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无非听完这一席话,呆了半晌,忽然问道:“且慢……刚才你们说,这个烈云海去姑苏鼎云堂,所挑战之人是段逸朗?那段老堂主呢?”
“被你杀了。”沈星遥言简意赅答道。
“你说什么?”凌无非“蹭”地一声站了起来,却觉领口一凉,垂眼瞥见系带已断,索性不再挣扎,直接扯过挂在一旁的外衫披在身上。
“段元恒与薛良玉合谋,困你于绝境,要灭你满门,你为求自保杀了他。”沈星遥道。
“可我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从前不是,后来便是了。”沈星遥道,“他同李温二人联手,才勉强制服你。”
“可李温不是死了吗?”
“薛良玉偷梁换柱,将他留为己用。”
“可是……算了。”凌无非脑中混乱一片,听着这一连串对他而言,一时半会儿改难以消化厘清的消息,竟不知该从何问起,只得摆手作罢,再次坐了回去。
他终于不再抗拒诊脉,任由柳无相将手指搭上他的脉门。
“脉象平和,一切如常。”柳无相起身,看向姬灵h。
“这下麻烦不是大了吗……”姬灵h一脸担忧,小声嘀咕道,“前几日还委托了陆姑娘去送帖子,眼看各大门派的人都要到了,临到头来却成了这样,岂不是……”
“什么?”凌无非听着这话,只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没什么,天都黑了,就为你这么个惹事精,所有人都熬到现在。”白落英极不耐烦一摆手,“天大的事也等明日再说。都去睡觉。”说完,便即转身走出门去。
沈星遥扶额长叹,一言不发。
柳无相与夏慕青夫妇看了她一眼,也都先后退出屋去。只有沈兰瑛还留在房里,看了看凌无非,又将目光转回到沈星遥身上。
“小遥……”
“没事,姐姐你也去休息吧。”沈星遥情绪素来稳定,心知失忆已成定局,再急也无用,便即将沈兰瑛送出了房门。关上门的那一刻,她却忽然觉得浑身疲惫,两肩忽地颓下,缓步走回床边,在床沿坐下。
凌无非下意识往旁挪了挪,与她拉开些微距离,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
昏黄的烛光照亮她半边脸孔,勾勒出精致的轮廓。清冷而坚毅,是少见的美人,只是两眼空惘,载满风霜。
美貌染了尘俗,泯然众人。可如今这个失去了记忆,回到七年前的他,断然不会知道,这一切都是他的缘故。
他迟疑许久,实在想不到该说什么,只得叹了口气,道:“要不……”
沈星遥转头看他,神色凝重,认真问道:“你现下除了失忆,可还有别处觉得不适?”
凌无非摇头。
“那就睡吧。剩下的事,都等天亮再说。”沈星遥倦怠已极,伸手便待拉他同去歇下。
凌无非身子蓦地一僵,本能倾身一避。
沈星遥扭头望他,顿觉莫名其妙。
“你……你先歇息,我在这坐一会儿,说不定……还能想起些事来。”凌无非敷衍说着,匆忙避开她的目光。
第26章 漫天星华落尘埃(一)
入夏以来,天亮得越发早。
从四更到日出,拢共不到两个时辰。沈星遥睡得迷迷糊糊,被光照在了正脸,伸手胡乱摸索一阵,没摸着挂在一边的床幔,索性抓起薄衾盖过头顶,翻个身又睡了过去。
一片黑暗里,她隐约看见一件漆黑的物事悬在不远处摇晃,却怎么也看不分明,走上前去,周围却忽地陷入一片黑暗,脚下地面也轰然崩塌,身子猛地向下坠去。
沈星遥大呼一声,惊坐而起,适才察觉方才所见只是梦境。然而扭头却见屋内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她好奇凌无非去向,当即翻身下榻,披上外衫,简单洗漱一番走出房门。
盛夏未至,她竟感觉到了一丝莫名的燥热,庭院里的花花草草也突然多了几分陌生感。沈星遥找不见人,便自靠着回廊一侧长椅坐了下来。
廊外的树长势茂盛,肆意伸展的枝条攀过屋檐,在风中摇曳生姿。旭日的光晕暖了枝头海棠,勾勒出一圈圈淡金色,朦朦胧胧融入天幕。
“星遥,你也醒了?”
这一晃的宁静,被一声呼唤打破,正是姬灵h的声音。
沈星遥恍惚回头,见姬灵h站在院门外冲她招手,便即起身走了过去。
“大哥一大早便来找了阿青,问了许多从前的事,看来还没有恢复。”姬灵h道,“可过去他经历过什么,阿青知道的很少,这些话,他都没有问过你吗?”
