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球啪嗒一声,砸在史大飞的脚面。
沈星遥看了他一眼,见他还是笑呵呵的,不禁叹了口气,心下百感交集。
当年这帮人在东海县遭歹人嫁祸,饱受质疑,也不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本是良善之人。而今趁着祸事尚未酿成,若能劝服他们罢手,避免伤亡,自然最好不过。
她走到阿念身旁,正想着说辞,眼前忽地飞过一只蝴蝶。阿念瞧见,一阵风似地追了过去。
就在这时,一名寨里的弟兄急匆匆跑进院来,看见阿念,当场一个急刹,划桨似的晃了几晃臂膀,一屁股坐在地上。
“鲍叔叔,你怎么啦?”阿念一脸天真,仰头问道。
“不好了大当家,”鲍姓男子没空理会阿念的话,急吼吼冲史大飞嚎道,“无极门那帮孙子把刘聪给抓进晴翠坊了。”
第64章 云凝水冻埋海陆(三)
“啥玩意?”史大飞刷地站直了身子,气势汹汹挽起袖口,“奶奶的,敢抓老子弟兄!啥时被抓去的?”
“听别的弟兄说,前几日无极门宁州暗桩的蒋庆带了几个生面孔回来,在坊外布了大阵,每日派人值守巡逻。就在昨日未时前后,蒋庆带回来的那人发现了老刘,直接给抓走了。”
“这……”罗奎愁道,“先前让他去盯梢的时不是嘱咐过吗?怎这么不小心……”
“好像……好像那人不是无极门的,拳脚功夫不知比旁人高出多少倍,跑都不跑不过……”
“奶奶的,”史大飞忍不住骂道,“难不成是从别的门派找来的帮手?他们摆阵之前,你们怎不知道找机会溜进去?”
“有啊!”鲍姓男子赶忙解释道,“大柱不就溜进去了嘛,没准儿……”
沈星遥静静站在一旁,听着几人的对话,轻轻一摇头,问道:“你们从前可有与他们打过照面?他们可知道你们的来历?”
“打过交道。”罗奎略一颔首,道,“前几年不景气,大哥眼见寨中弟兄快没活路,便想投靠无极门。可惜,还没机会见到掌门,便被一个叫邹川的人狠狠摆了一道。前些日子我们到了这儿才发现,那个邹川,已经调来了无极门在沔州的暗桩,还在街上遇见过。”
沈星遥闻言,略一凝眉,似有所思。
“奶奶的!”史大飞把脖子一梗,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刀便往外走,“老子找他们去!”
罗奎见势不对,立刻跟上。
“史大飞,你别犯浑!”沈星遥道。
她仍旧记得数年前她遭薛良玉等人陷害,身陷困局时的处境,受众派多方为难时的情形。无极门虽未穷追猛打,但也有些手段,绝非这帮山贼能够应付。倘若对方已从刘聪嘴里套出了话,史大飞此番上门,无疑是自投罗网。
但这个犟种显然不会轻易罢休。沈星遥为隐藏身份,不便透露,还没想好说什么,便见他已召集了一大帮弟兄,气势汹汹往城里去。
未免出意外,她只得暗中跟上。
史大飞一行浩浩荡荡进了城,不管不顾直奔晴翠坊而去。近日来,蒋庆未免暗桩周围大阵伤及无辜,将所有为暗桩掩护的商铺都关了门,附近行人本就稀少,瞧见这么一番阵仗,更是躲得远远的。
“邹川!你这没**的东西,给老子滚出来!”史大飞站在坊外,远远喊道。
他喊完过了一会儿,见没人应答,又大声嚷嚷道:“有娘生没娘养的玩意儿!敢抓老子的人,怎么不敢出来跟老子对峙?”
