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呜哇――”门外乌鸦远去,唤醒她游离的思绪。
沈星遥沉默片刻,还是伸手拿起了属于她的那一串铃铛,转身拉开房门,决然走了出去。
远天浮云涌起,遮蔽了月色。清光微茫,渐渐淹没在浓郁的黑夜里,直至月落日升,天边晓光初绽。
凌无非迷迷糊糊睁开双眼,扶着床沿坐起,眼底朦胧的困意淡退,渐渐清醒。
然而看了一眼身旁,却发现空无一人。
他揉了揉额角,想起昨夜与沈星遥相拥时的情形,愈发感到不对劲,赶忙翻身下榻,正瞧见灵渊宝剑好端端躺在桌上。
桌角的白玉铃铛,却少了一串。
他心下不安陡增,即刻拿起灵渊,披衣出门,一间间院子找起人来,转至后院库房,正看见白落英站在剑阁门前,对几个少年门人交代着什么,于是朝着几人走了过去。
“起来了?”白落英淡淡瞥了他一眼,道,“遥儿怎么样了?情绪可有好些?”
“她……”凌无非不知怎的,忽觉莫名心慌,“您今早可有看见过她?”
白落英脸色立变:“怎么回事?”
凌无非立觉不妙,不及回话便待出门寻人,却觉一阵头疼袭来,一时眩晕,脚下瘫软,扶着额头单膝跪倒在地。
“你这又是怎么了?”白落英上前低头查看,见他神情痛苦不堪,顿时收起怒容,俯身搀扶。
“她……大概是对我太失望了……”凌无非的头发作得越发厉害,说话也变得断断续续,“我得去把她找回来……”
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犯下大错,因此即便还未想好该如何弥补,便已坚定了念头,一定要把沈星遥找回来。
可这突然袭来的头疼,这一刻却仿佛想要了他的命,如同野兽锯齿啃噬着他的颅骨。他在白落英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起身,却又一次摔倒,重重跪在地上。
“就你这样还找什么人?”白落英对他既有愤怒,又无可奈何,只得命人扶他回房歇着,另外派了人手,去寻沈星遥的下落。
盛夏的天燥热,芙蓉枝头细蕊初露,便被晒得蔫了下去。
凌无非记挂着沈星遥的下落,虽头疼欲裂,却始终无法入眠,煎熬着过了两个多时辰,才稍有好转。辗转反侧之际,忽闻敲门声响,赶忙坐起身来,却见景拓端着一托盘零碎物件推门而入,放在桌上。
“你拿着什么?”凌无非一面问话,一面已翻身下榻,走到桌旁,只瞧见木托盘里装着的零碎,都是沈星遥昨日在剑阁丢下的首饰――一对耳坠,一只绞丝玉镯,还有那支扔向他的,已断成两截的玉簪。
他拿起断簪仔细打量,看着簪头的芙蓉雕花,忽地愣住。
自失忆以来,他总是下意识与沈星遥保持距离,偶尔几回稍亲近些的接触,都能嗅到她身上的芙蓉香。
凌无非猛然回神,立刻跑去摆放脂粉香膏的柜旁查看,果然当中几盒使用痕迹最多的,都是芙蓉香。
芙蓉花簪,芙蓉香,还有那对质地上佳的白玉铃铛,种种细节,都令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惶恐。
回归少年心性后,这莫名而来的自负,究竟让他错失了一个怎样的人,遗忘了怎样刻苦的过往?
“公子,您好些了吗?”景拓走到他身后,关切问道。
“还没找到她吗?”凌无非神情越发恍惚。
“公子放心,掌门心里有数。”景拓搀扶他起身,道,“您这情形有些不大对劲。掌门让我问问,这是第一次犯头疼吗?”
“有些时候了。”凌无非想了想,道,“就是从五莲山回来开始。”
“这是什么缘故……”景拓不解道,“难道公子也碰过藏仙谷里的毒物?”
“藏仙谷?”
