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长公主与圣上这对姐弟彻底决裂的导火索就是永昭公主和亲一事,以免触景再生出怨怼,郑昌有意催促道:“公主快走吧,圣上等着呢。”
程慕宁收回目光,继续往前。政事堂设于禁中,离后妃们所居之处相隔甚远,此时殿门紧闭,还没走近,就已经听到里头时高时低的说话声。
郑昌随之止步,“想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公主还请稍等等。”
程慕宁若有所思,听里头传出了熟悉的声音,正是她那个好舅父许敬卿,“鄞王大军离京不过千里,再不出兵,难道真等他一路招兵买马,打进京来吗?”
“前方战事吃紧,国库的银子本就堪堪撑到上个年关,眼下若还要出兵,上哪儿筹粮备马?许相啊,您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如今就是把我户部给卖了,也变不出这么多钱来!”
这是户部尚书张吉的声音,程慕宁依稀记得,他吊着嗓音哭穷时就是这个语调。
“特事特办。”许敬卿的声音幽幽传来,“各州各县,有粮借粮有马借马,大不了朝廷给打欠条,覆巢之下无完卵,朝廷都没了,他们焉能独善其身?至于将帅,裴邵执掌殿前军,京营十二卫半数都在他手里,他不去打,谁打?”
张吉轻嗤:“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得容易,若是能轻易借到粮,户部何苦发愁?”
许敬卿道:“那是你张尚书的面子不够大,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地方各州就是在外的将,朝廷的调令未必肯如实照办,但若是裴氏出面呢?裴公久居地方,常与各州打交道,裴邵乃其次子,由他出面去借粮马,最为合适不过。”
这样推诿的话,令政事堂内外都默了一瞬。
只是问题又来了,谁能说动裴邵接这个烫手山芋?
程慕宁看了眼郑昌,明白过来了,这是程峥有意让她听见,要她给拿主意呢,毕竟她此次能顺利回来,也仰仗了和裴邵那段陈年旧情。
程慕宁沉默之际,里面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只听户部尚书一声惊叫,“圣上——!”
与此同时,内侍匆匆推门而出,满脸惊慌:“圣上昏厥了,快叫太医来!”
程慕宁愣了瞬,刚抬脚向前两步,想到什么,又堪堪停住。只见郑昌等人慌张入内,朝臣跟着退了出来,几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场面乱哄哄的,程慕宁远远朝他们颔了颔首,遂默默站到了树荫底下。斑驳的树影落在她眼底,看不出分毫情绪。
兵荒马乱过后,程慕宁见到程峥已经是傍晚了。
郑昌引她进寝宫,低声道:“圣上这病也有个把月了,太医说是思虑过甚,伤了心肺,前个儿就已经大病了一场,强撑着不肯歇息,要等公主回京呢,谁料还是……想来,是叫这粮马的事给急的,公主如今是圣上唯一可靠的人了,可千万宽慰圣上,龙体为重啊。”
帷幕之中,程峥已然醒着,他着一身明黄单衣靠在床头,一勺一勺喝着宫女喂过来的药,听到声响,挣扎着坐了起来,“阿姐……”
孪生姐弟,眉眼何其相似,但比起程慕宁的淡然若仙,程峥的五官更为深邃,然那深邃中却无半分锋利的气势,眸中流露的彷徨之色,反而让他看起来软绵绵的,毫无威势。
程慕宁正要跪拜,就被程峥着急拦住,“阿姐不必行礼!”
眼看他就要从榻上起来,程慕宁只好起身将他扶住,“圣上病着,就别乱动了,先把药喝了吧。”
程峥又咳嗽几声,眼都咳红了,他攥住程慕宁要收回的手,直言道:“三年不见,阿姐可是还恨朕?当年是朕意气用事,以己度人错怪了阿姐,如今局势亦是朕之过错,阿姐,你骂我吧。”
程峥手腕上有串沉香木珠串,在他白皙的腕上绕了两圈,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珠子碰撞的声音,程慕宁从前没有见过,不禁多瞥了一眼。她将手抽出来,替他调整了软枕,“圣上怎么还如此孩子气,你我乃世间最亲的姐弟,姐弟哪有隔夜的仇,又何来怨恨一说?倒是御前的人怎么当的差,竟让你把身子糟蹋成这样?”