他长得膀大腰圆,说话中气十足,虽无高深的内力传声,但站在这空旷处大吼,也能将声音送出去半里外。附近巡逻的弟兄听了,立刻回坊内禀报蒋庆和暗桩掌事汪十八。
那邹川本是别处掌事,因去年犯了些事,引得手下弟兄不服,便调来此处给汪十八打下手,听见有人喊他名字,立刻缩起了头。
汪十八疑惑地望了他一眼,道:“外面来的人,便是你提过的飞龙寨?”
邹川点头,贼溜溜的眼珠子转了两圈,立刻想到了说辞,道:“掌事,这些人就是些打家劫舍的山贼,手里不知害过多少无辜性命,昨日抓来那个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随便处置打发得了,哪值得费这些工夫?”
汪十八被他说得动了心思,转向蒋庆道:“长老,要不昨日那人便……”
“阿川,你同他们曾打过交道,有私怨。那么其他弟兄呢?”蒋庆眉头紧锁,道,“我看此事没这么简单。”
“蒋长老,您……”
“你看,他们这个寨主,显然是奔着你来的,想必昨日那人也是一样。”蒋庆正色道,“你们之间若有私怨,便好好把事说个明白,莫为一己私心惹出大锅才是。”
“我与他们之间,绝无私怨!”邹川信誓旦旦道,“这就是一帮无恶不作的土匪,我不过是……”
“且不说这些,先去看看吧。”蒋庆说着,即刻唤来弟兄,与汪十八等人一道往坊外而去。
史大飞口中仍在叫骂:“都死了吗?半天不见人来,听见大爷我来了,一个个都吓跑了?”
这声音不偏不倚,传到坊内另一头正循着犄角旮旯里的暗号印记寻找刘聪同伙的凌无非与宋翊师兄弟耳中。
“谁这么大热天在外头鬼哭狼嚎?”凌无非站起身来,疑惑回头。
“好像前边还说了几句话,隔得远,没听清楚。”宋翊摇头道。
“把老子弟兄交出来!”史大飞雄浑的嗓音再次传了过来。
“是飞龙寨的人?”凌无非眸中晃过一抹讶异之色,“做贼心不虚,这人倒是坦荡。”
“要不要去看看?”宋翊问道。
凌无非略一颔首,垂眸看了一眼方才在墙角发现的记号,思索片刻蹲下身去,拾起一块石头,在旁边画了一个相同的图案,这才起身走开。
盛夏晌午,日头正盛。
沔州城里水土丰沛,草木长势茂盛,四五丈高的重阳木林枝叶层叠,遮天蔽日。
沈星遥坐在一棵重阳木树顶,身形尽被浓郁的枝叶所遮掩,透过重重枝叶的缝隙看向浓荫笼罩下的晴翠坊,与一个劲欲往坊里闯的史大飞,忽然听见脚步声近,仔细一看,正是蒋庆等人走了出来。
史大飞只认得汪十八与邹川二人,见邹川缩在后头不敢露脸,骂了句“奶奶的”,迈上一大步,指着躲在后头的邹川,道:“哎,抓我弟兄是你支使的吧?”
蒋庆缓缓踱至人前,目光扫过飞龙寨众人,拱手施礼道:“史寨主稍安勿躁。贵寨那位弟兄,如今正在我坊中做客。我见诸位我门中弟兄,似乎误会不浅。今日既然来了,不如由老夫说和,一同回去好好聊聊,化干戈为玉帛,可好?”
“画你哪门子的干哥哥?”史大飞没正经读过书,听不懂成语,只会胡乱接茬,牛头不对马嘴,“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这破地方,看着与寻常街坊没两样,里头不知布了什么古古怪怪的障眼法。老子要真同你进去了,还出得来吗?”