“就是瘴林后的那个山谷,何硕不是还……”
“那倒没有。”凌无非摇头道,“就是帮朔光逼毒时,毒质倒流……且慢,星遥也帮曾帮他逼毒,她该不会也……”
“那可就麻烦了。”景拓忙道,“我这就去告诉掌门。”
“不必,我刚好有些事要告诉她――”
前些日子,沈星遥在五莲山脚下的小镇不告而别,凌无非一路追寻,途经谯县,却在那里遇上一个怪老头。老头疯疯癫癫,缠着他问东问西,他也不作答,却发现了老头藏在袖里的小型偃甲。
他疑心这厮的身份与吕济安旧居留下的机关内部纹章有所关联,本想问个清楚,却不想那老头突然变了脸色,设下六壬之阵,利用各处阵眼布置机关暗器,将他困在其中。
若非趁着阵中机关失灵,强行破阵脱身,只怕这条性命,都要交代在那阵中。
钧天阁前厅屋门紧闭,连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
白落英听完凌无非的话,扭头望着墙边紧闭的窗扉,陷入长久的沉默。
凌无非也低着头,神思恍恍惚惚飞去别处。
窗外日光透过薄纱,在厅中石砖上画出一格格方方正正的光斑,随着日头渐升,一格格光斑也逐渐缩短。
白落英看着一地光影,张了张口,却不自觉发出一声叹息。
凌无非闻声抬头,怔怔朝她望去。
“这些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白落英站起身来,负手踱至窗前,缓缓开口,“当年薛良玉借少年英雄会重振折剑山庄,与那几个同他交好的英雄侠士,四处游历,也因此结识了钟离鹤归,看中他的偃术,带回了幽州。”
“我那时去见大哥……也就是你义父,不知怎的,那钟离鹤归便开始纠缠于我。”白落英说着这话,回头看了一眼凌无非,眼中似有嫌弃之色,“比你亲爹还烦。”
凌无非一时语塞。
“我拒绝了他,薛良玉却想从中撮合。”白落英继续说道,“我也因此,对薛良玉退避三舍……也是因此,错过了一次又一次结识素知的机会,以至于一拖再拖,直到玉峰山围剿。”
凌无非认真听着她的话,心不自觉悬了起来。
“在围剿之前,还发生了一件事,”白落英神情犹豫,迟疑许久方咬了咬牙,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道,“不知是他还是薛良玉谁先有的主意,设了场鸿门宴,将我灌醉……做了不少手脚,还故意叫旁人看见……”
“什么……什么手脚?”凌无非越听越糊涂,起身上前问道。
“总之就是让别人以为,那钟离鹤归坏了我名节,使我不得不嫁他,”白落英目光略有躲闪,“要不是你义父仗义,以婚约压下此事,帮我全身而退,事情就没这么简单了。当年我交给你亲爹的那个盒子,也正是钟离鹤归因为此事,所给我的补偿。”
“等等……”凌无非瞪大双眼,“他对你……”
“什么都没发生,”白落英冲他翻了个白眼,道,“真要发生了什么,我早把他给宰了!”
