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公主,戒严怎么也戒不到她头上,可程慕宁没有推拒,顺势应下道:“那就有劳刘翁了。”
刘翁喜笑颜开,说:“欸,那老奴这就去收拾,还是公主原先住的那间房。”
程慕宁从前偶尔出宫会有在裴府留宿的时候,府里一直常备着她的厢房,就在裴邵这间主屋对面,隔着一排紫藤花架。
生怕程慕宁反悔一般,刘翁撂下话就走了。
程慕宁这才搁下碗筷,打量这间简单到几乎简朴的屋子,这屋里的摆件似乎比她上一次来还要少,其中最贵重的是香案上那只兽形香炉,只是看起来许久没人用过,里头连香灰都没有,只有一层厚厚的灰尘。
程慕宁仿佛回到自己的地盘,十分熟悉地转了一圈。
隔开里屋和外堂的是一面博古架,零星的摆件旁堆叠着一沓图纸,程慕宁翻开,看到的是连接姚州和京城的路线图,只是那图上涂涂改改,想必只是草稿。她对着这张图纸研究了片刻,忽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刚一抬眼,就见裴邵站在博古架的另一头看着她。
他的语气听不出情绪,说:“公主到人家里,都是这么做客的吗。”
程慕宁没有被逮到的慌张,她淡定地将图纸放下,“今日多谢殿帅,不过殿帅为何会在附近?”
她意有所指地问:“殿前司是有什么差事要办?”
裴邵抿唇看着程慕宁,她那张脸上全无劫后余生的后怕,这个人好像从来不把自己的命当命。想到荀白趋的话,裴邵眉间不动声色地拧了一下,在胸膛的起伏加重之前,他背身在茶案上坐下,兀自给自己倒了盏茶,喝过之后才说:“武德侯府起火,许五娘人不见了。”
然而这话里的信息并没有引开程慕宁的注意,只见她挑了下眉说:“侯府与我隔了三条街。”
裴邵冷恹恹道:“所有人都盯着侯府,许五娘此前与公主在府上会面不是秘事,我来你这里找人,有什么问题?”
倒是合情合理,再追问下去这个人就要动怒了。程慕宁微微一笑,见好就收,“嗯……没问题,所以你没有找到五娘?”
裴邵说:“没有。”
程慕宁唇畔的弧度淡了淡,但也只是露出了思忖的神色。
裴邵既然说许婉与她的会面不是秘事,那看来盯上她的人已经不在少数了,眼下既然没有发现她的尸首,要么就是许婉有意纵火在各方盯梢的情况下跑了,要么她就还在府里。
程慕宁没有说话,沉默地坐在裴邵对面,很顺手地翻起一个茶盏,却没有提壶倒茶,而是静坐片刻,说:“武德侯给宫里送银子,从宫门到御前,上下都要打点,绕不开禁军,你早知道了吧。”
这是个敏感的话题,换个人是一定要岔开的,但是裴邵没有,只是那只抵在唇边的茶盏稍稍停了一下。
这已经是给她回应了。
程慕宁接着说:“你本可以一早就拿陇州的事或者别的什么事做文章查办武德侯,但你没有动作,是因为你知道圣上与侯府的勾连,于是不得不暂时按下不发,毕竟案子就算呈到了大理寺,查到最后,那些官吏也会因事情涉及圣上而草草结案。”
说及此,程慕宁才明白那日琼林宴上姜澜云为什么是那种表情。
原来这些年,朝廷已经烂成这样了。程慕宁垂目,捏紧了空的茶盏,说:“我知道,这几年我与京中往来的书信,大多都过了你的眼,侯府的事情,也是你有意透露给我的,对不对?”