“许是看我没起床,心里着急吧。”沈星遥并未多想,“过几天便该适应了。”
“百般筹谋,却没能料到会是这样……”姬灵h没留意到她的失魂落魄,只叹了口气,道,“早知会是如此,当年还不如陪你同去找他对质,也免得生出这么些祸端。”
“可若没有情蛊,我当年也不会信他。”沈星遥摇头笑道,“只要他平安无事,我便放心了。”
天仍是朗朗的青色,两只鸟儿飞在云边,叽叽喳喳地叫唤着,很快便掠出了小院上头那片四四方方的天空。
凌无非和夏慕青出门的时候,还是凌晨时分,天蒙蒙地灰着,远方晕了一圈暗沉的金。伴随渐渐升起的晓色,街边矮房里的铺子挨个开了门,时不时传来一两声吆喝。
他走在街头,看见街市两旁早已换新的门面,渐渐接受了事实,也尽力在脑海里搜寻起这七年光阴遗落的影子,却想不起一星半点。
“当年的事,我几乎没有参与。”夏慕青走在他身旁,平静说道,“只记得你们四处奔走,来来回回落下不少伤。后来证据被毁,我爹为了保护你,只能当众公开你的身世,接回光州。”
“后来呢?舅父如今又在何处?”
“他……”夏慕青话到嘴边,忽然哽咽,忙定了定神,顿了片刻调整好心绪,方道,“父亲遭薛良玉暗算……我赶到之时,已经迟了……”
凌无非听到这话,心下五味杂陈,不自觉低下头去。
他已忘了这七年以来的经历,在这样的他眼里,夏慕青的父亲――他的表舅父夏敬,还是那个为了回避外界谣言,每每见他,都刻意疏远漠视,不甚关心的长辈。
殊不知这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替白氏一门留下最后一代血脉。原来代掌门派多年,他始终不曾忘怀旧人嘱托,尽心躬耕,只为完璧归赵,不求分毫回馈,甚至为此牺牲性命。
他心中不忍,颤颤阖目,良久方道:“原是我误会他了,竟不想……他为我牺牲至此……”
道旁卖早食的铺子升起炊烟,袅袅缭缭盘绕在屋顶,雾一般朦胧了视线。
夏慕青见他一副沉思之状,兀自前行,便即跟了上去,见一旁的胡饼铺子已支出摊来,掏钱买了两只饼,递给他一只,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为你受过磨难之人还有许多,你若心怀顾虑,非但求不回往生之人,连眼下拥有的都有可能失去。得不偿失啊,表兄。”
凌无非听到这话,脚步微微一滞,回头朝他望来:“你是说我娘,还是星遥?”
“你说呢?”
“说起这个,你知不知道我同星遥是如何相识的?”凌无非疑惑问道。
他之所以疑惑,实在是因为好奇,自己为何会与这个在他一眼看来并不心动的女子成为夫妻。
少时的他,虽是嘴上说着,世人眼中风尘,他无能慰藉,是以十八载春秋,从未对任何女子青眼以待。但说到底还是他心气过高,只觉这俗事风尘令人倦怠,眼中看得到的,只有他攀不到的高处之上,不染尘俗的仙人之姿。
那时的沈星遥,便是这样的人。
只因委身于他,徒惹尘埃。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玉华门比武大典前。*”夏慕青道,“那时你二人便已形影不离。但你我当年,往来甚少,我也不知你二人私下如何相处。”
说着,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可你若是真心实意想记起这些,便不该问我,而是问她。你二人从相识到成婚,三年有余,几乎不曾分开过。与你饱经磨难的是她,与你出生入死的也是她,那些点点滴滴,最清楚的也都是她。你只问旁人,能问到什么?”
他不等凌无非回答,已将心中疑惑托出:“还是你认为,她会刻意隐瞒什么?”
“我没这么想过。”凌无非对他这番猜测只觉得莫名其妙,“只是我如今在这,还能认得出的也只有你。就算要问,也得有个先后吧?”
“那你打算把她排在谁后边?”夏慕青见他无所动容,脸色亦有了变化,继续说道,“你可曾想过,你的逃避在她眼中会成为什么?我虽不知你二人过往,可我至少看得清一件事――这些年来,你二人一直琴瑟和谐,恩爱有加。难道只是少了七年的记忆,你认定的人便不再是她?只是忘了些许经历,重新遇见,重新相识,她便不再是她了吗?七年记忆尽失,半生空白,总得要你愿意回想,愿意记起,旁人才有说话的机会。你这般抗拒,过去那些点点滴滴,又该如何找回来?”
“可我没有……”凌无非摇了摇头,沉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道,“罢了,这就回去吧。”
疏风拂过,摇晃着屋顶的炊烟,也摇落了钧天阁东院里的海棠。
染霜放下笤帚,俯身拾起一朵海棠,吹去花瓣沾染的灰尘,低头嗅了嗅,捧到沈星遥眼前,笑说道:“还香着呢,你闻闻?”
沈星遥接过花儿看了看,唇角勾起一抹笑容,当下拈起花枝,插入染霜鬓边。
“夫人,”染霜左右看看,叹了口气道,“话说回来,我听朔光说了,公子他真的……”
“是失忆,又不是失节,”沈星遥莞尔笑道,“只要他平平安安就好,别的都不算什么。”
“可是从前,他一直都黏着你的。”染霜撇撇嘴道,“诶,要是情蛊真的沉睡过去,哪天要是公子不喜欢你了,还会不会发作呢?”