凌无非无言以对。
“总之围剿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日子都和陆靖玄待在一处,后来,我知道薛良玉又在寻我,这才不得不去襄州,求助大哥。”白落英长叹一声,道,“哪里知道,竟又生出别的变故。”
白落英阖目深吸一口气,道:“我虽无声名在外,武功绝不逊于大哥。当年情形,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本是必胜的局面,谁知……薛良玉那狗贼,当初竟还留了一手。害死钟离鹤归,嫁祸于我,骗得他爹钟离奚出山,要杀我报仇。也正是因此,我才会遭人暗算,身中剧毒多年,差点活不下来*。”
凌无非听得怔住,沉默良久,不知如何开口。
“这一次,想是钟离奚知道了我还活着,蓄意上门报复。”白落英回转身来,神色凝重与他对视,道,“你容貌与我有七成像,又带着大哥的佩剑,想是他看见了,认定是我与大哥履行了婚约,还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说完,她摇了摇头,道:“其实,钟离奚的偃术,并不如钟离鹤归,最大的麻烦,是他精通六壬阵法,能将二者巧妙糅合,极难对付。”
凌无非不觉蹙紧眉头:“可惜……我学艺不精,对这些阵式都只是一知半解。若是采薇在这就好了……”
白落英闻言,抬眸看了看他,正待开口说些什么,却忽然听见紧闭的门窗之外传来一阵尖细而短促的刺耳声响,像是风穿过口径狭小的竹管发出的尖锐爆鸣。
第52章 雨脚射地昼阴晦(二)
白落英脸色立变,当即拉开房门急奔入院,抬头一看,却见不知从何处“飞”来一群由木条和竹片等物制成的偃甲鸟,在前院上空一圈圈盘旋飞行,一圈又一圈,看得人头晕目眩。
这些偃甲鸟的周身覆盖着一层又一层由精铁薄片制成的羽毛,喙则是尖锐的铁锥。
其中一只“鸟儿”倏地爆发出尖锐的嘶鸣,朝母子二人俯冲而来。
“当心!”凌无非想也不想,抢上一步,挡在白落英跟前,提起手中还没来得及交还的灵渊宝剑,斜挑而上,直击偃甲鸟面门。岂知那东西竟如活物一般,动作远比真正的鸟儿迅捷,不等他剑锋迎上,已迅速缩回了脑袋。剑尖堪堪从鸟头前斜削而过,凛冽剑意震得它的身子抖了一抖,仰首高飞而去。
几乎是同一时刻,盘桓在附近的另几只鸟儿分从三个方向鼓翼飞来,伸长了喙,啄向凌无非。凌无非看见这些鸟儿尖锐的喙,眉心动了一动,立时挽剑格挡。灵渊剑在他手中点刺斩削,招式连成一片,快得几乎看不出形状。光影迅疾如电,仿佛在空中织就一张密网,任凭那三只偃甲鸟如何翻飞滑翔,都无法近得他身。
白落英手中虽无兵刃,却不愿见他一人受困,本待上前帮他,却不想剩下的那几只偃甲鸟都朝她围拢而来。这些鸟儿周身光滑的铁羽反射出耀眼的阳光,晃得她差点睁不开眼。再定睛瞧,几只鸟儿都已攻了上来,当即仰身躲避,抬足踢中其中一只小腹,一个翻身稳稳落地。然而她无兵刃在手,面对这些攻势不断变换的偃甲鸟,几度纵跃躲闪,已然退至檐下。
她暗道不妙,即刻拈指吹响一声长哨。
邻院巡守的门人听得令响,迅速聚集,有序奔赴前院,然而到了门外,却听得四面八方陆续发出OO@@的声响,循声望去,竟瞧见无数状如蜘蛛的偃甲从正院各个角落爬了出来,仔细一看,它们的每只附肢也都如那些偃甲鸟的喙一般,由精铁制成,无比尖锐,末端还生着倒刺。
正大门外,远远传来诡异的短笛声响,几乎是一转瞬的工夫,所有偃甲蜘蛛的附肢纷纷发出爆鸣,离体弹出,随着接连不断的“呲呲”声,钉入门、墙根、树梢、走廊、屋檐,门楣等各处。
阳光洒落,照得院子里前前后后晃过一丝丝辰星似的光点。
何硕走快了一步,只觉面颊不知被何物划破,发出生疼,等被景拓拉到一旁,抹了把脸,只看见一手鲜血。
而那条剐伤他脸颊的丝线,裹着从他伤口夹带出的鲜血,悠悠悬在空中。
数不清的丝线,已然将钧天阁前院裹成一只透明的茧。庭院之内,还零零碎碎穿插悬挂着许多看不见的丝线,将母子二人一东一西分隔开来,也死死困在了这方庭院之内。
