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昭?”闻嘉煜微愣,道:“长公主说的是那位和亲的永昭公主吗?公主说笑了,下官不过今年才赴京科考,怎么会有机会认识永昭公主?”
“咸州离乌蒙实不算太远,本宫心想,兴许闻大人有什么契机,能够结识永昭。”说罢,程慕宁一笑,“或许是本宫思妹心切,想岔了吧。”
闻嘉煜微笑,“公主与永昭公主姐妹情深,下官能理解。”
程慕宁注视着他的神情,企图从中窥得一丝裂缝。闻嘉煜并不躲避,面上表情拿捏得当,坦荡荡地由着她打量。这沉默的对视是一场无声的较量,还没有分出输赢,就被匆匆而来的内侍打断了——
“奴才见过公主,见过闻大人。”这是御前的内侍,他恭顺地说:“圣上召见闻大人,请闻大人随奴才走一趟吧。”
闻嘉煜看了眼那太监,对程慕宁说:“那下官……”
“既然是圣上召见,闻大人快去吧。”
闻嘉煜颔首,朝她拱了拱手,转身辞去。
程慕宁盯着他的背影,身后的银竹往前一步,顺着她的目光道:“公主觉得闻嘉煜认识永昭公主,是怀疑他与乌蒙有关?”
“随便猜的。”程慕宁说:“莲花纹和蜻蜓结不能说明什么,只是近来宫中动荡,在中秋宴上安排假刺杀原本是许敬卿的手笔,闻嘉煜与许府走得近,他是最有可能得知此事的人,顺水推舟把假的变成真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原本想不明白,闻嘉煜放着好好的许家不靠,这么费劲周旋各方是为什么,但是经许敬卿提醒,便想通一件事。许家的落败诚然是肃清外戚的关键,但政局的变化也意味着政局的动荡,许敬卿那句“此时若有外患”的确给程慕宁当头一棒。裴邺又在此时带来了乌蒙边境的消息,实在让人不得不多想。
银竹沉吟道:“可咱们派人探查过,闻嘉煜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清白得很,他自小连衣食都是书院提供,赴京前都没出过县,更别说是离开咸州去乌蒙了。”
这也是程慕宁最费解的地方。
她抚了抚衣袖说:“卫嶙不是在查他么,问问看有没有眉目。对了,陆楹是不是要回鹭州了?找个时间,给她践行吧。”
程峥饿得胃疼,但吃相仍旧雅致。他握着包金银筷,雨露均沾地在每个碟子里夹三口菜,显然他对那道虾仁烩笋颇为满意,但那银筷在手里顿了顿,他没有再夹,而是让人上了一碗瘦肉羹,也赐了闻嘉煜一碗。
闻嘉煜受宠若惊,“臣岂敢——”
“坐下吃吧,折腾了半天,朕可没有让人饿着肚子说话的癖好。”
程峥说罢,便立时有宫女搬上绣墩,闻嘉煜谢了恩,战战兢兢地坐下了。
程峥吃了口粥,说:“许相离京前,可有与你说过什么?”
“许相乃待罪之身,臣不敢私下相见。”闻嘉煜捧着碗,坐得端正,“要说平日里他说了什么,他只让臣尽心为圣上做事,当好崇圣祠的差事。”
程峥点头,“崇圣祠的差事你当得很好,只是如今没有了许相,你在工部也不好做吧?”
