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等会儿等会儿――”老头说着这话,又蹿了过来。
凌无非这才看清,站在他眼前的,是个身材矮小的大叔,五短身材,头顶才到他胸前一般高,一双眼睛在他身上来回打转,猥琐至极。
“您有事吗?”凌无非皱起眉头,微微向后仰身避让。
“原来是位小公子。”小老头嘻嘻哈哈说完,目光滴溜溜下移,落在他腰间佩剑上。那模样活像要将他剥光了翻来覆去看个遍似的。
凌无非只觉这老头多半有点毛病,未免横生枝节,转身便走。
怪老头笑眯眯地看他走开,却在凌无非的背影消失在路口的一瞬,眸光陡然转凉,唇角勾起一抹森冷的笑。
凌无非并未留意到此,只当是遇见个疯子,一转眼便丢在了脑后,眼前对他而言,还属沈星遥的下落,最为重要。
他一路循着她的踪迹而来,竟发现走着走着,已快到了光州。虽说一开始还是往北绕行了几个城镇,但到了最后,终归还是回家的路,加之这一路以来,沈星遥由始至终都是单独行路,并未因旁的琐事耽搁,或是与人发生冲突。
既然横竖都是回去,她为何非要不告而别呢?
凌无非百思不得。
偏偏这个时候,他又在路口撞见了那个疯老头。
第48章 断弦尤续水难收(一)
舒天昭辉,万物欣荣。钧天阁前院的几株海棠,花早已谢尽,留下满树翠绿,随风摇晃。
沈星遥跨过门槛,在院中站定。适逢风起,卷起落一片海棠叶,飘飘摇摇落在门前之人,紧紧挨着发间那支芙蓉雕花玉簪。
她有所察觉,伸手拨弄落在发髻上的海棠叶,却被叶梗勾住发丝,扯得一阵刺痛。她丢了树叶,却听见一声惊呼,抬眼一看,却瞧见何硕傻愣愣站在不远处,目不转睛盯着她,不由问道:“怎么了?”
“就您一个人……回来了?”
“还能有旁人吗?”
“您没碰上公子吗?”
“他又怎么了?”
“当然是去找你了呀。”何硕一拍大腿道,“您是不知道,那天夜里公子回房,看见门口有滩血,您人又不在,急得拉上我们找了整整一夜。后边实在没辙,只能分头行事。”
“分……头?他去哪儿了?”
“还能去哪儿?当然是去找您啊!”何硕说话的口气颇为夸张。
可沈星遥听在耳里,心底却毫无波澜。
显而易见的不在乎,怎会因为她的不告而别便改变?更何况,她原是不打算回来的。
“对呀,公子可担心您了,生怕您是……”
“不管他如何,”沈星遥岔开话头,道,“你说你们几个是一起回来的,那朔光怎么样了?”
“醒是醒了,也没见有何异常,就是那毒……”
“如何?”
何硕听她如此一问,顿时来了精神,往前走了两步,神秘兮兮道:“说得神乎其神,依我看呐,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怎讲?”
“姬夫人说,那个山谷,只是个传说里的地方,”何硕挠着头道,“还说是从书上看来,说什么……北方山中有结界――”
北山有结界,匿于瘴林。瘴林烟起,必生幻境,以六欲迷惑人心。须心智坚毅,方可通行,达极乐之巅,谓之‘藏仙谷’。谷中有奇花异草,异于凡物,取之煎汤,可登仙境。
世间修习毒术之人,对此传闻,多只听听便罢,并无人当真。
而这吕济安,竟然真的通过各路典籍之中记载的蛛丝马迹,找到了五莲山,并在附近定居,只为一探当中虚实。
又或者,是为了从中获取外界没有的灵丹妙药。
一个颇具天分的医痴,可惜误入歧途,与那薛良玉威武,作恶多端,以致送了性命。
也不知到底是可悲,还是可叹。
沈星遥听完何硕的讲述,若有所悟,问道:“如此说来,那山谷里的毒物,吕济安应当藏了不少,先前那本被撕了内页的手记当中,会不会有相关记载?”
“本该是有的,姬夫人翻过那本手记,当中的确有不少关于谷中奇花异草的记载,只可惜,与这像麒麟竭的树有关的记录,刚好有一半在那被撕去的几页里。”
“竟有这么巧?”沈星遥眉头紧锁,“既然是撕走手记之人布下了机关,那些残缺的部件之上,应当能够留下线索。据说,不论偃师、琴师、或是铸造刀剑的工匠,都会在隐蔽处留下独属于自己的款识,那么……”
“这您还真说对了,”何硕点头道,“就是您不告而别的那天,公子他……”
何硕话到一半,忽然看着沈星遥身后怔住,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沈星遥不免困惑,还没来得及回头,便听见何硕惊呼出声:“公子?您怎么弄成这样了?”