她说着轻扫了四周一眼,宫人纷纷垂下头。
程慕宁的口吻一如从前对他关怀备至,一切仿佛都没有变过,程峥打量着她的神情,隐隐松了口气,话里带着点哽咽,“与他们无关,朕的病太医也束手无策,阿姐适才也听见了,朕实在没有办法,眼下只有阿姐能帮我……阿姐,我只有你了。”
第4章
话音落地,旁边的宫人立马呈上一枚印章,这印章上刻着的“立民”二字,是程峥的表字。这是天子的私印。
周遭静若寒蝉,拔步床上,病弱的皇帝满眼期盼地看着自己的长姐,攥着被褥的手关节泛白,一众宫人都跟着屏住了呼吸。
自少时起就是这样,无论程峥遇到什么棘手的麻烦,总会央着程慕宁替他兜底善后,这次也不例外。
只是这次,他惹的麻烦有点大。
在程慕宁的注视下,程峥脸色浮出一层羞赧的粉。
起初他倚仗许家短暂地平定了继位带来的风波,但后来程慕宁走后,他又隐隐开始忌惮许家风头太盛,在一次春猎遇刺后,他更是惶惶不安,于是转头暗戳戳地扶持起了独自入京,看起来势单力薄的裴邵。为了让他迅速壮大,程峥将整个殿前司都交到了他手上。
程峥的目的确实达到,许裴两党因此互相掣肘,然而帝王权术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好玩弄,两股势利争锋相对的同时,也将他那点为数不多的权柄蚕食得所剩无几。程峥自己成了二虎相斗中的牺牲品,不仅朝前受人掣肘,连日常起居都被牢牢看着。
这些年为了自保,他不得不反过来依附那二人,对朝廷的大事小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敬卿要钱他给钱,裴邵要兵他给兵,以至于眼下鄞王叛军来临,户部捉襟见肘,连军饷的开支都凑不齐,而他这个做天子的也极为失败,竟连一兵一卒都调不出。
偏偏最能尽快筹备钱粮集结兵马的人又都互相推诿,朝廷诸臣见状更是纷纷退却,事不关己般,想从他们身上剜下一块肉,简直比登天还难。
程峥为了这件事寝食难安,幸而受皇后提点,他才想起了远方还有个能为自己收拾烂摊子的长姐。
于是他决定,干脆称病,让程慕宁来替他行事。
许敬卿那里他说不动,不如就让程慕宁去劝说裴邵。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只要有裴邵这层关系在,事情未必就那般艰难了,倘若裴邵肯出面借粮,此事起码成功一半,要是不能,那也由得她另外去想办法。
无论是什么办法,只要能解决眼前的困境。
当然,前提是程慕宁愿意接下他的私章。接了他的私章,就意味着有了代天子行事的权力,也意味着她愿意替他料理这桩麻烦事,就像从前一样。
只不过,要是搁在从前,程峥相信程慕宁绝不会拒绝他的求助,但往事种种到底在两人心里烙下印子,程峥如今不敢断定她是否还有怨气,心中难免忐忑,说话也少了底气,“阿姐也看到,我如今身子实在不好,可旁人我都不放心,这件事只能交给阿姐。”
一母同胞的姐弟,或许真有些心意相通的本事,程峥只稍稍转动一下眼珠子,程慕宁就能悉知他内心所想,她似是无奈地笑了一下。
三年了,他果然还是没什么长进。
程慕宁沉默着,直到程峥急不可耐,满头是汗,才勉为其难开了口,“我……尽力吧,只是时间仓促,此事万难,我未必能办妥。”
程峥一愣,面露惊喜,“有阿姐在,定能办妥。”
但旋即又露出了纪芳当日同样的疑色——程慕宁竟然,应得这样快?