闻嘉煜没动那瘦肉羹一口,认真答道:“回圣上,臣虽受许相青睐,但平日所论也皆是公事,既然问心无愧,那工部的差事该怎么做臣还是怎么做。虽说许相获罪,但他有一句话臣记得清楚,只要一心为着圣上,就不会错。”
这句话程峥听着心下一刺,虽说许敬卿背地里小动作不少,但有一件事,他的确对程峥忠心耿耿,与那些一心二主的人不同,他既没有倒向鄞王的心思,对比他更胜一筹的程慕宁,也没有奉承巴结的心思。
他从始至终,都只认程峥这一个皇帝。
这也是程峥对他暗地里那些动作视而不见的缘故。
程峥忽然没了胃口,搁下碗道:“许相犯了错,朕虽顾念舅甥之请,可作为一国之君,却也容不得人藐视国法。你的一片衷心朕已明了,你乃金科状元,聪明才智自不必说,只要行事得当,即便没有许相,将来也不愁没有平步青云的机会。”
闻嘉煜赶忙起身,将碗勺转交给旁边的宫女,拱手说:“臣定当竭尽全力为圣上分忧。”
程峥摆摆手,他却没有坐下来。
只见闻嘉煜蹙下眉头,说:“其实臣还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兴许是念着许敬卿的缘故,程峥这会儿把闻嘉煜当成了自己人,道:“你说。”
“南边战事闭,战后拨款赈灾就是好大一笔,户部近来紧着这些事,工部这边好几个款项都没有落实。”闻嘉煜犹豫了一下,说:“臣并非要私下说户部的不是,毕竟百姓的事比天大,只是圣上前脚批了给鹭州整顿军防的军费,后脚这裴世子就进京要钱,臣前两日见张尚书愁眉不展,也实在替他为难。殿帅行走御前,不可能不知道朝廷的难处,裴世子在这个时候开口,还是这么大笔钱,实在不妥。”
说罢,闻嘉煜又说:“臣供职工部,实在不该妄议户部之事,圣上恕罪。”
程峥拿起桌上的帕子,擦了擦手,徐徐道:“这件事,张尚书自有分寸。”
裴邺的折子他是咬着牙批的,但他没给户部下明确的旨意,就是想让张吉应对这个难缠的麻烦。这么大一笔钱,张吉那个扣扣搜搜的性子,必定不会轻易给出去。
论难缠,张吉的功力也不容小觑。
闻嘉煜道:“可臣听说,今日一早,张尚书就已经批了朔东的条子。”
程峥手里的帕子一顿。
闻嘉煜观察着他的神情,说:“不过张尚书能批也不奇怪,毕竟世子代表着朔东,殿帅又是朔东的人。那是殿帅的亲兄长,户部不能不卖这个面子,更何况,张尚书与公主素来走得近,上回抄没武德候私库,户部所有的条子也都呈了公主过目。如今又没有许相拦着,公主要什么,只怕户部都得批。”
【📢作者有话说】
久等。
第81章
闻嘉煜说罢,程峥沉默了很久。
前车之鉴,他并不愿意再对程慕宁生出这种猜疑的心思,但有时候人的心思也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一想到这件事可能是程慕宁在其间牵线搭桥,他心中就觉得焦躁。
但程峥不愿让人看到姐弟之间的裂隙,他还要尽力周全遮掩。只见程峥搭在案上的手指微微一蜷,沉下脸说:“说户部就说户部,扯上公主做什么?何况朔东要钱是为了打仗,每年入冬边地将士苦不堪言,朕每每念及,心中焦急悲痛,那折子既然是朕亲自批的,户部不拨款,难不成是想抗旨?”
闻嘉煜拱手弯下脖颈,“是臣考虑不周,胡言乱语了,还请圣上恕罪。”
“你刚入朝,还得多听多看,许多事,不要妄下判断。”程峥说罢起了身,也没心思叙话,摆手道:“朕累了,你退下吧。”
闻嘉煜依言退了下去。
便有内侍来给程峥宽袍,郑昌拿了漱口用的茶来。程峥漱完口,便站定在原地了。他不动,旁边人也不敢催,半响,程峥才说:“郑昌,方才闻嘉煜的话,你怎么看?”