沈星遥心下一悸,循着何硕的目光转身望去――凌无非站在门槛外,身上穿的姜黄色袍子布满大大小小的缺口,两手和胳膊到处都是擦伤的痕迹,左下颌角还沾着一抹泛黄的灰迹,发髻也略有些凌乱,像是散落以后匆忙扎起的。
他定定看着沈星遥,目光从难以置信逐渐转为平静,末了,无端多了一抹自嘲之色,轻笑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说,径自跨过门槛,从她身旁绕开,头也不回往内院走去。
“你怎么了?”沈星遥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遇上什么事了?”
凌无非权当没听见她的话,仍旧自顾自往前走。
沈星遥愈觉异常,立刻追了上去,一路小跑到他身后,一把扣住他脉门,拽到跟前。凌无非内力武功皆不及她,被她拽得一个踉跄,这才不得不停下脚步,回身看她,眼中淡漠疏离不言而喻。
“怎么弄成这样?”沈星遥素来沉稳,虽不满他这般态度,仍是就事论事,温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凌无非大力甩开她的手,连带着惯性将她推开半步,却像是被自己突如其来的火气给震住似的,愣了一愣,又立刻回身搀扶。
沈星遥默默退开,一言不发,静静看着他。
心里的伤口还没结痂,又隐隐渗出鲜血,一滴一滴,淌在心底。
“往后……”凌无非按下心头不满,长舒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稳住话音,继续道,“心里有话,能不能直说?”
“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沈星遥摇了摇头。
“沈星遥……”
“你待我越来越生疏,我也不想求着你可怜。”沈星遥平静抬眼,直视他双目,道,“现在可以说正事了?”
“说什么正事?”
“我刚才不是问你……”
“这些事能不能一码归一码?”凌无非心中窝火,显然不想转移话题,“我承认,这些日子是我对不住你。但你需要什么,要我做什么,大可直接对我说,这么来回折腾有什么意思?”
“我折腾你?”沈星遥苦笑出声,“早知你会这么看我,我便不回来了。”
“你是觉得有话说不明白,还是我听不明白?”凌无非越发压抑不住眼中愠色,“英雄宴前夜,一声不吭便跑得无影无踪,这次更是……上千里的路,说走就走,也不打声招呼,我还以为你遇上什么麻烦了。谁知道……”
“谁知道是我无理取闹是吗?”沈星遥听到这话,只越发觉得可笑。
她素性清冷淡泊,不爱解释。这一点,他从前是了解的。
而今却连耐下性子把话听完都做不到。
五莲山下不告而别,她原就打算一走了之,却因舍不得这七年的情分,兜兜转转,还是回了光州。
却不想在他眼里,成了她故意拿乔作态,逼他上心的矫揉造作之举。
沈星遥心里已隐隐有了答案,可没听他亲口说出,仍旧不甘。
“好。”沈星遥阖目长叹,“就算是我无理取闹,现在我也回来了,非要拿到台面上说,是对我还有什么不满吗?”
“你又怎么了?”
沈星遥听到这话,蓦地睁开双眼,恰对上他的目光。不过一转瞬的工夫,眼前的人忽然变得陌生起来,熟悉的躯壳之下,装着的确实完全陌生的魂魄。
那双眼里,有无奈,有敷衍,有妥协,还有显而易见的不耐烦,甚至还有些许愧疚。
唯独没有怜爱与疼惜。
“你需要我做什么,可以直说。”凌无非叹了口气,道,“能不能别总是这么阴晴不定,动不动便使性子?”
“我方才已说了,你用不着可怜我。”沈星遥的话音很轻,仿佛稍稍加重口气,便能将她压垮在地。
“又来了……”凌无非下意识觉得她又开始使性子,无奈摇了摇头。
骄阳似火,烤得院里的风也跟着发出燥热。凌无非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见阳光刺眼,便拉过她的胳膊,要往长廊里去,却被她推开,又是一个趔趄,好不容易才站稳,烦郁陡生,心下所想,脱口而出:“你到底想怎么样?”
院墙外待开的芙蓉被阳光烤得歪了头,蔫了吧唧缩起身子。
“你总问我想要什么,可这些话,说出来也没意思了。”沈星遥摇头,神情分外平静,“我只是怀念从前的你,只是放不下过去……也许走到今天,不论我再做什么,都是错的。”
她怀着已心照不宣的答案,勉力支撑着疲惫的微笑,与他对视,平静说道:“你心里已经没有我了,不是吗?”
凌无非被她问住,怔怔站在原地,久久不言。
“所以为什么,明明每一次都那么不情愿,*却还是勉强自己与我和好?”沈星遥强作笑颜,心却早已碎得七零八落。
“我只是……”凌无非忽然变得支支吾吾,不敢直视她的目光,“往后还有几十年,我不想每一次都这么……”
“你不喜欢我,却要和我共度余生,又是为什么?”