“史寨主既对我等不放心,那便在这里说吧。”蒋庆不紧不慢,继续说道,“近日我派各地暗桩频生怪事,老夫辗转各地探寻源头,碰巧昨日到此,派人巡视,刚好撞见贵寨那位姓刘的弟兄鬼鬼祟祟,便顺道请他去坊里喝茶。”
“到底是喝茶,还是抓回去关着呢?”史大飞龇牙咧嘴,故意做出一副凶狠的模样。
“这就得看那位小兄弟,肯不肯说实话了。”蒋庆收敛笑意,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奶奶的,睁着眼都能说瞎话,还说要请我家兄弟喝茶?分明就是……”
“大哥――”罗奎见势不对,连忙按下史大飞的手,旋即上前一步,对蒋庆施礼,道:“不知这位先生如何称呼?”
“这是我们长老,蒋庆蒋先生。”
“蒋先生方才可是说,昨日只是请刘聪回去喝茶?”罗奎说道,“我们又何尝不是让他前来,请贵派邹川邹兄弟去寨里喝茶?”
“哦?”
“贵派坊外布有大阵,我家兄弟进不去,当然左顾右盼,只是不知为何,在贵派眼里,会被说成‘鬼鬼祟祟’?”罗奎彬彬有礼,实则借以蒋庆的说辞反驳回去。
“一帮打家劫舍的山贼,还把自己说得那么好听?”躲在人群里的邹川冒出半个脑袋,骂道,“老子才不去你那儿喝茶!”
“阿川,住口。”蒋庆出言制止。
“既是误会,不知这位蒋长老可否如你所言,化干戈为玉帛,将我家兄弟给放了?”罗奎又道。
蒋庆不由得蹙起了眉,却听得身后响起一个清朗的男声:“放便放吧。反正他在坊里吃不惯也住不惯,不如回到寨里,还能睡个好觉。”
史大飞歪着脑袋看了一眼,只瞧见蒋庆后方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一袭略显眼熟的青衫越过人群,大步走至人前。
他顿时傻了眼,身旁的罗奎也猝不及防,怔在原地。
沈星遥蹲坐树顶,看见这一幕,不禁一愣。
“白……哎?您可是那张女侠的表弟,白大侠?”
凌无非听得一头雾水,却不反驳,倒是一旁的邹川嚷嚷开了:“你胡说八道什么?这位明明是……”
“糟了……”沈星遥见此情形,心想凌无非对过去七年经历一无所知,若是任由此人说破身份,势必把她也牵连在内,于是飞身跃下高树,稳稳落在飞龙寨一干人身后,朗声道,“明明是什么?”
凌无非听见她的声音,身形蓦地僵住。
史大飞等人诧异回头,见她到来,竟都不说话了。蒋庆等人虽不识得她,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高手,怎会与飞龙寨一帮虾蟹为伍。
沈星遥大大方方拨开人群,走到最前方。史大飞也立刻神气起来,扛起大刀,直接往她身旁一站,更加理直气壮。
凌无非却不说话,怔怔看着沈星遥,脑中一片空白。
他这一路来,曾幻想过无数种找到她后的画面――好的坏的,各种道歉的话,诚心的忏悔,反复在脑中演练,然而真等见到了这一刻,却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这位是……”蒋庆等人从未见过沈星遥,一时愣在原地。
饶是宋翊看出兄长顾虑,暗自叹了口气,唤了一声:“大嫂。”
第65章 云凝水冻埋海陆
“很快就不是了。”沈星遥一脸云淡风轻,转向凌无非道,“怎么,专程来给我送放妻书的?”
“不是……”史大飞傻了眼,指着凌无非冲她问道,“他不是你表弟吗?”
“表弟不可结亲吗?”沈星遥反问。
飞龙寨众人听得这话,顿时哑口无言。
蒋庆等人一时也不敢吭声了,一个个根本摸不着头脑,完全看不明白这夫妻二人唱的哪出。
凌无非恍惚了好一阵,长长呼出一口气,定了定神,这才说道:“你我之事,这里不方便说,能否借一步说话?”
“那就不必说了。”沈星遥一句废话也不多说,即刻对蒋庆道,“方才是谁说的放人?蒋先生怎么看?”
