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听人说过,万刀门每建一处分舵,都会提前设局,以暗昧手段肃清其他门派的势力。”宋翊敛容说道,“虽不知真假,但多提防些,总不是坏事。”
凌无非听得直皱眉,疑惑问道:“什么手段?”
“目前还不清楚,”宋翊摇摇头,道,“蒋先生在宁州,突然收到沔州传去的信件,说是附近有贼人作乱,怕是万刀门有心报复,于是便参照宁州情形,在沔州暗桩周围布了阵法,每日派人巡逻查探,哪知今日刚巧便遇上了这人。”说着,淡淡瞥了一眼手里拎着的男子。
“鬼鬼祟祟,只怕另有目的,还是把他带回去,找暗桩里的人问问好。”凌无非说着,便即解开马儿缰绳,打算离开。
宋翊瞥见包袱外露出的刀柄,愣了愣道:“这刀不是……”
“说起来……”凌无非像是想到何事,对他问道,“你来沔州多久了?”
“有些日子了。”
“可曾在这附近听说过星遥的下落?”
“她怎么了?你们……没在一处吗?”宋翊听得一头雾水。
“这个……”凌无非顿觉心虚,重重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
宋翊见他如此神情,隐约猜出是这夫妇二人之间有了矛盾,于是想了想,道:“你既确定她在沔州一代,不如同我回去,请蒋先生派人帮着找找,或许能有收获。”
凌无非闻言,迟疑片刻,仔细思忖一番,方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被宋翊拎在手里那人,伸手接了过来,丢上马背,牵着马儿与他一同往沔州城里走去。
宋翊是内敛的性子,见他不多说,也不主动过问,只是安安静静领着他往前走。二人虽是同门,但在七年前,宋翊未与苏采薇定情时,始终独来独往,甚少与同门交流,因此二人之间,并不算熟络。
见离沔州还有很长一段路,凌无非愈觉这安静的气氛令他尴尬,只得主动寻找话题。他看了看瘫在马背上不省人事的瘦小汉子,想了一想,方问道:“这人气息虚浮,看起来武功也好不到哪去,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听暗桩的人说,好像是附近飞龙寨的人。”宋翊说道,“飞龙寨的大寨主史大飞,曾与无极门有些过节,或许……只是私人恩怨吧。”
“飞龙寨?”
“嗯。”宋翊略一颔首,道,“这寨子就在沔州东与汉阳县交界处,靠着洪湖,不过听说,也是前段日子才搬来这附近。”
“瞧这情形,怎么像是特意针对……”凌无非不由蹙起眉头。
二人说着话进了城,不到半个时辰,已回到暗桩所在的晴翠坊。眼前一整条街的大小铺面,都在无极门势力范围内,乍一看没什么特别,街头巷尾的花草树木,风水格局却大有名堂。
坐镇暗桩的蒋庆是个蓄长须的中年男子,一副仙风道骨的方士模样。他早年奉掌门周正之命摆阵阴过凌无非一回,因此格外谦卑,见他到来,立刻摆下宴席为接风,颇为热情,本地暗桩掌事汪十八,亦有讨好之心,频频向他敬酒。
凌无非本只是为了寻找妻子,并不想太过招摇,突然遇上这么一出,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应了邀约,岂知才饮不到一壶的量,他竟已感到微醺。
他颇为诧异,只记得自己从前虽总在各式迎来送往的场合推说不擅饮酒逃避交际,却并非真的酒量差。少时被师父送去好友韦行一身边学剑时,还陪着那位酒鬼大叔喝过几回,次次都是韦行一先倒,他却如没事人一般。
怎的如今完全变了?连一壶的量也没有?
他疑心是先前中毒的缘故,疑惑地揉了揉额头,宋翊看出异状,忽地想起与苏采薇成婚那日席间,沈星遥替他挡酒一幕,便即按下蒋庆敬酒的手,道:“蒋先生,交情归交情,来日方长,总有痛饮的时候。今日抓来那人来历目的尚无定论,眼下半日已过,人也该醒了。我与师兄非贵派中人,与他无直接利害,不如先去问问他,看能否套出话来。”
“这个……”蒋庆闻言,犹豫片刻,迟疑说道,“可听阿川的说法,这事多半只是私怨,怎好麻烦二位……”
“无妨。”宋翊摇头道,“举手之劳。”
他不等蒋庆点头,便已拉开椅子起身。凌无非看出师弟有心解围,立刻起身跟上。
蒋庆本欲同去,但见自家弟兄喝得正酣,贸然走开亦有不妥,只得请二人先行。
凌无非走在宋翊身后,心下仍在懊恼自己的迟钝,走下门外台阶时,脚下不慎踩空,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他赶忙稳住身形,一旁的宋翊亦已伸手托住他的胳膊。
“我记得你说过,前几年你经历大起大落,心绪低迷,在被薛良玉软禁期间,时常酗酒度日,伤了肝脾。”宋翊说道,“我与采薇成婚那日,同门师兄弟敬酒,都是大嫂替你挡着。”
凌无非听到这话,心神蓦地一颤,抬眸朝他望去:“还有这事?”