她的语气并不是在问,而是笃定。
在知道鄞王起兵的那日,程慕宁就准备着趁此机会引程峥接她回京,那时她便开始琢磨如何填上户部这笔军费,后来有几封密函中有意无意地提到武德候,着墨不多,却引得程慕宁把目光放在了这个人身上,当即派人将他查了个底朝天,所以她才会在一进京时就拿武德候开刀。
现在想来,那几封密函,其中未必没有裴邵加以引导的结果。
这些年她与裴邵虽没有直接的接触,但朝中关系错综复杂,他们在一些事上,都或多或少,直接间接地产生过联系,这种联系让她与裴邵一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藕断丝连的关系,这也是为什么,她坚信裴邵不会与她为敌的原因。
思及此,程慕宁抬目说:“裴邵,既然如此,我们联手吧。”
裴邵垂目凝视她,淡笑了声,说:“你拿什么跟我联手,军费的事𝒸𝓎情解决之后,公主于圣上,恐怕就没用了吧。”
“我能不能有用处,还不是看殿帅愿不愿意赏脸?”程慕宁松松握着杯盏,仿佛不觉得自己这句话说的多么令人浮想联翩,她说:“我与圣上乃至亲的姐弟,他当年能因旁人离间而猜忌我,焉知对许敬卿不会如此?没有了这个舅父,我就是他唯一能够依靠的亲人,我是唯一能代天子行事的人。”
好一句大言不惭的话,但程慕宁说的没有错。
先帝没有其他儿子,圣上也没有子嗣,眼下程慕宁的确是程峥在京中唯一的手足。她能在回京第一日就拿到天子私印,是因为从某些方面来说,程峥的确很依赖她。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
但是,裴邵淡淡掀了掀眼皮,说:“人心险恶,防不胜防,我向来只与知根知底的人合作,公主是吗?”
话音落地,程慕宁的摩挲杯身的指腹微微一顿。
对视中又是长久的静默。
裴邵不带情绪地笑了下,撑桌而起。
眼看他绕过博古架,就要进到里间,程慕宁不及深想,忽然道:“当年——”
裴邵顿步,程慕宁缓了缓,道:“当年形势急迫,我确实有许多事对不住你,事已至此我没什么好辩驳,不过我可以答应你,待朝中安定之后,我必会给你旨意,放你归家,至于卫嶙,我也不会亏待他。”
似乎怕他不信,程慕宁停顿了一下,说:“这次是真的。”
然而裴邵却是微眯了下眼,转过身说:“这算是在与我谈交易吗?”
他讥讽地挑了下唇,说:“公主好大度,这是要违抗先帝遗诏吗?”
“先帝遗诏只说要你进京,却并未规定时限,不算抗旨。”程慕宁顿了顿说:“父皇当年病中多忧惧,囚你入京是时局下的选择,但裴公放你入都便足以证得忠心,便是先帝在世,当下也会应允。”
“我应该感恩戴德吗?”裴邵站在那里,凉凉地勾起唇,说:“我早就与你说过,不要打卫嶙的主意,他接替不了我的位置。”
“与其花心思拉拢卫嶙,倒不如想点别的。”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裴邵已经进到里间了,那珠帘被挑开又合拢,哒哒地晃动了两下。程慕宁却没立刻离开,又坐了片刻,才推门而出。
毫无防备地,一只庞然大物扑到了她身上。
伴随着一声低低的吼叫,程慕宁险些没站稳,还没来得及阖上的门里传来裴邵不悦的声音:“虎三。”
那虎斑犬呜咽一声,安分了点,但仍两脚站立扒着她不肯松手,湿哒哒的舌试图往她脸上舔。这样一只大犬,若是旁人兴许要吓死,但程慕宁只是错愕过后,蹲下身子笑着摸了摸它的脑袋,温声道:“许久不见,怎么胖了?”
平日里蔫头耷脑的虎斑犬竟然摇起尾巴,绕着程慕宁转了两圈,然后又凑进她怀里,用脑袋拱着程慕宁的手。
远处的刘翁欣慰地看着这一幕,仿佛无比感慨,周泯就不一样了,他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公主到底给这狗下了什么迷魂药?”