“星遥,我……”
“不用勉强自己。”沈星遥说着,唇角动了动,勉强勾起一抹笑,又看了他许久,轻轻摇了摇头,背过身去,才跨出一步,却停了下来。
凌无非下意识上前几步,走到她身后。
沈星遥抬眼望向远天,沉默许久,忽又开口。
那话音轻得,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
“尘世中人颠沛迷离,个个眼中,俱有风尘。天地浩大,浊世困顿。你我生在其中,都只是蝼蚁。”
这是许多年前,他曾为她一力背下污名,受困玄灵寺前所说的话。
是他少时便有的感悟,也是当年,坚定选择与她相守,心底最深处,最无悔的理由。
“这世上曾经有一个人,至情至性,不为世俗所染,敢想敢为,不受任何约束。可惜陪你走了这些年,看尽世间冷暖,遍染风尘,也忘了她来时的路。”
凌无非的心猛地一颤。
她慢慢回过身来望着他,眼底破碎的光把他映在其中的倒影也分割成了一片片,颤颤摇摇,像极了泪光。
良久,她的唇角勾起一抹会心的笑:“幸好,你还是最初的你。”言罢,从他身旁绕开,走上背阳的回廊,整个身影都被阴影笼罩。
凌无非怔怔立在原地,内心深处涌动的强烈不安,猛地将他唤醒,然而回过神来,回廊里的人早已走远。
他想也不想,立刻追了上去,却见沈星遥并未回房,而是径自走进后院,推开兵器库的门,一间间翻找起来。
灵渊剑始终挂在她腰间,凌无非心里寻思,倘若她有对他动手的想法,应当不至于如此费周折,还专门跑来兵器库里寻,于是上前问道:“你在找什么?用不用我帮你?”
沈星遥没有理会,从一层层刀架上摸索过去,眼色越发迷惘。
第49章 断弦尤续水难收(二)
钧天阁内兵器库房所在偏院靠着宅子最西面,左右两排房屋,所陈兵器俱不相同。
江湖太平已久,各大门派操习演武并不频繁。加之门人多喜用剑,这间库房已很久没人来过,陈旧的刀架上都落了灰。
沈星遥两眼无光,如盲人似的一层层摸索而过,手掌衣袖很快便蒙上了灰。
“呲――”她瞳孔忽而紧缩,倏地缩回手来。凌无非瞧见,立刻抢上前去,拉过她的手仔细查看,见脏兮兮的右手掌心扎了一根木刺,隐隐渗出血点,本待帮她取出,却被挣脱。
“星遥,你想找什么?”凌无非越发不解,却见她已转过身去,一面拔出扎在手心的木刺,一面继续在架上翻找起来。
“星遥……”
“在哪儿呢……”沈星遥左顾右盼,神情空洞迷惘,仿佛丢了心魂,不住重复着这句话。
适逢景拓经过院中,见库房敞开着门,好奇探头进来,张望一番,好奇问道:“公子,您回来了?这是在……”
凌无非对沈星遥这般不理不睬的模样,实在没辙,听见声音,立刻扭头问道:“你看见采薇和灵h了吗?”
“她们都不在这儿。”景拓说道,“前几日,太和派、无极门轮番来光州求援,似乎又是与万刀门新开设的分舵起了冲突,门里人手不够,宋大侠和苏女侠都去帮忙了。至于夏公子和姬夫人,为给朔光解毒,已经去了五莲山,折杨也跟着去了。”
“那我娘呢?”
“应是在藏书阁里,”景拓怔怔道,“说来也怪,这几天掌门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每日都在里边呆很久……”
“好吧……”凌无非叹了口气,却忽然被一只沾满灰尘的手推到一旁,定睛一看,却见是沈星遥跑了出去,到了门前,仿佛看不见景拓,迎面把人撞到一旁,跑去隔壁剑阁,连钥匙也不拿,蛮力扯开门,大步跨了进去,看得景拓目瞪口呆。
“没事,你先去忙。”凌无非随口安慰一声,紧随其后追入剑阁。
剑阁分上下两层,陈设分明比隔壁库房新上许多。沈星遥在里外翻找了好几圈,情绪越发焦躁不安,怔怔停在一楼正中左顾右盼,眼色愈显憔悴。
时辰一点点流逝,门外天空,日头渐斜,染得天边浮云一片昏黄。
“星遥,要找什么东西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凌无非对她这般反常之态颇感不解,几次上前搀扶,却都被她躲开。
“我不用你帮……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找不到……不可能找得到……”沈星遥的目光始终在四面墙边的兵器架上来回扫视,看也不看他一眼。
“怎么不用我帮?”凌无非摇头,语重心长道,“这里有十几间库房,你一个人得找到什么时候?”
“我心里有数……你不用管我……”沈星遥再度将他推开,又回到东墙角下结构复杂的矮柜前,一层层开始摸索。掌心被木刺扎破的血口糊满了灰尘,和半干的血迹混在一起,已然污浊不堪,一改她素日里的干净清爽之态,看得凌无非心里极不是滋味。
他忍不住走了过去,不由分说拉过她受伤的手:“再怎么样,伤口也得上药,你不能……”
“你管这么多干什么?”沈星遥像是受了莫大的刺激,眼色倏地变得警惕,一把挣脱他的手,大声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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