他记忆里的程慕宁,在大事上从来不是个好说话的性子。
程慕宁知道他在疑心什么,只是抬手用帕子擦了擦他额前的汗珠,语气温柔:“阿峥,我也姓程。无论如何,你我是最亲的姐弟。”
……
从政事堂出来时,日头已彻底落下,红云被卷入了一片黯淡中,依稀可见细小的月牙挂在枝头。程慕宁盯着远方连绵的山峦看了半响,后头纪芳抱着一沓户部刚送来的账簿也跟着出来了。
他舔着满脸笑,说:“郑公公道公主刚回宫,宫女太监多是新调来的,唯恐冲撞了公主,先让奴才在跟前侍奉着。”
话是这样说,但程慕宁知道是程峥不放心她,把人放在跟前盯着她呢。
程慕宁没说话,算是默许了。她从纪芳手里顺了本账簿,登上轿撵道:“粮马的事,裴邵是如何看的?”
连月舟车劳顿,纪芳跟在轿子旁都头轻脚重的,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话是问他的,忙挺了挺脖颈道:“主将未定,此事尚未落在殿帅头上,还是户部和兵部在较劲呢,殿帅似乎……不大愿意掺合这事。”
程慕宁沉吟不语,随手翻了几页账簿,几乎是脱口而出道:“明日叫沈文芥来一趟。”
沈文芥供职翰林,从前没少给程慕宁出谋划策,程慕宁遇事要与人商议,几乎是立即就想起他来。纪芳一口应下,然而走了几步后,他又“诶呦”了声拍了下脑袋,“瞧奴才的记性,沈大人,明日恐怕来不了了。”
程慕宁侧目,“为什么?”
纪芳措辞道:“自公主离京后,沈大人便频频忤逆君上,说话实在有些口不择言,幸亏有太傅护着才没叫圣上下放到地方历练,但一年多前他又当朝上书弹劾圣上,指责圣上专宠妃嫔,以致后宫尊卑颠倒,危及朝堂,圣上一怒之下又是一顿板子……本来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但殿帅那日不知怎的,竟和许家站在一处,三言两语,就让把沈大人打发去了典厩署,他如今不在翰林,在典厩署养马呢。”
程慕宁闻言皱皱眉,“典厩署?”她在朝中和宫里安排了不少人盯着,怎么没听说这件事。
银竹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压低声音道:“公主忘了,一年前确有来信提过此事,不过只说是圣上贬了位翰林,没说是谁,您也没问。”
程慕宁静了片刻,想起来似的揉了揉眉,程峥做的糊涂事太多,这件事当时确实就没太在意。
再想沈文芥这个人,他师承太傅,博学多识,作为先帝钦点的最后一位状元郎,这人一身的文人傲骨,必然是很看不惯程峥的不作为,屡次上书弹劾当朝君主这话说起来匪夷所思,但还真像他会做的事。
只是典厩署……一个堂堂翰林学士去养马,着实有些侮辱人了。
裴邵做什么和他过不去,难不成是因为当年她那句随口胡诌的托词?
程慕宁合上帐簿,睨了纪芳一眼,“调去了典厩署又如何,难道离了翰林院,我还不能请他了?”