难怪英雄宴那日,她对他饮酒颇为不满,本以为她是不满自己冷待,原来只是嘴硬心软,说出那一番话,都是出自对他的关心爱护。
凌无非莫名感到心下蔓延开一阵针扎似的疼,挣脱宋翊搀扶,拖着疲惫的步子,颓然往隔壁关门歇业的胭脂铺走去。
宋翊看着他的背影,愈觉事态比他所想的严重,当下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那瘦小汉子就被关押在脂粉铺后院的耳房中,五花大绑在椅子上,二人进屋时,那瘦小汉子仍一动不动闭着眼,如死了一般。可一旁摆着的馒头,却似乎移了位。
宋翊不动声色上前,拎起一旁桌案上的茶壶,打开壶盖,往他脸上泼去。
他泼水的角度颇为刁钻,大半壶水直接往男人鼻子里灌,呛得他不能呼吸,只憋了一小会儿便再也装不下去,连连咳嗽着睁开眼,嘴里骂道:“什么名门正派,上来就用这种手段,卑鄙小人!无耻败类,待我们寨主事成,定将你们一网打尽,绝不留活口……”
“不留谁的活口?”宋翊淡淡说着,将茶壶掼回桌案上。
男子吓了一跳,猛地抬头,却在看见凌无非的一瞬愣住:“……白大侠?您……您怎么在这儿?”
“你认得我?”凌无非眉梢微挑,心下却觉讶异。
他虽不姓白,母亲却姓白,如此称呼,显然是化名。
“您不记得了?就在东海县……不对……”男子说着,突然警觉起来,“您怎么会在无极门的地盘上?难不成……”
第63章 云凝水冻埋海陆(二)
“你误会了。”凌无非虽已不记得飞龙寨,却留了个心眼,未对此人表露异样,只平静说道,“这位是我师弟,并非无极门中人。”
男子闻言一愣,盯着宋翊看了好一会儿,犹疑不定嘟哝道:“可白日里分明是他追着我……”
凌无非展颜一笑,并不答话,亲自上前替他松绑。
宋翊担心这厮耍手段,本想阻止,却见他眼神中警惕已淡,显是信了凌无非的话。
踟蹰这一小会儿的工夫,凌无非已替男子解开了绳索。
“可我还是不明白,”男子仔细打量二人,困惑说道,“就算是我认错了人……那我这是到了什么地方?您又怎么会在这儿?”
凌无非见他往门边走,便即勾过他的肩膀,瞧着像与他十分熟络似的,笑着说道:“不急,且听我说。此处的确是无极门的地盘,我同他们也有些过节,今日到此,恰好发现他们把你关在这,便特地赶来相救。”
“可您刚才不是……”
“哎,”凌无非打断他的话,笑容依旧灿烂,颇为友好,“飞龙寨里那么多人,又过去这么多年,我也不可能个个都记得名字,你叫什么来着?”
“我是刘聪啊。”男子还未察觉自己被套了话,颇为主动地应着,“您说您要救我,可您师弟却那么粗鲁……哦,我明白了!”
刘聪一脸顿悟的模样,仿佛明白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知道了,您二位一定是假装和这帮败类交好。您是明白人,定有大事要做,这我肯定不好多问……”
“既然你这么聪明,我就不多解释了。”凌无非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
宋翊在一旁看着,暗自替他捏了把汗。
“对了,你又是因为何事被抓来?”凌无非问刘聪。
“这您就不知道了,我们大当家同万刀门合作,要把这些自诩正道,实则无恶不作的名门大派一网打尽。”
凌无非听到这话,心下一惊。
差点以为此事只是私人恩怨,却没想到,真与万刀门有关。
凌无非故作慨叹之状,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您是不知道,这些‘名门正派’最是虚伪,对咱们这些寨子,使尽手段打压。”
“此话怎讲?”
“前些年,咱们大当家带着弟兄们,上门投诚。有个叫做邹川的,是当时那儿的暗桩主事,嘴上答应着,背地里竟使手段把咱们都扣下来,百般虐待折磨,骂得那叫一个难听,还说咱们是什么……‘四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劫匪,连给他们提鞋都不配’。要不是二当家找到机会,带领咱们弟兄逃出来,您今儿还看不到我呢。”
“还有这种事?”凌无非不觉讶异。
“那件事后,好几个被抓走的弟兄都下落不明,咱们都去找过,却……”刘聪说着,不禁红了眼眶,“您就说说,这等行径,哪是名门正派干的事?”
“的确……令人匪夷所思。”凌无非将信将疑,还没来得及问,便听他继续说道。
“您给咱们评评理,他们又算是什么东西?”刘聪说得义愤填膺,“要不是仗着钧天阁的庇护,要不是当年名动四方的薛庄主被那个凌……凌什么的害死,轮得到他们在这装大爷吗?”
“凌什么……”凌无非听见这话,越觉不对味,“钧天阁……凌无非?”