紧接着他又问:“公主今夜真要住这里?不是都说没什么大碍,为何不回公主府,这多不好啊。”
刘翁没有理他,脸上笑起了褶子。
谁能想到这虎斑犬在朔东时是只迅猛的猎犬,当年随主入京,在冬狩上也是吓退了一群达官显贵们饲养的猎犬,就连皇家猎场的猎犬都不能与之一战。裴邵那时带着这只犬,方圆几里都没人敢往他身边凑,但凡走得近了,虎斑犬便龇牙咧嘴,作出一副要将人吞入腹中的凶狠模样。
程慕宁到底是个养在深宫的公主,且骑马狩猎很不在行,对这种凶物往常自然也是退避三舍,但当时为了拉近与裴邵的关系,她强忍着畏惧,面上从容不迫地摸了虎斑犬的脑袋。
哪里知道这是个表里不一又亲人的家伙,它朝程慕宁龇牙,见她不怕,竟然欢快地摇起了尾巴,后来几块野猪肉就将它收了心,裴邵围猎时,它瞧见程慕宁的马,还会中途改道跟着她跑。
再后来程慕宁偶有到裴府留宿时,它也是整夜守在门外,刘翁拉都拉不走,只是没想到三年过去,连狗都如此长情。
这夜,它又习惯性地趴在窗下。
程慕宁回到厢房推开窗,还能看到裴邵屋里漏出的微暗烛光,她支颐坐在窗前,沉思间神色变得平静而低沉。
裴邵及冠之年来到京城,打从延景帝吊唁礼上,看到裴邵的第一眼,程慕宁就知道这个人不属于尔虞我诈的皇城。他的眼睛不同于那些左右逢源的朝臣,也不同于耽于富贵的世家子弟,锋利的眼神也挡不住自由蓬勃的灵魂。
像是,鹰。
不是困在牢笼中的猛虎,而是本该盘旋在更广袤天穹的猎鹰。
望进裴邵眼里的那一瞬间,仿佛宿雨逢春,程慕宁有一种醍醐灌醒的感觉。她需要这样的人,无比需要,无论是作为靠山还是退路,又或是出于她的私心,裴邵都是她最好的选择。
但即便如此,她从未想过永远地困住他。
所以回京至今程慕宁按行自抑,她时时小心拿捏着藕断丝连的分寸,为日后的一拍两散想尽了退路,她在理智和欲望之间挣扎,变得优柔寡断,而这种模棱两端在裴邵看来,或许又是一种权衡利弊,机关算尽。
他生气也是应该的。
思及此,程慕宁缓声一叹,她抬手从窗边折了一段紫藤花枝下来,轻轻嗅了嗅,很轻地笑了一下。
……
翌日天不亮,程慕宁就进了宫。
程峥整宿没睡,此刻眼底乌青,恹恹地握了个茶盏在手里,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丢了魂,见郑昌引了人进来,腾地一下起了身,丢开茶盏,迎上前道:“阿姐!”
程慕宁拍了拍程峥抓着她右臂的手,温声说:“没有大碍。”
“阿姐先坐。”程峥扶她坐下,又看向落后两步的裴邵,颤声说:“究竟是谁如此大胆,天子脚下刺杀公主!”
程峥是真的后怕,昨夜听说这个消息,他险些从罗圈椅上摔下来。别说这个紧要关头,程慕宁若真出了事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就说哪怕是当年姐弟俩闹得最凶的时候,他也绝无伤她性命的念头,他毕竟与她一母同胞,是最亲的姐弟。
好在后半夜回禀的太医说没有大碍,程峥这才绝了冒险出宫的念头。
他愤怒地问:“刺客里,就没有一个活口?”
裴邵似乎习惯了程峥这一惊一乍的样子,淡淡道:“回圣上,都是死士。”
程峥气得想砸杯盏,又怕惊到程慕宁,只得生生忍下,“不过阿姐昨日为何会在闹市里?”