郑昌将茶碗递给宫女,思忖道:“其他事老奴不敢妄言,但张尚书是先帝时期的老臣,几十年为朝廷忠心耿耿,他不是个结党营私的人。”
程峥琢磨着“嗯”了声,也不知是听进去没有。
翌日早朝散得快,裴邵在丹凤门外叫住了冯誉。
同朝为官四载,裴邵和冯誉除了军务上打过交道,私下并没有交情。冯誉这个人肃然严谨,他虽对朔东裴氏心存敬意,但对裴邵这个在朝中自成党派之人,平日更多是退避三舍的谨慎。毕竟兵部尚书这个位置,牵涉着地方军政,一个不小心被人当做裴党,头上恐怕就要扣上个勾结地方的罪名。
但此次裴邵开口请他劝服张吉,他并无推辞。
裴邵道:“大人冒险替我向张尚书进言,裴某感激不尽。”
冯誉还是肃着张脸,“殿帅言重了,边防是大事,即便殿帅不开口,我也会催促户部尽快拨款,何况张大人虽嘴上喊穷,却不是个不知道轻重的人。”
更别说,殿前司明里暗里给户部施压,张吉早就叫苦连天好几日了。诚然这话冯誉没有说,眼下已经不是那个在琼林宴互相揭短的时候了,六部之间还是得互相周全一下对方的面子。
裴邵颔首,客套地说:“朝中有二位大人,是我朔东万千将士的福气,无论如何,裴某代父兄谢过大人。”
“不敢当。”刚下朝,来来往往的官吏太多,冯誉不自在地挪了下步子,说:“殿帅要是没其他事,那本官就先告辞了。”
“但冯大人既说边防是大事,”裴邵倏地开口,阻断了冯誉刚抬起的脚步,说:“还是不要厚此薄彼的好,以免让人误以为冯大人只对朔东的战事上心。”
冯誉脚下一顿,他最讨厌别人说他偏颇,当下不悦道:“什么意思?”
但看裴邵意味深长的眼神,他反应极快,“你是说……”
冯誉急剧地想了想近来递呈兵部的地方军情,来不及告辞,脚步飞快地往兵部大院去。
……
户部签章是一回事,把钱粮物资筹齐押送又是一回事。裴邺这几日催着这事,往户部跑得勤快,但陆楹的条子比他早批,眼下押送辎重的车队已经整装出发了。事情办完,陆楹自也归心似箭,摩拳擦掌,预备回到鹭州大干一番。
程慕宁特意开了两坛好酒,在初次宴请她的酒楼给她践行。
今夜殿前司巡防,裴邵不得空,倒是陆戎玉在宫里连轴转了几日,终于偷了闲。奈何他坐下来两杯酒就喝倒了,见他双手抱着酒壶,下巴撑在手背上,泪流满面地说:“说好是管理禁军名籍,每日只要坐在值房装装样子就行了,都不用晨起点卯!谁知道一进宫就得在御前巡防,那身甲胄,那么重!你们知道吗,那么重——”
陆戎玉哭得伤心,把桌上的人都哭沉默了。
陆楹讪讪道:“他酒量不好,公主莫见怪。”
程慕宁莞尔道:“不妨事,陆姑娘准备何时启程?”
陆楹抿了口酒,酒香醇厚到她满足地眯起眼,说:“辎重的脚程慢,我后日启程,能在下个驿站追上他们。”
程慕宁颔首,犹豫了一下,说:“陆姑娘返回鹭州途经烁城,能否帮我捎个人?”
她说罢微停了停,直言道:“是许家的小公子许淙,他身子羸弱,患有哑疾,此前因为一些事我将他带离了许府,可京中是非多,也不是个养病的地方,陆姑娘若方便就捎他一城,到了城中自会有接应他的人。”
陆楹扬了下眉,转着酒杯说:“我以为你恨透了许敬卿,竟然会替他照料儿子。”
程慕宁一笑,“我与舅父政见不合,朝野之上哪有什么爱恨情仇,无非是东风与西风罢了。何况许淙年幼,与他并不相干。”
陆楹沉吟地“嗯”了声,不知是酒烈还是包房里太闷,她撑了撑眩晕的脑袋,好奇道:“所以,你也不恨圣上么?”
没料到陆楹会这么问,程慕宁微微一顿,尔后笑答:“圣上是天子,你我皆为臣,怎敢怨恨君主?”
这是场面话,陆楹撇撇嘴,手肘撑在桌上,前倾过身子,目光如炬地在程慕宁脸上打量,“没有怨恨,是失望吧?”