纪芳笑得尴尬,“那也不是,就是不凑巧,他今日进宫来给禁军配马,也不知怎么得罪了殿帅,被指去了前线运送战马,现在估摸着……已经出城了吧。”
程慕宁默了默,“知道了。”
说话间,轿撵到了扶鸾宫。
还没迈进门,就已经看到了爬满宫墙的紫藤花,藤蔓凌乱而有序,看样子是提前修剪过。寝宫早也在几日前就已拾掇干净,宫人用了心,里头的陈设布局与她离开前别无二致,处处都透着女儿家的精妙雅致,只是中间那一整面画满大周舆图的座屏冲淡了殿中的脂粉气,让人心下生出肃然之意。
程慕宁站在屏风前,有片刻的失神。
纪芳观察她的神情,说:“自打公主走后,除了平日洒扫,圣上不许人进出扶鸾宫,宫里的一应物具都还原样摆着呢。”
程慕宁“嗯”了声,在寝殿内踱了两步,遂径直走向书柜,打开其中一个匣子,里头尽是些玉佩剑穗等零零散散的小物件,大多是当年裴邵来这里落下的,负责打扫的小宫女见怪不怪,每回捡着陌生物件便往这里丢,久而久之便积攒了满满一匣子,程慕宁伸手摸了摸这些物件,才转身进了湢室。
偌大的浴池、香皂、花瓣,都是邓州没有的。
乍然由俭入奢,红锦在旁感慨万分,程慕宁却只闭眼趴在池子边沿,仿佛对这些久违的奢物并不大在意,犹如当年一朝从云端跌落,万宝寺的清贫连红锦都连连叫苦,她却好似感受不到落差,很是心平气和。
公主的定力总是让人佩服。
直到银竹迟疑开口,“公主,沈大人那里,可要差人去问一声?”
程慕宁才缓缓睁开眼,怎么恰恰就在今日,很难不怀疑这是裴邵有意为之的下马威,但无论是或不是,现在沈文芥都已经不在京城了,再去问也没有意义。
她道:“不用了,典厩署有自己的章程。”
银竹点头应是。
夜幕低垂,万籁俱寂,宫人都退了下去。
程慕宁怕黑,床架两侧点着烛火,火苗轻颤,发出“呲呲”的声响,帷帐上倒映着窗外的树影,风一吹动便小幅度摆动起来。
榻上的人盯着那动静,迟迟未眠。
舟车劳顿,程慕宁身上早就乏了,可鼻息间沁入的草木香像是一剂醒神药,她翻来覆去,却是愈发清醒。
三年前离京时她便料到程峥在位会有这一日,庙堂之上帝王软弱,谋逆之臣只会层出不穷,没有鄞王也会是其他人,而程峥的耳根子软,这个时候只要有人稍稍点拨,他一定就会想起她,然后像少时那样,将事情尽数甩手于她。
所以只要她不死在邓州,回京就是早晚的事。
她也早就做好了替程峥收拾烂摊子的准备,可户部账面上的亏空还是远远超过她的预计,偏逢这两年战事频频,收成又不好,各州县自己都勉强吃饱,即便还有囤粮,这个时局下也必然要紧着些自己,朝廷想要空手套白狼,难如登天。此时强行征粮,来年若能如数归还那还好,若不能,届时闹起饥荒,又是一场劳民伤财的恶战。
到那个时候,负责筹粮的人便是首当其罪。
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程铮竟妄图让她用美色说动裴邵。
想起白日里那人的态度,程慕宁手背压着眼,不由轻叹了声气。
第5章
翌日一早,程慕宁被外头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惊醒。见她眼下乌青,银竹道:“奴婢听公主昨夜四更天才睡下,左右今日也没有要事,要不要再歇半响?”
程慕宁困顿地闭了眼,摇头说:“回了宫,理应去同皇后问安。”
银竹道:“皇后娘娘为人贤良,知公主奔波劳累,便是迟两日也不会计较的。”
“皇后贤良,但礼不可废。”程慕宁张开双臂任侍女整理衣袖,又问:“外头在做什么?”
银竹道:“公主回宫,几位宫妃前来拜见,奴婢知道公主懒得应对,便都打发回去了,但各宫陆陆续续送了些薄礼,不好推拒,正忙着登记入库呢。”
程慕宁闻言道:“许嬿,也来过了?”
银竹却是笑,“礼到了,人没到,说是病了,怕过了病气给公主,就不来了。”
程慕宁也跟着提了提唇角。
她自幼很少与许家人往来,对许嬿这个表妹,大多也只限于节日庆典时在宫宴上遥遥一望,因此也算是相安无事。直到程峥登基,她频频进宫,对皇后不敬,偏皇后出身翰林世家,性子过于温良端庄,屡次被冒犯,又屡次轻拿轻放,程慕宁那时从繁忙的政务中抽出身来,实在看不惯,便出手教训了许嬿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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