程慕宁看了程峥一眼,说:“不瞒圣上,昨日我本是约了许五娘在酒楼相见。虽说我与五娘从前没什么交情,但她前两日来访,声称手里有与武德侯行贿案相关的重要证物,要我代为转交给圣上。”
说到这里,程峥的眼皮猛地跳了两下。
许婉手里的证物是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
程峥攥了攥拳头,硬着头皮,强装冷静地说:“听闻昨天夜里武德侯府失火,五娘至今下落不明。”他问裴邵,“纵火之人可有眉目?”
裴邵说:“夏日炎热,走火也是常有的事,且并未有人伤亡,算不得大案,案子只落在了京兆府的衙门里,不过昨夜宫外巡防由侍卫司指挥,圣上要过问此案,要不要叫岑指挥使来问一问?”
“巡防要是发现什么早就报了。”程峥摆手,说:“这不是什么寻常失火案,何况也不是没有伤亡,五娘不是人吗?五娘也是朕的表妹,她无故失踪,怎能当做小案?你快发动禁军,就是将整个京城翻过来,也得把五娘找出来!”
裴邵说:“圣上也不必太担心,昨夜巡防的官兵已然探查过,现场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且侯府家将也未见有人行刺,如此悄无声息,并不是冲着要人命去的,或许是有什么熟人将许五娘带走了,既然没有当场发现尸首,兴许还活着。”
熟人。
程峥闻言,神情略有变化,他还没有消化完裴邵话里的信息,就听程慕宁接过话,说:“想来更着急的是许相。听说昨夜侯府失火没多久,许相就与巡夜官兵一齐到了,到底五娘是他的女儿,此时最担心五娘的,怕是只有许相了。圣上闲暇之余,也记得多宽慰他。”
程峥稍稍一顿,“倒是忘了这茬。”
程峥攒眉沉思,就闻一旁的程慕宁忽然抵唇轻咳了起来,他当即收回思绪,说:“兹事体大,但阿姐身子更要紧,还是不要在这里久坐的好。眼下外头也不太平,朕拨的那三百府兵瞧着也实在不中用,阿姐还是不愿留在宫里的话,我看不如从殿前司再拨二百人——裴卿觉得如何?”
这是生怕程慕宁和裴邵扯不上关系。
程慕宁不由心下一哂,觉得有趣,她这个弟弟瞧着什么都犹豫不决,但这个关键时候,他却还有一心二用的本事。
但也正合她的心意。
不及裴邵回答,程慕宁就先应了,“那就有劳殿帅了。”
程峥也跟着说:“既然如此,朕就放心了。”
裴邵缓慢地瞥了眼这一唱一和的俩姐弟,没有推辞。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御乾宫。
待走出一段距离后,程慕宁才开口问,“你觉得许婉还活着吗?”
“不知道。”裴邵实话实说,“找不到尸体,不代表人还活着。”
方才宽慰程峥的那番话不是真的,只是事已至此,他有意把许敬卿牵扯进来,程慕宁的反应很快,与他打了一个默契的配合,但他们都知道就算许婉活着,也多半不是许敬卿带走的。
否则许敬卿昨夜不必匆匆忙忙地到侯府,反而惹人注目。
程慕宁沉吟,说:“说不上来哪里奇怪,我原本以为许婉为了掩人耳目才放火烧府,可这场火一烧,反而令她备受瞩目,就像是要把许婉推到人前一样。对了,你这两年盯着侯府,可有察觉许婉与谁走得近?”
行至宫门,守门禁军递还了弯刀,裴邵接过说:“许五娘性子沉默温吞,很少与人往来,平日最常不过是去寺里上上香。”
他侧目道:“怎么,公主有什么发现?”
程慕宁摇头不语,似乎是在想什么。她刚弯腰踩上马车,裴邵就在旁冷言提示,“公主是不是上错车了。”
这是裴府的马车,公主府的马车早早就等在另一端了。
程慕宁回头,看了眼赶车的小厮,小厮“喔”了声说:“刘翁说公主的药煎好了,要趁热喝。还有,荀大夫说主子那日吸了毒血,以防万一,也得一起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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