程慕宁还保持着唇畔的弧度,但双目有瞬间的失神。
她没有回答,陆楹就懂了。
失望透顶,心死了,自然就不恨了。
陆楹往后一靠,叹了声气说:“行,我帮你捎人。不过我和公主一样,不做亏本的买卖,既然我帮了你,你也帮我一个忙。”
陆戎玉还在哭,但已经没人搭理他了。程慕宁在抽咽声中看向陆楹,“陆姑娘请说。”
“嗯……”陆楹四下一扫,脸上竟然露出了难为情的神色。她倏然起身,拨开侍奉在旁的银竹,坐在程慕宁身侧,凑近了说:“你替我看着沈文芥。”
程慕宁一愣,随后反应过来,笑了笑,抬目问银竹,“不是让人去请沈大人吗?怎么还没到。”
不及银竹回话,陆楹便说:“他不会来了,他躲着我。”
“为何?”程慕宁抿了口酒,真诚发问。
这都好几个月了,这两人难道,一点进展都没有?莫非沈文芥对陆楹没有别的心思。
陆楹惆怅道:“因为我前两日将他灌醉了,强要了他。”
话音落地,程慕宁一口酒呛在喉咙里,捏着酒杯重重咳嗽起来。这酒本来就烈,程慕宁这样天生酒量好的人脸颊都染了点粉彩,这么一咳,更是连眼睛都红了。明明是这么强硬的人,但挑眼看过来时,却别有一番楚楚动人的柔情。
怪不得那谁受不住。
陆楹兀自抚摸上自己的脸,说实在话,陆楹长相偏妩媚,单就这张脸,论风情不逊于公主,偏她做不出这种温柔小意的情调。
上回装了回美娇娘,还把沈文芥吓跑了,一怒之下才……
银竹拍着程慕宁的背脊,程慕宁喝了口茶,平复了心绪,说:“替……替陆姑娘看着人倒是没有问题,但这样也不是个事,你后日就要离京,山高水远,还得尽快把事情说开,一走了之不是解决事情的方法。”
陆楹摸着下巴说:“他在气头上。”
程慕宁了解沈文芥,“他是怪罪他自己,无媒无聘,冒犯了你。”
况且,有人中了迷药都能将她推开,喝醉又算个什么?她就不信沈文芥是真醉了。
陆楹这个人,胆大坦然不扭捏,可实则对男女情事一窍不通,沈文芥虽然不是风月高手,但他只要把政治上的谋略分出一点,就足够陆楹栽在其中而不自知了。
亲疏有别,程慕宁不能出卖旧友,她支颐道:“我倒是有个法子,陆姑娘今夜不妨试一试。”
有裴邵这个例子在,在这方面,陆楹对公主十分信任,自觉把头凑过来,“什么法子?”
程慕宁给她递了杯酒,说:“酒醉伤身,难免有个头疼脑热的,深更半夜,城内早已宵禁,药铺闭了门,宫门也已经下钥,令弟今夜又醉得不省人事,陆姑娘的亲卫没有办法,只能去沈宅求沈大人帮忙了。”
陆楹被她说得一愣一愣,想了想,道:“你是让我装病?这能有用?”
程慕宁点下头,递个台阶给沈文芥,足够了。
陆楹低头一琢磨,往她身边又挪了挪,“要不,你再教教我。”
风清月皎,这是难得的晴夜。
裴邵缓慢放下了要推门的手,他抱臂倚在墙上站了片刻,唇畔的弧度浅浅淡淡,随着里面人的声音,狭长的眼眸不时眯一下。
周泯也凑过去一只耳朵,边听边啧啧摇头。
天子脚下人心险恶,如今这个世道,女子耍起心眼来,男人也是防不胜防。
想到了自己的伤心事,周泯一时愤慨,背过身去抹了抹眼泪。
【📢作者有话说】
人类的喜悲各不相同
第82章
程慕宁擅长揣度人心,也擅长因人制宜,对待不同的人,她连说话的语调都不尽相同。这是权术,也可以是媚术。陆楹在这场谈心中受益匪浅,捧着脸整理思绪,半醉半醒的模样,显出一点迷糊的憨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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