纠缠在二人身周的那群偃甲鸟,则灵巧地从小院上空的丝线缝隙中穿行而过,腾空翱翔而起,不约而同往一个方向飞去――正是正院墙头小门檐头,除了这群偃甲鸟,那里还坐着一个短小精悍且佝偻的身影,花白头发,满脸皱纹,一双眼睛却往外迸射着炯炯有神的精光,手里还捏着一支翠绿色的短笛。
“钟离奚!”白落英怒目视之。
“白大娘子……哦不,是白掌门。”坐在屋顶的钟离奚悠悠抬起右手,让离他最近的的两只偃甲鸟落在胳膊上。其余几只则三三两两分散开来,在院中各处的檐角或树顶降落,停下栖息。
这些鸟的眼睛,都是由黑曜石所制成,有的年岁已久,磁场变换,原本的活眼已然成了呆板的死鱼眼,木愣愣地盯着院里的二人,瞧着脊背发凉。
灿烂的阳光,照亮了屋顶上的每一片瓦,却照不亮那对狡黠窄小的眸子。
“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怎的白大娘子当上了掌门,心眼却少了许多?”钟离奚阴测测笑着,目光不经意转向凌无非,目露嘲弄之色,“还多了这么个傻儿子。”
凌无非站在正院东墙前的长廊下,周围被阴影笼罩,看不清丝线方位,为求稳妥,倒提灵渊剑挽了个花,转至一半,正撞上悬浮在廊柱与海棠树之间的丝线,如此利刃,非但没能隔断丝线,反倒被丝线受力后激荡起的劲力反震回来,贴着衣摆斜削而过,险些脱手而出。
他赶忙握紧手中长剑,心下却不自觉惊叹起这些丝线的威力,这才惊讶发觉,自己在谯县被钟离奚困住时所对付的箭阵,对这老头而言只不过是小儿科。
“不要轻举妄动,”白落英提醒他道,“这些是银玉天蚕丝,锋利无比。刀劈斧砍不烂,火烧不化。处置不当,只会伤到自己。”
“哎呦呦,看来白掌门对小老儿的手段,已了如指掌。”钟离奚阴测测笑出声来,“可为何已如此了解,还是破不了阵?”
白落英冷冷翻了个白眼,并不答话。
钧天阁内众人被这天蚕丝阵隔绝在旁的院里,却都留在原位,随时听候指令,并未散去。人群中的何硕听见这话,当即高声嚷嚷起来:“喂!你到底从什么地方来的?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小老头在屋顶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白落英,嘿嘿笑道,“看来白掌门你做过的那些丑事,手下人是一概不知啊――”
“你给我住口!”
“闭上你的嘴!”
白落英一声断喝。她满脸的愤怒,都在凌无非与她同时冲钟离奚喊话的时候那一刻,倏然转为震撼。
她蓦地扭头朝凌无非望了过去。
一袭牙色衫袍,温雅素净,鹤立在廊前的身影颀长挺拔,与廊外青松的影子交相辉映,萧萧肃肃,丰神灵秀,清朗俊逸。
她自与这儿子重逢以来,对他的印象便只有低迷忧郁,畏畏缩缩,不过是为了维持而今这个江湖地位当有的颜面,方一一副玩世不恭,散漫随性的模样,面对各色人等。
这样的他,竟忽然让白落英感到了几分陌生,却也不自觉从心底深处,开始重新审视他。
原来这才是他本来的模样。
“你长年隐居世外,只听了几句谣言,便三番四次找我钧天阁的麻烦。”凌无非剑指钟离奚,“即便真有何仇怨,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必当众出言羞辱?看你这般年纪,我同我娘加起来怕还比不过,竟连这点最起码的廉耻都不知晓。”
钟离奚嘿嘿一笑,小人得志的狂妄嘴脸越发掩饰不住:“你同我讲廉耻?”
说时迟,那时快。两只停在钟离奚胳膊上的偃甲鸟振翅腾空而起,穿越天蚕丝缝隙俯冲而来,伸长尖锥似的喙,扑向凌无非。
他被困于这无形阵中,周身不过方圆数尺之地,纵有兵器在手,亦受地形所限,左支右绌,难以发挥。
然而即便是落入这样的境地,他也仍旧没让那两只偃甲鸟近身。擦拭一新的剑身如镜面一般映照出两只偃甲鸟呆板空洞的假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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