“这……放放……放……当然放。”蒋庆被眼前一幕打了个措手不及,也变得晕晕乎乎的,又看了一眼凌无非,僵硬一点头,转向汪十八道,“十八,你立刻派人,把那位刘兄弟请出来。”
汪十八听到指令,虽有困惑,却不敢多问,立刻差人去办了,没多会儿几个手下便将晕倒的刘聪给抬了出来。史大飞见人晕着,还想上前理论,却被沈星遥一把推回人群。
“算了大哥,就这样吧。”罗奎拦住史大飞,小声劝道。
史大飞嘴上不说,心里仍未服气奈何技不如人,只好一挥手,带上寨中弟兄离开。
沈星遥亦转过身去。
“等等!”凌无非立刻追上。
他迫切见寻她多日,唯恐今日别后无门,已然顾不得其他,谁知刚到她身后便被推开。沈星遥扣紧他欲牵她的那只手,往回猛力一推。
凌无非见她不悦,心中犹疑不定,来回拉扯之际有心收了力道。
沈星遥反手掐住他脉门,欲往回推,觉出劲力有异,脸色登时就变了。
史大飞等人听见动静,惊诧回头。在场所有人都怔怔站在原地,看着几乎静止不动的夫妻二人。
“你故意让着我?”
沈星遥顿觉被他羞辱,想也不想,话一出口,同时扬手冲他面门扇去。
这一耳光打得清脆响亮,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无极门中人等见她脸色阴沉,也不知这到底是不是做戏,纷纷往后退去。
一向冷静的宋翊也被这场面震住,一时睁大眼,愣在原地。
凌无非被她打得发懵,倏地缩回手来捂住脸,心下却不知怎的,不恼也不忧,甚至下意识觉得,这本就是她会干的事。
“张女侠……”
沈星遥漠然转身,甚至懒得多看故人一眼,大步流星走远。史大飞一行见了,连忙跟上。
凌无非看着她的背影,一句话也不说,捂着脸颊的手颓然垂落,怅然若失目送她远去。
蒋庆等人瞧着,不知该不该拦,也不敢出手阻拦。
宋翊默默叹了口气,走到凌无非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走吧。”
方才还晴朗的天气,到了这会儿却突然阴了下来。眼见要下雨,蒋庆立刻命手下人回返晴翠坊。
凌无非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在人群最后,看着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的人们,内心愈觉烦躁不安,索性掉头转入坊内一间空置的院落。
宋翊不动声色,跟上他的脚步,见他坐在屋檐底下的台阶上,便即走了过去,陪着坐在一旁。
凌无非看见了他,却不说话,只是抬眼望了望檐外的天。
乌云不散,骤风依旧,雨却迟迟不下。
宋翊素来内敛,甚少主动与人攀谈,如今见师兄这般苦恼,有心开解,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想了半天,方迟疑问道:“你和她……”
“我记得采薇说过,四年前我陪着星遥,四处寻找能够拆穿薛良玉的证据。期间去过一趟南诏国,你们也在。”凌无非道,“一来一回,半年光景,你们对她的性子,应当多少有些了解。”
“嗯?”宋翊听得一愣。
“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凌无非忽然转头朝他望来,认真问道。
宋翊这才反应过来,想了一想,道:“其实……刚才她对你动手,我也觉得意外。”
凌无非眸光一紧。
宋翊犹豫片刻,方继续说道:“我所知不多,只知那时所见,你与她始终默契。不论身处任何境地,不必开口,便知彼此所想。”
凌无非听罢,神情越发黯淡。
宋翊沉默良久,适才开口:“你做了什么,令她如此失望?”
凌无非身子微微一僵。
宋翊察觉此话问得突兀,便又补充了一句:“她从不对人发脾气……我听采薇这么说过。”
凌无非的心猛地一颤,坠坠发出剧痛。
他双手抱头,深深埋下脸去,回想起近日以来发生的一切――怀疑,质问,甚至讥讽,还有他那始终凌驾于她之上,不可一世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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