用别人的身份,自己念出自己的名字,他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跟着别扭,越发不适。
“对对对,就是他,”刘聪笃定点头,道,“就是她,和天玄教的妖女联手,妖言惑众,害得折剑山庄一派从此凋零,如今更是借盟主身份,掌控各派命脉,独断专行打压排挤新门派,可狠至极。”
凌无非哑然失笑:“那还真是狠毒……”
宋翊扶额,暗自叹息。
“既然如此。”凌无非点了点头,眼中笑意不减,“你们既然要对付他们,定是筹谋已久,想必已有了周全的策略。”
末了,顿了顿又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做?”
“这个嘛……”刘聪认真思索一番,郑重说道,“咱们与万刀门联络上的时日并不长……他们派来传话的人,也只是说,让我们先探听清楚这儿的情形,再做打算。”
“哦?”
刘聪满脸得意:“咱们大当家说了,万刀门的郝主事送了一件法宝,只要出手,必定能让他们乖乖听话。”
“什么法宝?”凌无非面色微变。
“都说是法宝嘛,大当家肯定不会轻易拿出来给咱们看。”刘聪两手一摊,摇摇头道,“总之此事若成,日后万刀门新设沔州分舵,定有咱们飞龙寨一席之地。”
宋翊站在他背后,听见这话,不觉蹙眉。
刘聪这才发觉自己说得多了,恐误了时辰,便要往外走,却忽然“咦”了一声,回过头来,抠着脑袋,对凌无非问道:“白大侠,您那么好的武功,怎么也要鬼鬼祟祟的?”
“我……”
“权宜之计,定有道理。”
凌无非一时没想到说辞,好在宋翊接茬,圆了过来。
“对,权宜之计。”
凌无非说完,心下却不免发愁。
万刀门造谣钧天阁,抹黑各大门派,蒙蔽这些不知真相的山贼为之所用,其心可见一斑――若能成事,这帮狗贼便可不费一兵一卒坐收渔利,即便不成,也能设法撇清关系,将所有黑锅都甩在飞龙寨的头上。
也不知到底哪里来的一帮蠢货,更愚蠢的恐怕是他自己。
他居然认识这帮蠢货,看起来似乎关系还不错。
凌无非愈觉头痛。
“即是如此,咱们是不是可以走了?”刘聪急着想溜,三两步便窜到了门边。
凌无非暗自运劲藏于掌中,正待将他打晕,却见刘聪突然绷直了身子:“哎,我都到这儿了,不如先同大柱会和,再……”
“大柱?”
“您见过的,自家弟兄呐!”刘聪说道,“前几日大阵建起之前,他便混了进来,正找机会呢。”
“是吗?”凌无非听到这话,登即撤回掌中劲力,换回笑脸,道,“那你可知他在何处?”
“这不忙。”刘聪拍拍胸脯道,“有暗语和记号。”
师兄弟二人听到这话,不约而同相视一眼,眸中尽是了然。
耳房门外廊前飞过一只蚂蚱,停在早间上,没过多久,便被屋内传出“咚”的一声响给吓住,跳起飞远。
屋内昏暗的灯光照着四仰八叉倒在地上的刘聪。一旁的凌无非,气定神闲,只轻轻掸了掸衣袖上的灰。
沉默良久,宋翊缓缓冲他抬起竖着拇指的手。
“他说的邹川,你可认识?”凌无非捡起绳索,把刘聪重新绑回椅子上。
“没留意过。”宋翊摇头道,“要么说话没分量,要么在暗桩有位分,旁人不会直呼其名。”
“按他的说法,多半是后者。”凌无非看了一眼刘聪,道,“这件事,我觉得不对劲。”
“他对你很是信任,应当交情不浅。”宋翊看着凌无非,沉默许久方道,“四年前你的许多经历……绝非如今可想,你性情也变了许多,此人若非善类,活不到现在。”
“也就是说,飞龙寨里多是良善之辈?”凌无非眉梢动了一动,忽觉额头发痒,忍不住挠了挠,沉思许久,方道,“阿翊,我觉得这事……”
“先别告诉蒋先生,等找到那个大柱,再做打算。”*宋翊道。
凌无非,决计料想不到,他这一路来心心念念寻找的沈星遥,如今就在城外洪湖水畔的飞龙寨里。
史大飞与罗奎两兄弟被万刀门骗得团团转,根本意识不到危险将至。沈星遥眼见曾经老实善良的帮众被人蛊惑成这样,甚至不惜使用下三滥的手段达到目的,对着满院子的人已没了半点同情。
她也曾想过,拿走赤角仙,直接带上阿念离开,但转念一想,一计不成,万刀门必然会有后招,若她走了,打草惊蛇,对方再使诡计,便连探听的机会也没有了。
倘若直接去寻无极门暗桩的人通风报信,倒也可行,可这个法子,最大的阻碍却是她自己――她从未与无极门暗桩中人打过交道,所有能够证明身份之物又被丢在了光州。
是以为今之计,只能假意答应帮助飞龙寨成事,顺水推舟留下,静观其变,再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揪出幕后主使。
翌日清晨,天气晴朗,沈星遥一早起来便看见阿念在前院里跑来跑去,还冲她招手。
史大飞编了个毛毛躁躁的藤球,笑眯眯蹲在阿念跟前递给她。阿念接了过来,似是被扎得疼,倏地便松开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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