“这我便不知了,”沈星遥摇头道,“可我当初下蛊,也并非为了强留住他……”
沈星遥话到一半,却看见站在她面的染霜忽地抬头,指着她身后道:“回来了!”
沈星遥转过身去,正看见凌无非站在小院门前。没有树荫和楣檐的遮挡的阳光,一股脑都倾泻在他身上,过分炽烈,以至于映成一片白,白得看不清五官眉眼,像被雾蒙住了一般。
第27章 漫天星华落尘埃(二)
沈星遥微微一愣。
染霜识趣地抓起笤帚退出小院,临出门前回头瞥了一眼,正看见她对凌无非说了一声:“回来了?”
周围突然静得可怕,阳光里漂浮的细小尘埃,在风中发出微微的颤动。
凌无非静立片刻,想起夏慕青在街上对他说的那一席话,忽觉心虚,略作调整后,迎面朝她走来。
“星遥。”
“嗯?”
“我记得你说过,我所忘之事,刚好是从认识你那日开始。”
沈星遥略一点头。
“那……”
“是在玉峰山脚,你救了我师妹。”沈星遥道,“我为调查前后因果,与你一路同行,碰巧又遇上段逸朗请你去姑苏赴宴。”
凌无非点了点头。
“后来,你便知道了我的身世。”沈星遥平静叙说着往事,心头浮起怅惘。往事联翩涌上脑海,忽地想起一事,转身推门回屋。
凌无非也跟在她身后进了门,只见她从衣箱上的剑匣里取出苍凛剑走了过来。
“这是……苍凛?”凌无非微微一愣。
“是你义父传给你的。”
“可你们不是说我不是……”
“你承他剑术,与血缘无关。”沈星遥将剑交给他,道。
凌无非看了看手里的剑,眸光微微一动,脑中倏地晃过一个名字,沉声喃喃:“段老堂主……”
“你说什么?”沈星遥没听清他的话,朝他走近一步,问道。
“我是说……我怎么杀得了段老堂主?”凌无非抬眼,正与她对视,眸底充满疑惑。
“你这几年武功精进很快,非比寻常。”沈星遥莞尔一笑,“想看看吗?”
凌无非闻言茫然:“看什么?”
“来。”沈星遥不由分说,拉起他的手走出房门,往临院的空地走去。
凌无非下意识看了一眼被她牵着的手,微微一愣,虽有迟疑,却还是跟着去了。
穿过老树茂叶的阳光,被分割成无数细小的光斑,洒在二人衣间,朴朴簌簌,如星如雨。
“内息随年岁而长。你如今的功力,应当还在。”沈星遥从角落里找出一块被遗忘已久,已长满青苔,足有半人大小的太湖石,推至凌无非面前的空地上,对他道,“试试。”
“怎么试?”凌无非愣道,“难不成我还能把它劈开?”
沈星遥点头,神色如常。
老槐树顶,细密的枝条随风晃动。
忽然之间,一声巨响窜出小院上空,惊起一双飞鸟。
尘灰四溅,凌无非摇手驱散乱飞的碎石,连连向后退开数步,看着眼前裂成三瓣的巨石,难以置信道:“我还有这本事?”
沈星遥走到裂开的石头前,俯身查看一番石上裂纹,摇了摇头:“还不够。”
“这叫不够?”凌无非瞪大双眼,“这都已经……”
沈星遥仍旧蹲在石头旁,抬眼对上他的目光,双掌抱于石头两侧,运劲一捏,只听得一阵密集的碎响。
脸盆大小的石头,在她手里龟裂开来,顷刻散成碎块。
凌无非看得目瞪口呆,差点合不拢嘴。
“你这……”
“你并非赤手空拳,照理而言,也能办到。”沈星遥站起身来。
凌无非仍旧看着那散落一地的碎石,怔怔说道:“我记得你说过……你娘是……”
“张素知,”沈星遥道,“曾经被人称作’天下第一刀‘,可这名头,到底还是让段元恒抢了回去。我从出世起便未见过她,她的刀法,我也没能完全领会。”
“没完全领会?”凌无非显然不信她的话,看向她的目光,充满狐疑。
“等你想起那些新学的招式,便不会觉得高不可攀了。”沈星遥道。
凌无非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他心里仍有许多不明朗之事,却不知该从何问起,却在这时,见染霜又跑了回来,说是白落英要见他。
“夜里许多话都没说全,想必你也是云里雾里。”沈星遥走到凌无非身旁,正与他并肩,温声说道,“一起去吧。”
凌无非点了点头,与她一道走上回廊,却忽然问道:“夜里可是她对我说,我爹不是我爹……不,她说我的亲生父亲,是’玉面郎‘陆靖玄?”
沈星遥略一颔首。
“他也已经……”
沈星遥仍旧点头,眼中流露出遗憾之色。
“那,”凌无非迟疑问道,“我可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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