响二人夫妻之情,便只囫囵敷衍了几句。
“那我这……”凌无非懊恼扶额,过了老半天才勉强理清思绪,却又像是想到何事,继续问道:“那如你们所说,一切早在四年前便已尘埃落定,那我现在又是怎么回事?还有什么没解决的麻烦吗?”
“四年前,你受薛良玉利用,在英雄会上拔得头筹,被尊为天下第一。也是因此,如今万刀门作乱,那些门派才会推你做这武林盟主,替他们出头。”白落英道。
“万刀门?这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白落英一向看这儿子都觉得傻头傻脑,这会儿见他失了七年记忆,一副云里雾里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颇为不耐烦道:“去年六月不知从哪冒出一个叫作烈云海的刀客,以挑战’天下第一刀‘为名,上姑苏鼎云堂挑战段逸朗,得胜后自封’刀霸‘,创立万刀门。后以招揽天下刀客为名,广设分舵,招收门徒,却不问人来历品性,以致门人鱼龙混杂。那些乌合之众,四处挑衅生事,搅得江湖大乱。可这烈云海却不肯现身,只称是治下不严,派了一位卓先生出面,敷衍了事。”
“所以他们不敢上门,便推我出来做这替死鬼?”
“你本不愿管这些,”沈星遥接过话道,“可却先后两次遭人毒害,不得不入局。因情蛊与其他毒物相冲,极为凶险,又无药可解,便只能冒险试用无常蛊之毒佐以安神之药,令情蛊沉睡。你服下药后,变成了这样。”
15/112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